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兄迎亲
宣州城无人不知,陆茶坊巷口傅家,虽是世医之家、一等富贵,子孙运却不怎么好。 这一代一共生了两位公子。小儿子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大公子呢,虽从小就聪俊好学,又温文和顺,偏十岁上来遭了一场意外,从此后双腿就痿废了,要么卧床不行,要么就要借着木轮椅行动。 到了成婚年纪,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亲家。大公子自觉身子虚废,是个不祥之人,对于说亲之事也十分冷淡,就这么连年地拖了下去。 到了两年前夏秋之交时,他却生了一场急病,忽然间卧病不起。医者不能自医,傅家老爷连外省名医都千里迢迢请来了,却只得到了”回天乏术“四字。 绝望之下,傅老夫人便想到了冲喜的法子。 傅敬斋虽然觉得不妥,但终究是爱子之心占了上风,也默认让老夫人和管家积极地去张罗此事。 可决心下得容易,真要找人时却不是一两天能定得下的。 既是冲喜,肯定就要八字相合,八字合的,又未必肯嫁。明知要嫁给半具棺材板了,稍稍心疼自家女儿的,哪肯让闺女受这种委屈?磋磨了一个来月,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 但毕竟嫁进傅家是一条富贵的去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勇夫就是赵蘅的父母。 当听到傅家的名头时,赵家二老就已经两眼发昏,万分欢喜将女儿的庚贴双手奉上。等八字算定,傅家送来泥金漆红的名帖,和一箱箱抬到家门口的聘礼,二老更加笑得见牙不见眼。他们毫不犹豫地就为亲生女儿定下了这桩亲事。选定良辰吉日,一到日子,直接为她披金戴红,塞进了花轿。 赵蘅所在的大槐村,距离宣州城内傅家有足足一天一夜的路程。那一天一夜,她就坐在花轿上,任由花轿一颠一颠的,看着红盖头在眼前摇动。满眼都是红,满世界都是红,红得很绝望。 耳边是热闹的吹吹打打,一路上看热闹的人群在轿外高呼着”看新娘子了,看新娘子了!“ 花轿在傅家门口停下来,锣鼓声全部隐去。 按迎亲的流程,接下来新郎就该到花轿前,在喜婆的引导下打开轿门,掀开轿帘,把新娘子请出来,然后背着新娘子,一路跨过大门和二门,再在高堂上拜堂…
宣州城无人不知,陆茶坊巷口傅家,虽是世医之家、一等富贵,子孙运却不怎么好。
这一代一共生了两位公子。小儿子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大公子呢,虽从小就聪俊好学,又温文和顺,偏十岁上来遭了一场意外,从此后双腿就痿废了,要么卧床不行,要么就要借着木轮椅行动。
到了成婚年纪,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亲家。大公子自觉身子虚废,是个不祥之人,对于说亲之事也十分冷淡,就这么连年地拖了下去。
到了两年前夏秋之交时,他却生了一场急病,忽然间卧病不起。医者不能自医,傅家老爷连外省名医都千里迢迢请来了,却只得到了”回天乏术“四字。
绝望之下,傅老夫人便想到了冲喜的法子。
傅敬斋虽然觉得不妥,但终究是爱子之心占了上风,也默认让老夫人和管家积极地去张罗此事。
可决心下得容易,真要找人时却不是一两天能定得下的。
既是冲喜,肯定就要八字相合,八字合的,又未必肯嫁。明知要嫁给半具棺材板了,稍稍心疼自家女儿的,哪肯让闺女受这种委屈?磋磨了一个来月,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
但毕竟嫁进傅家是一条富贵的去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勇夫就是赵蘅的父母。
当听到傅家的名头时,赵家二老就已经两眼发昏,万分欢喜将女儿的庚贴双手奉上。等八字算定,傅家送来泥金漆红的名帖,和一箱箱抬到家门口的聘礼,二老更加笑得见牙不见眼。他们毫不犹豫地就为亲生女儿定下了这桩亲事。选定良辰吉日,一到日子,直接为她披金戴红,塞进了花轿。
赵蘅所在的大槐村,距离宣州城内傅家有足足一天一夜的路程。那一天一夜,她就坐在花轿上,任由花轿一颠一颠的,看着红盖头在眼前摇动。满眼都是红,满世界都是红,红得很绝望。
耳边是热闹的吹吹打打,一路上看热闹的人群在轿外高呼着”看新娘子了,看新娘子了!“
花轿在傅家门口停下来,锣鼓声全部隐去。
按迎亲的流程,接下来新郎就该到花轿前,在喜婆的引导下打开轿门,掀开轿帘,把新娘子请出来,然后背着新娘子,一路跨过大门和二门,再在高堂上拜堂成亲。
她坐在轿子里,冷冷想着,那位残废的大少爷要怎么出来给自己接亲?
