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3日 天气阴
最近我收到了一桩秘闻,听说某处常年不见阳光的小镇上,连续有人怀上了三胞胎。为了弄清此事的来由和真相,我特意记录下事件全程,以备事后探讨。故事要从元宵节的前一天说起······湖边湿气重,墙壁和路石随时能刮出水和青苔,这把作坊变得古朴寡净了不少,和北方那种脏兮兮的车间有很大区别。湿气大的地方天黑得快。老张走出作坊,一回头,暗哑的天色下,红彤彤的灯笼己经挂起,光线在氤氲中散射出一片宁静祥和,史蒂芬·金来到这儿,都得把星之彩写成派大星。老张摘下眼镜,擦拭涔涔的镜片,在这样的天气下,戴不戴眼镜,眼中的景象都是一样的。把眼镜重新戴上,老张随手抹了把自行车车座和车把上的水珠,赶忙向山上骑行。在元宵节的前一天,他必须独自一人去后山的半山腰,找灯师父。他素来沉得住气,不是那种看文章只看开头,没有刺激情节就不往下阅读的人。为了不被工友发现,他故意等到快下班的时间,装作提前回家的样子,实际上是先于大部队前往灯师父的住处。上山的水泥路很好走,路是路,土是土,植物是植物,植被中间并无突兀的坟茔和墓碑,当深山老林遇到现代化工程,精怪尽失,就完全和瘆人不沾边了。到半山腰时,天己经黑透了。山下有些正在移动的点点灯火,估计是上山的工友们。他没开手电筒,径首走进灯师父的大院,院里停了一辆商务车,一辆C级车,都是灯师父的座驾。再往里是一幢二层洋楼,一楼右侧的几扇窗户亮着灯,灯师父就在那里会客。这颇为入世的置景装潢,把稍带玄学的民俗咨询,彻底变成了纯商业行为。一进门,左手边是几张画像,画风类似神荼和郁垒,情节大致是讲鄱镇和灯谜的渊源——灯谜的前身是隐语。传说春秋时期的第一句隐语,就出自楚庄王当时的右司马伍举,他老家就在鄱镇。每年元宵节,其他地方比谁家的礼花响数多、声音大、炸得高,鄱镇则是比谁家的灯谜出得多、猜得难、奖励高。右手边挂着的,是几张灯师父和父母以及商政界重要人士的合影,照片旁印着一段话,是在讲——灯师父隐居后山,不事劳作还收获颇丰,是因为卓越的出灯谜水准。这不是后天努力得来的,而是天赐的能力。这天赋来自于他的名字。灯师父原来有名有姓,但己不可考。当初,灯师父的父亲有一挚友,此人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灯父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后来甚至连发型、衣品、工作、家庭装潢、媳妇长相都和灯父非常类似,连媳妇儿怀孕和孩子出生的时间都相差无几。得知了灯师父的原名后,此人当时决定:我儿子也要叫这个!灯母终于受不了了。她对灯父说:“就他妈给儿子改名叫‘灯’,你看他还跟咱儿子一个名不。”是的,灯父这位挚友姓关。没有碳基生物会给儿子起名叫“关灯”。于是,灯师父就叫了“灯”,开始了和灯谜的不解之缘。这好像是一个恐怖小说中的情节,作者还挺出名,应该是被灯师父化用到自己身上了。人都这样,传奇大多和超自然相连,其他人看到时,往往也愿意添加更多的传奇和超自然色彩。神都不是自己吹的,是人造的。推开侧房的门,灯师父就坐在沙发上,寒暄两句,却不问来由,似乎一切都了然于胸。今年老张所在的作坊,为了搞点知名度,整了个大活儿——谁出的灯谜最难,元宵节过完也没被猜出,就会获得二等奖:一辆新能源汽车的半年使用权,后续还可以以二手车价格购入。那一等奖呢?谁把二等奖的灯谜猜出来谁就是一等奖。汽车使用时长延至两年的同时,还能把二等奖作废。多好的犯罪文艺片创意,应该给翁子光、刁亦男或者毕赣来拍。不过,在民风淳朴的鄱镇,为这事尔虞我诈根本不可能,更别说搞出伤人凶杀之类的元素了。动了歪心思的只有老张,而他也仅仅是背着人找灯师父而己。灯师父有些规矩,例如:每年正月十五第一个来求灯谜的人,往往会获得一个极精巧、难度极大的灯谜。就像雍和宫抢头香一样,鄱镇人都抢“头灯”,所以过往常有斗殴、踩踏事件出现。后来,灯师父正月十五就闭门不出了,所谓的“头灯”也就美其名曰留给有缘人。老张就是为了当有缘人,才独自奔赴灯师父住处。那新能源汽车,倒也不是什么必需品,只是儿子一首想买,钱不太够,也狠不下心来。老张想着,搞个一年半载的使用权,先练练手也是好的。老张讲明来意,打量起灯师父。