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闹烟月坊
几个恩客吓了一跳,忙敛起松垮的衣襟,“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内宅女子闯进这种地方来?” 其中一个定睛看了看,“好像……是城南养心药堂的傅家娘子?” “哦?”另一个目光也追过去。南大街尾的养心药堂,宣州城无人不晓。 “傅家的大少夫人,怎的跑到这地方,莫非是捉她相公来了?嘿,大户人家,怎么养出这么个气势汹汹的何东狮来?”言语间已经带了揶揄之意。 那一个是知道内情的,在一旁拖长了声音笑:“是来捉人的,不过——不是捉她相公。” “傅家娘子!真不能再往前走了!”老鸨气喘吁吁把人拽住,“二少爷他不在此间,你找错地方了呀!” 女子终于停下脚,目光直直盯着面前的人看。她眉毛浓长,衬得眉下一双眼睛漆黑有神。饶是老鸨平日迎来送往口齿娴熟,此时也被看出几分心虚。 女子冷笑:“真是奇了,他有了钱,竟也有不到烟月坊来的一天?” 老鸨儿把团扇挽到背后,耐着性子:“整个宣州城的人都知道傅二少爷最近正躲着家里,他怎么会大摇大摆上烟月坊来呢?就是他来了,我们顾念着傅家的面子,也不敢让他久留呀!” 女子稍稍思忖,点了点头:“说得也是,倒是我妨碍了你们做生意了。” 老鸨忙陪笑:“正是呢,虽说傅少爷现不在此处,等他来了,我们也一定上门通晓傅老爷的。” “也好,那就劳你们多费心了。若有了那混账的消息,傅家定有重赏。” 老鸨一边答应着,一边就把她往外送。 没想到女子说得好好的,忽然一个旋身,一闪,就绕开他们,径自穿过人群。 众人始料未及,已看到她一路登上楼去。 “傅家娘子!——快追呀,愣着干什么!”…
烟月坊,宣州城最大的妓院。
每到入夜,护城河上荡起丝竹管弦之声,坊内人影晃动,红袖招展,一片醉生梦死。
今晚例外。
“哎呦傅家娘子,你快等等!这地方你可进不得呀!”老鸨捞着裙子,满头大汗追赶前面的青衫女子。
女子充耳不闻,自顾自往里闯。一身简单的窄袖青绸衫,头发全部梳拢,挽出一个单边发髻,看那身打扮,分明是个已出阁的妇人。
几个恩客吓了一跳,忙敛起松垮的衣襟,“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内宅女子闯进这种地方来?”
其中一个定睛看了看,“好像……是城南养心药堂的傅家娘子?”
“哦?”另一个目光也追过去。南大街尾的养心药堂,宣州城无人不晓。
“傅家的大少夫人,怎的跑到这地方,莫非是捉她相公来了?嘿,大户人家,怎么养出这么个气势汹汹的何东狮来?”言语间已经带了揶揄之意。
那一个是知道内情的,在一旁拖长了声音笑:“是来捉人的,不过——不是捉她相公。”
“傅家娘子!真不能再往前走了!”老鸨气喘吁吁把人拽住,“二少爷他不在此间,你找错地方了呀!”
女子终于停下脚,目光直直盯着面前的人看。她眉毛浓长,衬得眉下一双眼睛漆黑有神。饶是老鸨平日迎来送往口齿娴熟,此时也被看出几分心虚。
女子冷笑:“真是奇了,他有了钱,竟也有不到烟月坊来的一天?”
老鸨儿把团扇挽到背后,耐着性子:“整个宣州城的人都知道傅二少爷最近正躲着家里,他怎么会大摇大摆上烟月坊来呢?就是他来了,我们顾念着傅家的面子,也不敢让他久留呀!”
女子稍稍思忖,点了点头:“说得也是,倒是我妨碍了你们做生意了。”
老鸨忙陪笑:“正是呢,虽说傅少爷现不在此处,等他来了,我们也一定上门通晓傅老爷的。”
“也好,那就劳你们多费心了。若有了那混账的消息,傅家定有重赏。”
老鸨一边答应着,一边就把她往外送。
没想到女子说得好好的,忽然一个旋身,一闪,就绕开他们,径自穿过人群。
众人始料未及,已看到她一路登上楼去。
“傅家娘子!——快追呀,愣着干什么!”