轿子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许多女人在推拉着另一个人,此起彼伏叽叽喳喳的。
”别啰嗦!“有人不耐烦地低语一句。
一路有脚步声朝她靠近过来。
她正在猜测着这是什么动静,忽然视线里就透进了一束光。
轿帘被人掀开,伸进来一只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极白净但又有力的一只手。
赵蘅吓了一跳,整个人被拽了出去,视线被盖头遮住,她险些往前栽倒,但紧接着一只手拦腰挡在前面。
来人将她一把从轿子里抱了出来,她下意识想挣脱这种被陌生人箍在怀里的状态,就觉得身下一轻,对方顺势松了手,直接把她丢到了地上。
手脚砸地,疼得尖刺一般。
盖头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掀到一边。
她一抬眼,看到周围人群成堆,大家一时也都愣住了,没见过这种直接把新娘子从轿子里扔出来的场面。
喜婆反应快,赶忙接口:”哎呀,摔得沉,福气深!新娘子未进门就有好福彩呦!“
赵蘅看向那个将她丢在地上的罪魁祸首。一身大红吉服,绣着和她身上成对的”喜相逢“鸳鸯图案,那本该厚重累赘的衣服在他身上却显得极随便又极倜傥。
那人就那么懒洋洋倚在教门上,抱着手,要笑不笑地瞅她,脸上也满是厌烦的讥诮。
傅家大公子?他不是不能行走吗,这人是谁?为什么和她穿着一样的喜服?
她后来才知道,那是傅家二公子,代替他不能行走的大哥出来迎亲。成亲这天早上,他刚从赌场被抓回来,一路上匆匆忙忙被硬套了喜服,推到她轿子前。
赵蘅腿是麻的,人也恍恍惚惚,任由这位二少爷毫无耐心连拉带拖,走过一重重门,绕过假山,穿过好几个院子,把她拽进了礼堂。连一路的喜婆都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在嘴上找补。
他很聪明,什么都符合礼节,只是什么都赶上三步。
赵蘅每一步走起来都扎心刺骨的疼。傅二少爷分明是能感觉到的,可他也不在乎,就这么脚步不停地拽着她走。
那天的仪式后来是怎么结束的,赵蘅记不太清了,只觉得满眼都是晃动的红,满眼都是晃动的笑脸吵闹。
入夜后她被送进一个红光洞洞的新房里,盖着盖头,独自坐在喜床上。余光还可以看到身下枕的是锦缎百子被,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子,在树下、路上、屋檐下、假山石后戏耍欢笑,小胳膊小腿晃动着,欢声笑语,热闹喜庆。
她又渴又饿,脚上还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
有人进了房间。
她一下子紧紧握住衣袖下的手,浑身紧绷。
屋子里十分安静,可以清晰听到木轮滚动在地上的声音。赵蘅感觉那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滚轮声在她面前停下。
她余光里看见一只手朝她伸来,似乎准备替她把盖头掀开。
”别碰我!“她排斥地低喝一声。
那只手一僵,又慢慢收了回去。
人却也没有走,似乎还坐在她对面。
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在红艳艳空荡荡的喜房里安静相对。
她不知道对方是在打量她,还是在考虑要不要进一步行动。如果他强硬,她该怎么办?
