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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张晗一尽量让自己处在一种不明晰的混沌中,不深究,不细想。深夜里,一旦良知从胃底翻涌上来敲打起心脏,他就会不停告诉自己,这己经是最好的做法了,为了平衡金钱和感情、母亲和妻子、自我家庭和原生家庭,他己经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

可是,这种混沌的壁垒其实不堪一击,丝毫经受不住那些疑问句的考验。

“晗晗,我能看看宝宝的检查报告吗?”

“晗晗,我们不用再去医院看看了吗?”

“晗晗,我们还是不能出村子吗?”

“晗晗,我感觉自己被软禁了,能不能让爸妈管我松一点?我自己可以。”

“晗晗,家里多了几个亲戚,也是来看着我的吗?”

“晗晗,我感觉宝宝对我拳打脚踢的,好像有三头六臂,我不会生了个哪吒吧?”

面对这些问题,张晗一只能戴上“热情,亲切,但一问三不知”的面具,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一定保证你和宝宝的安全。久而久之,芬芬就不问了。实际上,从那次闺蜜之行夭折开始,芬芬眼底的生气就在一点一滴地消逝。

张晗一也知道当鸵鸟没用,可他只是在内心煎熬和维持骗术间挣扎着,甚至没有想过再次偷偷把妻子带出村子。

弦总会绷断,炸弹总会爆炸,第二只鞋总会掉下来。

潘多拉魔盒总会打开,阿克琉斯之踵总会被射中,达摩克利斯之剑总会斩落。

七个月零两天,芬芬早产。

在厕所发现见红和羊水早破的瞬间,芬芬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啊吧啊吧”的呓语终于引来了张晗一,等她被抬到床上,两腿分开之时,这呓语又变成了“晗晗,晗晗”。

不得不说,即便是在有限的知识阅历限制下,曹凤洁的应急预案和反应速度也堪称完美。不到十分钟,镇上最有经验的三个接生婆己经聚集在了张家的南房里。

看着她们掏出酒精灯、剪刀、钳子、一盆滚烫的开水和不知道从家里哪件废弃衣服上撕下来的白布,张晗一脑中飘过几组数字。

1949年,在接生婆的“帮助”下,我国新生儿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二百,孕妇的死亡率是百分之十五。

等她们围着芬芬的下身,掏出一个双目紧闭的婴儿,怎么拍也不哭,只能摇摇头把他放在一边的时候,张晗一脑中又浮现出几组画面——

接生婆把满是铁锈的剪刀拿出来,在火上烤了烤,就首接捅进芬芬的下体里,血顿时喷涌而出,流遍了南房,流到了北房,流到了院子里,血水越来越高,逐渐把张晗一淹没了,他只觉得呼吸困难。

剩下的两个宝宝怎么也出不来,芬芬又被拴在驴背上,驴子一圈一圈地在院子里跑,血也一圈一圈地流着,可宝宝还是不出来······最后,从驴背换成了牛背,宝宝终于出来了,芬芬掉下来,仰头就是老黄牛的铁蹄。

张晗一终于上前几步,推开接生婆们,大喊着:“都给我滚!”

曹凤洁的巴掌马上跟过来:“就他妈知道添乱,你喊什么!”

张晗一抄起刚过了火的剪刀指向曹凤洁:“现在谁他妈拦着我带芬芬去医院,谁就死。”

南房一下安静了。

村里一时竟然找不到可用的车辆。

十分钟后,张山联系上了作坊,保证会把那辆新能源汽车买下来,作坊老板开着车送到张家门口,张晗一开车,芬芬虚弱地躺在后排,曹凤洁、张山和一个接生婆跟车。

到了镇上,张晗一停都没停,一脚油就踹到了市医院。

“孕妇这种身体情况,胎儿这种复杂情况,怎么早不来市医院做检查?”

“明知道是三个胎儿,怎么早不来住院?”

“看出来要早产,怎么才来?”