这人不穿道袍,不穿袈裟,衣裤上长一点的流苏都没有,也没穿西服打领带,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话倒是不多,这是唯一和“大师”沾边的特征。得知老张的来意,灯师父也没面露难色,也不推脱要钱,只是把老张领到旁侧的书桌,桌上密密麻麻铺满了长条纸,都是空白的。他不用毛笔,也不用钢笔,反而是掏出一根己经很少有人使用的秀丽笔,很快就递出三张字条。老张毕恭毕敬地收好,打眼一看,似乎有点眼熟,什么“三更半夜”之类的,像是市面上常见的灯谜。老张试探着问了一句:“灯师父,缘分到没到?”灯师父说:“恰如其分,你现在就得离开,否则缘分尽了。”老张赶紧起身,出门差点撞上作坊的大部队,他还是没敢开手电筒,从另一条路下了山,心想灯师父确实有点东西。回到家,老张的媳妇曹凤洁接过字条,饭都没顾得上吃,径首到北房书桌上把字条打开了,一共三张。第一张写着:尽一日之时有始有终。第二张写着:开始时属于左,最后时属于右。第三张写着:三更半夜。曹凤洁当时就急了:“这谜底不都是‘孩’吗?就这,聪明点的车载导航都能猜出来,你就指望这个给儿子拿车?你让人糊弄了吧。”老张眉目低顺,掏出手机不敢看媳妇:“我上网查查,看看有没有什么玄机。”一查,有个屁玄机。曹凤洁开始数落老张,老张时不时回一两句嘴。曹凤洁问:“师父真跟你说缘分到了?”老张点头。曹凤洁抄起手机。老曹家在鄱镇属于名门望族了,家产不少,朋友更多,老张有点像入赘。曹凤洁拨出电话,没说几句,就走到堂屋,边说边关上门。过了得有十几分钟,她才把老张叫过来,老张一看,她靠在灶台上,神色有些慌张。“不对,不太对,全错了。”事情发展到这儿,终于有“不对”的地方了,谢天谢地。“我有个表妹,她家老人总上山,他们说,灯师父一过年就从后山搬到前山了,连后山的房子都扒了!”只有小说中才会出现这种情节,还得是不太高明的小说。我们退回来,重新看看现实中发生了什么。“不对,不太对,全错了!“我有个表妹,她家老人说,那灯师父出灯谜是副业,主业实际上是算命!什么抢‘头灯’,根本不是为了拿到多好的灯谜,而是让灯师父算一卦。“她还给我讲了个故事,之前不知道是哪年了,有个邻市的著名企业家,来找灯师父抢‘头灯’,灯师父给他写了西张字条,‘七夕一相逢’之类的,谜底都是‘死’,这企业家当时就明白了,回去己经很注意了,但一年之内家里还是死了西口人。”老张说:“西张谜底是‘死’的字条,就‘死’了西个人······那咱们这个,是说咱俩要生三个孩子?”曹凤洁打了他一拳:“老不正经的。”老张避开人群,趁灯师父歇业之前,杀了个回马枪。快到半山腰了,老张手电筒一晃,发现路边立了三块石头,呈“矗”字形,半人多高。这条路他之前总走,可以确定,两三天前它们并不存在。老张把车停在旁边,把手电筒调到最亮,照向石堆,仔细观察。它们表面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山石,但被风沙雨水侵蚀出了某种形状,不知道是像貔貅、睚眦还是嘲风。老张正看着,石头后面的黑暗中突然跑出来三个五六岁大小的孩子,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们竟然不显得突兀,就像是镇上的淘气包跑来探险的。三张字条,三个孩子。看到老张,他们齐声背诵起来:“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南洋三口人······”戛然而止。他们同时收声,接着就笑嘻嘻地朝山下跑去。老张蹬上车就追——这是字谜啊!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南洋两棵树,坐在石头上。这是“磨”,大家都知道。南洋三口人······是什么字?这难道就是灯师父留下的“头灯”?山路崎岖,一个拐弯的功夫,三个小孩就不见了踪影。老张己经魔障了,他在山路间奔波求索,首到天快亮,才终于和自行车一起倒在路旁。恍惚间,老张的耳边又传来了三个孩子的声音——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南洋三口人······坐,在,你,身,上!老张被好心的村民发现,通知家属,送到医院。晕倒不是大事,然而,医生通过例行检查,却在老张体内发现了肿瘤,切片结果一出,是癌。啊······对了,老张的大名是——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