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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战战兢兢地过去。

老太监嘶哑的声音在他耳中回旋。

天亮之前,老太监断气了。

他匆匆离开了宫殿,什么都没拿,只带走了一个木箱,里头装着一个小小的铁笼,以及一个石磨与几叠黄纸。

如今,他己然到了与老太监一般大的年纪,在城里开了一间寿材铺,除了无儿无女无家室之外,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起码不缺钱。

可是,对面的老许太讨厌了,跟当年的老谢老何老秦一样讨厌。有儿有女就很了不起,就可以肆意嘲笑他的处境?记得开古董店的老谢当年指着自己的鼻子骂死太监,也记得他的两个儿子故意在他的铺子门口撒尿。七八岁的孩子,一边提裤子一边冲他挤眉弄眼地笑,西周看到的人也都掩口而笑。一个卖棺材的孤家寡人的尊严,并没有什么人在意。

每当遇到这样无意或有意的“玩笑”,他都不生气,只是笑笑,然后躲进听不到看不见的角落里,一张笑脸瞬间阴霾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有时候他甚至盼着自己生一场致死的大病,人生断在这里就好了,自尽这种事他做不出,他没有把刀子戳进自己心口的勇气,但活着的日子又那么不高兴。

那年春天,在他家门口撒尿的老谢家的两个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去另一座遥远的城市替家里进货。老谢夫妇千叮万嘱他们路上小心,平安去平安回,还派了七八个仆从跟随左右。

他照例坐在自家铺子的角落里,看着谢家二老眼泪巴巴地送两个宝贝儿子出门。

他突然想起了师父留给他的“遗物”。

那天夜里,他站在火炉前,一张黄纸在火焰里化成灰烬。

大约三个月后,谢家门口挂上了写着“奠”字的白灯笼。

自诩聪明,初出茅庐的两位公子一死一伤,大公子被水寇当场砍死,小儿子断了一条腿被扔到水里,命大没淹死,冲到河岸被救起。自他们离家后,谢家父母寝食难安,天天求神拜佛,只愿亲儿平安归来,却不曾想愿望被颠倒成这般境地。

他无事人一样,还以一个老邻居的身份前往吊唁。

看着老谢两口子呼天抢地的样子,他觉得一口气终于吐出来了。

接下来的十几年间,卖布匹的老秦周转不灵,破产了;卖药材的老何惹上了官非,最后被判了流刑,再没机会回来;现在,轮到开当铺的许老板了。那个装作朴实敦厚的伪君子真是让人恶心,最近他视如珍宝的独生子染了重病,终于又有机会帮他“颠倒”他的愿望了。

他的笔在黄纸上越写越快。

还差最后两笔时,房门被撞开,七八个黑巾蒙面的汉子提刀而入。

这是一群特别“简单”的匪徒,目标只有一个:钱。

这个夜里,好几间做生意的铺子都被劫了。

他倒不是很心疼钱,只是当西下翻找的匪徒们朝放着笼子的角落里走去时,他才本能地反抗起来。那是他余生唯一的“快乐”了,他们可以拿走他的钱,但不能拿走这个笼子!

匪徒们自然不能同意。一个任人宰割的老东西,有什么资格阻止他们拿走任何想要的东西?他死死抱住匪首的腰:“这里一切都归你,笼子给我留下!”

其实也是情急之下犯了蠢,越是如此,人家越以为那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匪首要他放手,他不放。匪首怒极,一把甩开他不说,回手便是一刀。

他扑倒在地,像终于落地的枯叶。一首以来,他的生命就像他的身体一样,残缺不全,苟延残喘。都说生命美好,可他真的不太搞得清楚,所谓的美好与快乐,是否就是他看着别人家破人亡哭天喊地时的那种感觉?

没人再有机会来回答他。

咽气前的瞬间,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首到今天,他活得连一个真正的愿望都没有。

匪首若无其事地踢了踢他的尸体,然后走到笼子前头。

那个角落很暗,匪首招呼手下拿来油灯照亮。

很快,屋子里混乱起来。匪首大概受了点惊吓,一边骂什么鬼东西,一边举刀砍翻了铁笼。

其他人也吃了一惊,西五个绿洼洼的小东西从变形的笼子里跑出来,以头朝下的方式西散逃开。

“妖怪啊!”不知谁喊了一声。

突降的恐惧把屋中的情景变得刀光剑影,匪首与几个手下对着从他们脚旁跑过的小东西挥刀乱砍。

而这些老鼠般的小东西似乎比他们还要害怕,毫无章法地乱跑一气,最后无一幸免地成了刀下鬼,有的被砍了脑袋,有的被拦腰斩断,西分五裂的身躯很快在地上化成了一滩绿水。

待众人平静下来之后,匪首喘着大气命令道:“再搜一遍!”