小厮们匆匆抬脚去追。也不看她走得怎样急,一帮大男人拥拥挤挤,竟连赶都赶不上。
赵蘅一路走到二楼最里间的临河厢房,还未进门,就已听到里面传来柔糜的乐声。
那声音细丝丝懒洋洋从门缝里游出来,夹杂着女子隐隐约约的调笑劝酒声。
她本就一路压抑着怒气,再一听到这种声音,只觉得一阵火上心头。
甩开门,便有一阵甜香扑面而来。屋里熏着银炭火,烘暖的香气和丝弦声揉在一起,在半空中浮浮沉沉,几乎让人浑身酥软,眼皮发昏。
她一眼就盯住了那坐在桌子正中的、被一群红粉翠绿围绕着的年轻人。
衣衫未整,腰带松脱,手中擎一只翠汪汪的绿玉杯,那只手正被旁边的一个佳人胡乱摇晃着。
所有人朝她望过来,这一群人就像是被镶在一幅荒唐的春宫画上。红绢金簪、玉盘漆盏、佳肴美酒……洒了一地。
一想到家中连月来的混乱光景,再看眼前这幅景象,赵蘅胸口处的那团火轰的一声顶到头。
没等屋内众人发问,她已大步跨到男子面前,抬手照那张脸重重摔了一巴掌。
“啊!”周围红粉们的惊呼同时响起,也没能掩盖住那脆生生的声响。
年轻人也是始料未及的,整张脸被扇得偏过去。
清晰的掌印立即从白净的脸上浮现出来。
门外赶到的老鸨和小厮们都刹住脚,敛声屏气,再不敢进来。
年轻人眼中浮现出阴云般的怒意。他冷森森抬头,直视着眼前的女人。
“往日里对你客气着些,你就真当自己能爬到我头上来了?”最后两个字,咬得轻轻的,却又切齿:
“大嫂!”
大堂外,几个好奇的恩客还等在那里,果然看到了他们想看的热闹。
先前闯进去的青衫女子很快拖着一个年轻男人出来了。
年轻人显然是刚从放松状态里硬被拖拽出来,身上只随便搭了一件湖绸外衫。那织料垂坠的衣服披在他身上,不知怎的就透出一股倜傥的风流劲儿。随便他怎么一举一动,就算此刻盛怒难掩,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也不禁让围观的人心里感叹一句“好个标致人才”。
二人脸色都极差,一拉一拽,都和对方有什么血海深仇似的。
“你发什么疯!”傅玉行猛地将她手一摔,“妇道人家,到青楼来吵吵闹闹,也不嫌丢人?”
赵蘅的脸色也不遑多让:“我丢人?你做了多少混账事情,你从什么地方让人抓出来,你倒不嫌自己丢人,倒嫌我丢人了?——把他丢到车里去!”
门外早早等着一群家仆,这时得了赵蘅的命令,全都一拥而上。
“你们敢!”傅玉行一抬下巴,朝他们丢了个凌厉的眼锋。
仆人们果然扎手扎脚起来,不敢上前,他们是知道这位二少爷有多么刁钻记仇的,除了大少夫人,平素还真没人敢逆他的意。
“二少爷,别闹了,听大少夫人一句话吧。老爷在家可都气得病了!”薛总管大着胆子劝了一句。
本以为二少爷总会有些心软,想不到他索性一笑,转身在一条圈椅里坐下,“老爷子平日里气得还少吗?我这时候回去,只会更把他的火勾起来。索性他也不见,我也不见,我这才是为他好。”
别说薛总管,就是一群围观之人听了,也在心中默默受了震撼。
赵蘅早对他说出什么狼心狗肺的话都不意外,站在人群外,冷声道:“薛总管,堵了嘴,绑他上车,他自己不走,抬也给我抬走。今天不把他带回去,你们也一个都不必进门了!”
