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的真准,春困秋乏。
她每日里去寿康宫请安,走在路上都打哈欠,有好几次太后瞧出了她的困意,“寿康宫远在北边,你晨昏定省一日不落,皇额娘明白你的孝心。想想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也曾渴望每日睡到饱,百无禁忌地吃,撒丫子地玩,后来进了宫,就像鸟入了笼,再没有扑腾的机会。”
太后一向治宫严谨,从前就听说过,只是她一直对自己优待有加,怪自己不争气,多次殿前失仪,这次终于要被开涮了。
然而太后握了她的手,眼里只有慈爱没有严厉,“哀家熬了多年,才坐到这个位子上,如今又得了你这么个好儿媳,咱们娘俩,在宫里可以不必太见外。”
宋钰心想,您可以不跟我见外,我可不敢不跟您见外。她确实很喜欢太后,但总还记着规矩,拘着礼,只敢偶尔撒娇卖乖。
毕竟是上届的宫斗冠军,心思也许比海都深,保不齐面上说的和实际想的是两回事,所以她话接的滴水不漏,“多谢皇额娘称赞,臣妾一定愈加努力,做一个好儿媳。”
太后与身边的苏嬷嬷一打眼,笑说:“你瞧这孩子。”
苏嬷嬷应承道:“皇后娘娘知书达理,是六宫之福。”
太后回过头又拍了拍皇后的手,“皇额娘的意思是,你可以不必每日来寿康宫请安,六宫事务繁忙,多余点时间出来,做你自己喜欢的事。”
这是什么神仙婆婆?
条件太诱人了!好比如上学时,班主任突然说以后都不用上早自习,任谁也不能拒绝得了这种好事,于是她赶紧蹲福谢恩,“儿媳谢皇额娘体贴”。
她心里原本有其他想法,干脆趁此机会一并请示,“皇额娘这样的宽怀,儿媳要‘东施效颦’了,儿媳想免了东西六宫每日里的请安,改为半月一次。”
太后十分不解,“这是为何?后宫里人人都想坐上高位,请安跪拜,这份尊荣可不是谁都能得的。晨昏定省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规矩不可随意更改,哀家是打心眼里喜欢你,这才循了私心。”
皇后跪拜在地,恳切道:“皇额娘恕罪,儿臣确实也有私心。六宫嫔妃每日聚在一起,今***衣裳,明***首饰,或者比皇上宿在谁宫里,明里暗里争风吃醋,长此以往,心眼变得比针眼还小。咱们女子,虽不能在朝为官,却也是诗书礼乐堆养出来的,纵使身居方寸之间,也该活出另一份天地呀。”
“这……”太后半晌说不出话。
“与其看她们对内‘拼杀’,不如看她们互相扶持,彼此鼓励,各自找到人生价值所在。儿臣并非有意揭翻老祖宗的规矩,只是若想革新,必得破旧,儿臣存了这份私心,愿当这个先行者,还太后皇上一个峥嵘向上的后宫,恳请皇额娘成全。”
殿里檀香袅袅,四角里都放了供香火的案桌,连宫毯上都织的喇嘛纹。
一到太后这个位置,就只剩下素净、寂寥,青灯古佛相伴,最是适宜。
她才四十岁,也许人生还有二十年,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可皇后说‘纵使身居方寸之间,也该活出另一份天地’,仿若死灰里忽然吹出一点星火,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太后终于叹了一口气,“难为你,有这份胸襟。只是你为她们着想,她们却未必领你的情,若失了约束,只会动摇你的地位。你有办大事的决心,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需得慢慢来,每日请安先改为三日一次吧。”
“谢皇额娘成全。”她忍不住抱起太后的胳膊撒撒娇,又作势要给她捶背按摩。
哄得太后那叫一个身心舒畅。
宋钰拿着这份恩旨,还没来得及宣告六宫,幺蛾子就来了。
午后翊坤宫的茯苓上养心殿禀报,宁妃做风筝时失了手,剪刀戳进手掌里,流了好多血,请皇帝前去探望。
皇帝去了翊坤宫,黄昏时分还未出。
宋钰听完竹息的回禀,心里明镜似的。
好嘛,老手段了,受伤扮可怜请皇帝探望,再使出浑身解数让皇帝留宿,争宠惯用伎俩之一。
还踩了个好时机——她的月事牌子才挂上去,就有人耐不住寂寞了。
既然宁妃想演戏,她也乐意奉陪,谁还不是个识大体的皇后呢!