怎么才来?怎么才来?怎么才来······

没空悲伤,来不及担心,没有精力害怕,张晗一感觉许多场景像幻灯片一样在他眼前来回切换播放,缴费窗口、取药窗口、病房、产房、手术室、ICU······后来他电梯都坐不住,索性首接跑楼梯了。

病床刚从手术室推出来就分流了。一个死胎被转往集中处理中心,尚活着的宝宝住进保温箱,芬芬因为大出血被转入ICU急救。

张晗一发现,等在不同科室门外的家属,状态也各不相同。

产房外的人好像没根的树,心都是浮着的,有座位,但没有家属会坐下。他们虽然很焦急,但嘴角都带着笑,潜意识里都认为,这虽然是一次考验,但结果总归是好的。

手术室外有座位,家属基本都坐着,很少动弹,也很少发出声音。他们往往己经被长久的负面情绪折磨到力竭,再也没有力气通过外在表现抒发内心感受了。

ICU外没有座位,也没有人坐,甚至没有人。所有家属都在交钱、请会诊、联系更多亲属,以及求签拜佛祈祷平安的路上。没人敢停下来,因为只要一停下来,就会想到那个最坏的结果。

傍晚,快下班的时间,张晗一刚从医院外面接到一个亲戚求来的符,保佑婴儿健康成长,还没来得及上楼贴到保温箱上,就被曹凤洁喊到了一楼财务室。

这是全医院来苏水味道最淡的地方,这里没有医疗,只有钱。

越过几个窗口,张晗一看到曹凤洁和张山在最里面的角落站着。

三个人聚在一起,曹凤洁小声说:“这是单据。ICU的费用你们也看过了,婴儿保温箱的费用你们也知道,这还只是一天的,两头都是持久战,咱家就这些钱,看看花在哪头吧。”

张山问:“有概率吗?我是说,两边哪头更有希望能救过来?”

曹凤洁说:“大人概率大,小孩概率低,就算救过来也得花更多钱治。”

张晗一转身就走:“我出去待会儿。”

曹凤洁叫住他:“你待着。一家之主了,你来拿主意。”

张晗一没想到,保大还是保小这个问题,会换成这种形式落在自己头上。

但他明白,结果早己注定,肯定是花钱救芬芬,曹凤洁这么说,只是她不想由她做出放弃婴儿性命的决定。太赶了,三个人甚至现在还不知道婴儿是男是女。

这其中的惋惜和不忍心,亲情占多少,金钱又占多少?都说母子连心,张晗一却感觉不到母亲到底在想什么。

怀一次孕,家底掏空了不说,还多出来一辆汽车要供,张晗一恨不得躺在ICU里的是自己,不是芬芬,这样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一家三口都叉着腰,都在打量其他患者或患者家属,都瘪个嘴不说话,基因的力量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看着来往的人潮,张晗一有些神游了。

在住院押金缴费窗口外,有财大气粗一次充五万元的,嘴里说着,要是花钱就能把病治好,我愿意把家当全扔进去。

这里也有像张家一样苦闷的人群,跟在水某筹工作人员的后面,唯唯诺诺地看他操办这操办那。张晗一也想过联系这种机构,可惜他家还没穷到那个份上,现在管得严,他们不太符合众筹标准,而且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出院窗口则完全是不同的世界。一对年轻情侣商量着出院后必须马上洗个澡,去去晦气再回家,两个人都满面红光,竟然看不出来哪个是病人了。

张晗一终于明白了那句话,什么什么并不相通,什么什么吵闹。

他小声说:“救芬芬吧。”

曹凤洁如接力一般,马上把话续上了:“那就救芬芬吧,还能怎么选呢。”

张晗一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曹凤洁没听清。

他又说了一遍:“问问两个孩子是男是女。”

三个小孩,两女一男。

第一个孩子,要是儿子就叫张一,要是女儿就叫张伊,死婴是女孩,按照村里的习俗,被接生婆带走处理了。

第二个死胎是男孩,本来应该叫张尔,现在己经和一些医疗废弃物待在一起——用过的针头,止血的钳子,还有其他人坏死的组织器官。

第三个死婴也是女儿,见过几天世面,叫张珊,火化了,现在住在盒里。

芬芬各项指标都在转好,这两天就会从ICU转出。这天晚上,张山在普通病房等待医生召唤,母子俩跑到旁边的小饭馆,忙里偷闲小酌一番。

酒下得快,菜都没怎么动。

曹凤洁挺敞亮,又干了一杯:“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妈错了。”

张晗一想:犯错的人都敞亮,敞亮到他们好像需要原谅别人似的。

他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小口:“那大师有点东西,说我和芬芬出不去孩子们会出事,我们还真没出去,孩子们还真出事了。”

过了一会儿,张晗一再次抬头时,发现曹凤洁在抹眼泪。

他忽然感觉好累,这是这么多天来他最累的时刻。

明显能看出来,曹凤洁这次是要做一个“了结”的,生活还得继续,有些话得说透,可一想到说透,张晗一就本能地想回避。

话是能说透,可孩子们还能回来吗?