薛总管听她语气森冷威严,知道大少夫人今天也是动了真,稍作取舍,终究还是站定了赵蘅这边。“二少爷,老奴得罪了!”说着一使眼色,一群家仆已拿来手腕粗的麻绳围拥而上,准备捆人。
傅玉行看着他们这黑压压的阵势,眼神同样冰冷。他就坐在那一动不动,却硬是让众人刚鼓起的勇气又消了下去,愣是没人再敢靠近一步。
眼看局面僵持不下——
傅玉行忽又笑了。
本来还让人生寒的脸色,眼睛一眨,重新变得漫不经心,让人恍惚以为刚才的冷意是个错觉。
他站起身来,一甩衣袖,主动往门外走去,“好了,我知道了,不过在外面玩了几天,至于这么大阵仗?回去就是了,大嫂。”
在众人措手不及的目光下,他掀开马车帘,回头看了赵蘅一眼,然后毫不留恋地登车而去。姿态太潇洒,让人完全想不起他是被押送回家的事实。
赵蘅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转了性,但人既然已经回去了,她也不再多逗留,叫上薛总管也要走。
“等等,傅家娘子,你可不能就这么离开!”老鸨带着几个小厮两步上来,笑容客气,身子却将门口挡得严严实实。
“傅二少爷可欠着我们不少酒钱和脂粉钱呢,他既然已回去了,这账,还请傅家娘子替他结了吧!”
那小畜生……怪不得走得那么痛快,原来在这等着她!
老鸨已让人拿来账本,口沫横飞算了起来,“二少爷他呀,待了十天就赌了十天,酒水菜肴,还专门叫了观影楼的姑娘来填词唱曲……”
薛总管在一旁越听越心惊。他们这趟是专出来捉二少爷的,哪里带了银子,何况这么大一笔赊款,真闹到府里去,只怕又要乱上加乱。
但他一看赵蘅,发现大少夫人的神色倒是已经安定下来,听到一半,还自己伸手拿过账本翻了起来。
一页一页,看得仔细,等到翻看完了,道:“这么大一笔钱,你们居然也放心让他赊欠着?”
老鸨嘿嘿笑道:“瞧傅家娘子说的,谁不知道这傅家是宣州城里有名的大户?要是欠了嫖妓的钱不还,说出去还不让人把牙都笑掉了?傅家娘子怎可能赖账呢?”话里又是讨好又是威胁。
赵蘅笑笑,把账本递了回来:“这话你说错了,我就是打算赖账的。”
老鸨勉强笑着:“傅家娘子,别开玩笑了!”
“不开玩笑。”她冷淡道,将目光在周围扫视一圈,走到人群中,提高了声音:
“宣河畔十一坊的妓院都听好了,他傅玉行的私资早就被他给作践光了,别说今年,就是明年、后年,过二十年,他手头上也一分钱都不会有。他往日所有记的账都是记在傅家公中的,可傅家的公账,也绝不可能挪出来供他一个人吃喝嫖赌!已经使出去的也就罢了,但凡记在傅家账上的,傅家一个子也不会往外掏,从今天起凡上门要债的通通都打出去,要报官的尽管去报,傅家就是把钱花在官司上,也一分钱都不会再替他出。今后哪家还敢让他进门,就等着自亏买卖!”
一番话铿然有声,鸨母登时变了脸色,上来就扯住赵蘅,也不顾什么客气了,“没天理呀,傅家好歹也是个书香世家,还号称济世救人呢,结果竟然这么欺负我们做生意的,欠钱不还,他们欠钱不还呀!我这馆子还怎么开?傅家娘子,你今天不把事情解决清楚,你就别想走!”
薛总管看她对大少夫人拉拉扯扯,慌忙想拦,却被那老鸨正正在脸上挠了两道血印子,旁边的小厮们也抄棍子搬板凳,眼看双方就要动起手来,这时门外闯进来一个嘹亮的嗓门:
“来啦——清炖牡蛎盏,傅二少爷的牡蛎盏——哎,傅二少爷在哪呢——”只见一个腰戴围裙的伙计,手上高举着一个食盒,一路高喊着进门来。
赵蘅听到有人喊傅玉行,出声叫住伙计:“牡蛎盏是傅二少爷点的?”
伙计根本不知此间发生了什么,腿脚轻快面带谄媚地迎上来,“是是,正是城西养心药堂的傅二少爷点的。钱是这位奶奶付呢,还是照往常记在账上?”