“翠洗,你去太医院拿百草膏,代本宫探望宁妃,叫她千万好生休养。倘若她还想做风筝,请她画了样图,叫内务府做好了送去。”皇后吩咐道。
翠洗领命去了,待到翊坤宫,见皇帝在几上看书,宁妃盛装打扮随侍在侧——她一只手包扎厚重,看不出伤势。
“奴婢见过皇上,见过宁妃娘娘,皇后娘娘十分挂念宁妃的伤势,着奴婢前来探望。这是太医院配的百草膏,有疗愈肌理的功效,娘娘涂了药,切莫随意触碰伤口,休养一段时间便会好的。”
有小宫女递了药上去,宁妃见皇后的人在旁,便故意娇娇怯怯道:“皇上,臣妾伤了手,不便涂药,您帮臣妾涂吧。”
皇帝一看那药膏,就想起新婚时给皇后上药的场景,便问翠洗:“皇后娘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皇后娘娘说,宁妃若还想做风筝,可以画了样图,着内务府的人做好了送过来,旁的再无吩咐了”
“下去吧。”
翠洗缓缓退下,未出门就听到皇上对宁妃说:“看也看过了,朕还有要事找皇后商议,你受了伤不方便擦药,就叫宫人擦吧。明日画了图纸,叫内务府的人做风筝,别再自己瞎折腾。”
果然前脚翠洗刚回长春宫,后脚皇帝就到了。
因天气愈发暖和,皇帝只穿了缂丝蓝夹袍,却见皇后加了件天竺纹坎肩,便问道:“这会子穿这个,是晚间畏寒么?”
“倒不是晚间畏寒,是来例假时候,总手脚冰凉觉得冷。”
皇帝一摸,确实凉,于是两手一拢,帮她热起手来,见她若无其事的模样,笑问说:“你巴巴儿送百草膏给宁妃,是何用意?”
“臣妾是六宫之首,代皇上体察后妃呗,还能是什么用意。”宋钰给了个标准回答。
“朕瞧你是吃醋了,送什么药不好偏送百草膏,又叫她不要碰到伤口,皇后都这么叮嘱了,朕也不好再留宿翊坤宫。”
“药膏是翠洗找太医院拿的,臣妾也不知。”
皇后挣脱了他的手,坐到梳妆台旁卸耳环,“皇上着实是想多了,莫说是伤了手,就是断了只胳膊,恐怕她们也乐得‘舍命陪君子’,更何况连天下都是您的,您想留宿哪宫都成。”
这还不是吃醋么,皇帝将她从凳子上捞起来抱住,下巴搁在她瘦弱的肩头,她向来牙尖嘴利不饶人,只有被他抱住时才变得温顺。
“朕不想留宿翊坤宫,朕就等着皇后给信儿呢,朕也不要她们‘舍命陪君子’,只想要皇后舍命陪君子。”
皇后见他颇有撒娇的意味在里头,无奈道:“可惜臣妾有心无力。”
“朕有法子!”皇帝信誓旦旦道。
“什么法子?”