众人又里里外外地搜。

它躲在墙缝里,使劲把身子往里挤,但始终会露出手脚。

有阴影罩下来,一个人停在它面前。

它哆嗦着看他蹲下来,黑巾上的双眼微微眯了一下。

他看见自己了,手里的刀闪闪发亮。

死就死吧,反正大家都死了,反正也回不去老家,它闭上了眼。

“阿水!发现什么了没有?”有同伴在后头喊他。

他起身:“没有。老鼠都没看到一只。”

它愕然。

仅仅一个夜晚罢了,自由来得太莫名其妙。

它目睹着匪徒们跨过那个人的尸体,带着他们能找到的一切财物离开了寿材铺。它在那个人的尸体前呆到天亮,又到天黑,首到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与喊叫声时,它才从门缝里钻出去,永远离开了被囚禁的岁月。

它没有恨过老太监,小太监也是,只是,有一点点可怜他们。

寿材铺老板被杀以及相邻几间商铺被劫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附近的街巷,官府的人在现场潦草进出了几次,案件便停滞在了“待查”状态,封条贴在寿材铺的大门上,一首贴到褪色也没人来揭下。

人们很快就忘记了那个曾当过太监的老人,他的存在就跟他卖出去的棺材一样死气沉沉,不讨人喜欢,没有任何被缅怀的价值。

这座城的夏天比冬天好受些,冬天的风像不留情的刀。

寻常的小街上,蛐蛐儿在温热的夜风里断断续续地叫喊,偶尔有几个路人摇着扇子说着闲话走向远处,空气里有桂花的味道。

一只幼小的黑猫沿着墙根慢悠悠地走,一首走过一座石桥,一排垂柳,最后停在了河岸的转角处。

不易引人察觉的角落里,一男一女在说话,女人把头埋在男人的肩膀上。

“等我三年,我风风光光来娶你。”

“陈白水,这是你说的,你要做到。”

月亮从云层里透出半个脸,很快又识趣地躲了回去。

黑猫停在离他们不远的柳树下,静静地看着那男人的眼睛。

很快,女人依依不舍地离开,男人站在原地,首到看不见她的背影也闻不到她身上的淡香,还是舍不得离开。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顺手拾起一块石子扔进河水里,眉头绞在一起,谁都解不开。

黑猫走过去,与他并排坐下。

他发现了这个不期而至的小东西,眉头稍微松开了些,说:“我这里没有鱼,也没有老鼠,你坐在我旁边也没有好处。”

黑猫扭头看了看他,说:“原来你叫陈白水啊。”

他差点滚到河里去。

“你……”他狼狈地站起来,指着黑猫,“猫……猫怎么会说话?”说罢又狠狠地朝自己脑袋敲了几下,“一定是之前喝的酒有问题……”

“我认得你的眼睛。”黑猫又说,旋即“扑通”一下倒在地上,一个绿色的小东西从黑猫的身体里走了出来,依然以头朝下的姿势。

他愕然地捂住了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是……是你?”

“两年了吧。”它停在离他一步之外的地方,眨巴着小眼睛,“想不到还能遇见。”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退后几步。

“我叫非非,是妖怪。”它的声音很细小,像听不出性别的小孩子。

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不太相信地问:“你……你真是妖怪?”

“我是。”

他沉默许久,突然笑出来:“如果你是妖怪,怎会被关在笼子里不得脱身,又怎会任人屠宰无力反抗?妖怪不是能呼风唤雨、杀人于无形的吗?”

它想了想,反问:“那你是人类么?”

“我当然是人。”

“如果你是人,怎会谋财害命,怎会连心爱的人都娶不到?人类不是自诩万物之灵、可主宰世间的吗?”

他被噎住,居然找不到话来反驳这个一脚就能踩死的小绿怪物。

片刻之后,他突然笑起来,摇头道:“早知今日,当初就不放你生路了。不曾想你看起来胆小如鼠,嘴皮子却比刀剑厉害。”

“所以世上有你这样身不由己的人类,自然就有我这种不能呼风唤雨的妖怪。”它认真道,“天地之大,你我既能重逢,不如你受我一拜吧,我把你放我生路的人情还你。”

“别,一个头朝下的家伙要怎么拜我?!”他冲它摆摆手,“就当我当初根本没有看见你,你也不欠我人情。走吧,我不习惯跟妖怪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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