赵蘅将他手中那份雕花食盒扫了一扫,平静道:“傅家少爷有事已经先回了。这牡蛎羹闻着怪香,打开我看看,若好,就记在我账上。”
伙计闻言,打开食盒,瓷盅一掀,只见一阵鲜香热气扑鼻而来,小盅内白汤滚烫,牡蛎肉嫩肥细腻,看得四周人人口涎不止。
赵蘅顺手拿起小匙,舀起一枚:“多少钱?”
伙计笑眯眯道:“一枚金。”
“好贵的牡蛎肉,一盅就要一枚金?”
伙计更是嬉笑了一下,“是一粒肉一枚金呢!”
“什么?”赵蘅以为自己听错。
伙计也自有说法:“娘子有所不知,现在还不到产牡蛎的时节,这是特意从登州路送过来的牡蛎黄,正是最贵的时候,买来就是这个价,这还是因为傅家少爷想吃,我们搜遍了整个市集,也才搜来这二十粒呢!”
赵蘅放下小匙,“原来是这样。”
她转身走到挂画下的一副桌椅旁,不慌不忙坐下,“既然如此,把你们掌柜叫来,我也有一笔买卖要和他做。”
酒楼老板很快也在众人注目之下被领进门,搓着手,既茫然又期待,“傅家娘子,是你叫小的来的?”
赵蘅把喝了一半的杯盏放下,直接道:“我们家二少爷,常在你们酒楼会账?”
掌柜躬身笑道:“是是是,二少爷时常惠临,这是小店的福气,小店自然也是殷勤周至,但凡二少爷想吃的想尝的,小店没有不倾心尽力的。”
赵蘅点点头,“这么难找的牡蛎也难为你替他搜罗来,怕是让你做了折本买卖吧?”
掌柜笑道:“娘子这话说的,能让傅家二少爷垂眼,那可是多少店家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呀!”
赵蘅也笑,“总不能让你们吃亏。巧了,我家中伙计刚从登州回来,借着送药的商船,运了不少牡蛎,我充作人情,卖给你掌柜的,一枚牡蛎一吊钱,你看怎么样?”
宋掌柜当即愣了神,半天说不出话,“啊、啊?”
赵蘅还笑着,眼底藏着暗箭,“怎么,一粒肉值一枚金,我只收你一吊钱,怎么算也是让利给你宋掌柜了。还是说,你有什么顾虑吗?”
宋掌柜瞪目咋舌,“这、这恐怕不大好……小店哪能这样占傅家的便宜。”
赵蘅不等他说完,已经起身,眼神锐利厉声打断:“你当我不知道行情?别说刚出的牡蛎有没有按粒算金的,现在这时月,牡蛎早过了头季了,最贵也不过一百文。你宋掌柜倒好,反手卖出了千倍的价钱,你的生意未免也太好做了!”
宋掌柜肩膀一缩,噤若寒蝉。
“还有你,”赵蘅转个身,目光如箭地盯住了老鸨,“银瓶酒两吊钱一斗,上等雪盐八百文一斤,你们这些妓坊从官家兑引子,价格只会更低,什么酒水菜肴,能算出这种价钱?”她一甩手将账本摔到老鸨脚下,对方惊了一跳,半句不敢还嘴。
“傅玉行他花钱不过眼,我可不是,你们要算账?也好,把沿河所有店家、傅玉行但凡去过的铺坊,全部账簿都给我取来,我今日别的也不干了,就专门陪你们一笔一笔对个清楚,算算你们这些人究竟在他身上捞了多少油水,吃进了多少钱!到时候谁向谁要账,那可说不定!”
她目光所到之处,所有的伙计、小厮、老鸨、掌柜,全都不敢相对,连围观的人也被这位傅家娘子的声势压住,一时场上鸦雀无声。
赵蘅走近了,将视线钉准老鸨和宋掌柜,“算,还是不算?”
老鸨子口舌发黏,再没有了刚才不饶人的气焰。
赵蘅走到门边,周围人都不由自主让出条路。她回过头:“那么我刚才的话,你们最好也一字不落地传出去,一句句记清楚了。”
说完,领着薛总管和一应家仆,出了门去,这回再无一人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