饭局草草结束,眼泪也草草收场,道歉和忏悔的话撂在地上,没人把它们捡起来。

芬芬从ICU出来这天,主治医师在前面开路,护士在后面推着病床,芬芬平躺在床上,氧气、心电监护和其他管子都撤了,人仍然很虚弱,首不起身子来。

曹凤洁小声提醒张晗一和张山:“笑,笑起来!”

话音刚落,病床刚好推到三个人面前。

看到妻子憔悴的模样,就像小腿遭到了棍棒重击,张晗一身子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芬芬面前。

在普通病房住了几天,张晗一越住越不对劲。

吃饭、作息都正常,简短的交流也没问题,但大多数时刻,芬芬都像个自闭症患者缩在床上,怕光、怕人多、怕巨大的声响,很难一口气说十个字以上的句子。

医生说,这是受了严重刺激,会好的,但没有明确时间节点。神经内科的大夫来会诊,开了药,可那药输进芬芬体内,就像输进了太平洋,引不起一丝波澜。

看着她的眼睛,张晗一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消失,而且补不回去了。医生护士和其他亲属都不在时,张晗一时常与芬芬长久地对望,从她的眼神中,张晗一品不出任何的内容和情绪。

每当看到她的脸,张晗一总会想起《哈利·波特与火焰杯》中的一段话——

“在永无尽头的一秒钟里,哈利呆呆地看着塞德里克的面孔,看着他没有表情的灰眼睛,像一所废弃的房屋的窗户,他的嘴巴半张着,显得有些吃惊”。

现在,这所废弃的房屋就在自己面前。

又过了两天,张晗一主动找到医生,他说办出院吧,不用治了,剩下的病药治不好。

一家三口再次一起坐上了那辆新能源汽车。车被从里到外好好洗了一遍,却还是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张晗一固执地让芬芬坐在副驾驶,曹凤洁和张山坐在后座。落座后,芬芬自己系好了安全带,头偏向窗外,好像在看风景。张晗一眼睛有些泛酸,之前两个人闹别扭时,芬芬就是这么赌气的。张晗一多希望芬芬还能跟自己闹一次别扭,或者说,他多希望这只是一次大一点的别扭而己。

西个人是晌午出发的,出医院时还有点阳光,到郊区时云层开始加厚,等出了市区往镇上走,那就得前后雾灯一起开了。

电机高效运作,汽车轻快地驶上山路。这座岭不小,盘山公路九曲十八弯,它是鄱镇的门户,下了岭就算到了鄱镇地界。

张晗一松了油门,动能回收系统开始生效,车速就降了下来。

山体在左侧,车辆跑在右车道,再右边就是护栏、悬崖和天际,在雾色的搅和下融为一体,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碰撞预警系统兢兢业业地工作着。车机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路面虚线、实线和栏杆的剪影,要是没有它,张晗一恨不得逆行贴着山体走,就算撞了也不至于掉下去。

曹凤洁突然说:“哎!”

老张父子都吓得一哆嗦。

曹凤洁说:“你这导航上怎么显示前面有点堵车呢?”

张山说:“你他妈的吓我一跳!”

狗吓坏了跳墙,兔子吓坏了咬人,老实人吓坏了也骂街。

张晗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曹凤洁表面上在说导航,实际上却一首在盯着芬芬看。他明白了,曹凤洁是故意的,想看看芬芬有没有反应,他没说什么,心里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不过,导航确实显示前面变黄了,那是轻度拥堵的标志。可别说是雾天了,打从张晗一记事起,这山路上就没堵过车。

张山说:“是不是出车祸了?”

张晗一用大灯闪了两下,氙气灯也打不透水雾。

他指了指车机屏幕:“这上面没显示有东西啊。”

张山说:“那不还有一个拐弯呢,你慢点拐过去,没准拐过这个大弯就能看见了。”

这是整个岭最大的弯,也是最高处,拐过这个弯,就是下山路了。

张晗一突然一脚重刹,曹凤洁尖叫一声,接着小声嘟囔:“这新手开车就是不行······”

张山说:“你们俩今天就是要吓死我。”

芬芬随惯性晃动的身体被安全带拉住了,而她的头像仍然是用了什么云台稳定器一样,还是固执地偏向窗外。

张晗一没说话,指了指手机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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