皇帝看着她,笑得憨傻,眼神却不老实,提溜着眼珠子从上往下扫,最后定格在她隆起的胸脯上。
她方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于是连忙拢了拢坎肩前襟,防贼似的说:“臣妾还小,您这么做太过分了。”
皇帝回忆了一下手感,认真道:“你不小呀。”
“臣妾说的是年龄小!”皇后也没想到,一国之君开起黄腔来并不输人。
“年龄也不小,你都及笄了。”
“不成,这种事臣妾干不来。”上来就玩这么猛,让人招架不住啊!就是再有花样,也得层层递进慢慢来不是。
宋钰不得不感叹,自己自诩老司机,现代生活里也常常言语上调戏男生,穿越到这儿来却只有被吃干抹净的份儿。
“最近日头都好得很,定个日子,咱们去踏青放风筝吧。”皇帝见她坚决不肯,也不再捉弄她,二人在榻上闲聊。
“好呀,赶明儿臣妾叫人观天象定时间,越快越好,这会子桃花都开拜了,但芍药正盛,您预备去哪儿呢?”皇后自嫁过来还没出过京城,听到提议很是兴奋,“咱们人多,得找个开阔地,不然风筝都缠到一起去。”
“难不成你预备将满宫里都叫上么,横竖就咱们俩去多好,逍遥自在。”皇帝觉得女人多了是非多,都聚在一起各怀鬼胎也没啥意思。
“当然都叫上,皇上您是天下的主子,臣妾是后宫的主子,咱们两个主子怎么能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呢。况且妃嫔进宫后,一辈子难得有机会出来,既是春游踏青的乐事,就有福一起享嘛。”
“好一个有福共享”,皇帝笑说:“你倒有几分主子的样子了”,皇后不以为然道:“这才哪儿到哪儿,等着瞧吧。”
“瞧什么?”
“以后您就知道了。”
宋钰心里暗暗道,等以后她们看重她这个皇后比看他这个重皇帝还要多,那才叫真正的后宫之主。
当然,这些话不能对他说,事未成,言必泄嘛。
虽然皇帝一直对她好,但他有三千后宫,总归不可能只爱她一个,换位思考,如果她的后宫里又是胡歌,又是彭于晏、朱一龙之类的,她必定每个都爱。
所以啊,君恩不长久,她一直这么劝告自己,千万别陷进爱情里,搞事业要紧。
“你一向卖关子的时候,肚子里就没憋好事。”皇帝笑话她。
“您怎么这样想!”她忽然翻身趴在床上问:“皇上,要是臣妾不许后宫嫔妃随意踏足养心殿,您会生气吗?”
“生气倒不至于,可是有什么说法?”
“无他,只为了您能安心处理政事。别看您在朝堂上运筹帷幄,却不太懂小女子的心思,这里头弯弯绕绕,多着呢。”她调皮的刮了刮他寝衣上攒金刺绣团龙。
“你是说宁妃故意刺伤手的事?朕又不傻,嫔妃们争宠的手段,朕从小耳濡目染,见得多了。说到底,她们费尽心机也是因为朕,有时候处理政事乏了,配合着演演戏反而是种消遣,所以只要不伤天害理,朕索性就睁只眼闭只眼。”
宋钰瞧他了然于胸的模样,心道:果然以前看的宫斗文都白瞎了,以皇帝的聪明才智,不可能被这些小手段施了障眼法,说到底,还是因为不在乎,所以由得她们去折腾。
可怜那些后宫女子,一辈子都为了个不真正在意她们的男人争斗。
她叹了口气,“可怜她们一辈子蒙在鼓里,彼此间争来抢去,以为尊贵的位份、华丽的衣裳首饰就是爱情的佐证,其实啊,帝王家哪儿有什么爱呢。”
话一脱口,她自己都惊住了,都怪嘴巴走在脑子前头,于是赶忙补充道:“倒也不是没有爱,是您还不懂爱,以后遇着合适的人了,自然就懂了。”
宋钰还记得,若干年后打他遇着贵妃阮氏,就是宠冠六宫独一份,完全没旁人什么事了,可不就是遇见真爱了么,这是连史书都承认的偏宠。
所以她一定要在这之前,抓紧搞事业,把皇后的位置坐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