木轮声复又响起,那人慢慢地从里间出去。
”我不碰你。你休息吧。“对方只这样说了一句。很清柔的一个声音,像清漆木头在凉夜里滚过青石板。
人似乎到外间去了,但没有听到房门重新被推开的声音。赵蘅分辨不出他走了还是没走。
她想要掀开盖头看一看,又不想摘下盖头后看到可能还在屋里的那个人。
她仍旧警惕地端坐着,时刻注意着任何一点动静。
院子里静得几乎能够听到月光漏过树叶的声音,远远近近几处狗叫,院墙外偶尔传过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更漏在墙角,一滴、两滴……
夜晚在只有听觉的感知中流淌过去。
那天后半夜,赵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等她一睁开眼,眼前是透着微光的红色丝绢,她才意识到自己连盖头都没有摘,就这么不知不觉倒在床上睡过了一夜。
她马上从床上坐起来。
屋内安安静静,昨晚满目热闹的鲜红已经在天光里消退大半,只剩红联下的两根龙凤喜烛还燃烧着。
赵蘅慢慢走到外间,掀开隔挡空间的帐幔。
桌上伏着一个男人,半张脸埋在臂弯里,整个人恰好睡在透进窗棂的晨光里。
这人昨晚没走吗,就这样在外间坐了一夜?
对方身上也穿着喜服,那红色却不像在他弟弟身上那样显得扎眼,反而将穿他的人衬得更加苍白清俊。睫毛覆盖在眼睛上,有种脆弱之感。
傅家这两兄弟,好像长得很相似又不相似,说不出哪里不同。
她对弟弟也只有昨天的短暂一瞥,辨不出两人具体的模样。可她有种直觉,弟弟是透过水光看到的一个影子,处处都流光闪烁,又处处抓握不定;哥哥则是透过月色看到的一个人,千年万年前的月光,这人就在这里了。
她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该不该叫醒他。
没想到对方的睡眠轻到连无声的目光停在脸上都足以唤醒。呼吸微微顿了一下,睫毛扑动。
赵蘅马上向四下里乱看了一眼,躲也不是留也不是。
傅玉止睁开眼,从桌上慢慢直起身,视线里有短暂的清醒后的空白。然后他抬起头,顺着余光里晃眼的红色,看到了面前的赵蘅。
双方都始料未及,两人就这么第一次对上了脸,但谁都说不出话。
很久以后,赵蘅曾经问过他,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是什么感觉?
本来她也不过随口一问,哪知道他坐在窗边半天接不上话,那反应,反倒让她想好好追究一下了。
最后他被她逼问得没办法,只好笑着说:”我那时就算有心,也看不清你的模样,你在盖头里闷了一夜,胭脂花粉都化在脸上了,还一脸警惕地瞪我,看着跟戏画上那种气鼓鼓的小人似的。“
”……“
她自己想起来也总是后悔,如果当初早知道未来的事情,应该在一开始就对他好一些的。
那时她满心幽怨,觉得这桩婚事不是她自己决定的,其实想想,这又何尝是他能决定的呢?
但他从来也不为自己开脱,而是什么都默默包容下来了,包容了她不加掩饰的冷漠和敌意。
换衣服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他轻轻的咳嗽。
”大少爷昨夜着凉了吗?“早起进来伺候梳洗的老妈妈低声问。
赵蘅没有转身,视线却不由得注意过去。
他昨晚肯定没休息好,入秋的昼夜反复不定,从昨晚到今早都有丝丝的寒风从窗棂透进来,这人还一整晚伏桌而睡……
若真病了,岂不是她害的?她拢衣襟的手不禁停住。
却看到那人背对着她摇了摇头,”不是,只是刚才不小心吃进了风。“
一句话轻轻就带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