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不是个坏人,我觉得我亏欠了他三十年好时光。柳公子说他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座超级巨大的宅子。然后,他要把一半面积都拿出来放衣服跟鞋子,这样的话只要弄脏了衣裳鞋袜就可以立即换一套新的,一个时辰换一套也毫无压力;另一半面积则拿来做洗衣房,雇上二三十个工人随时洗洗刷刷,这样的生活多么干净美妙。但眼前这个肥胖的中年妇人生生破坏了他对未来的展望。“我敢说你们走遍全京城都不可能找到这样好的居所了。”她站在乱糟糟的院子里,仿佛一位自信的女王,“最要紧是租金便宜,全京城若有第二处比我更体恤你们这些外乡人的,不是骗子便是歹人,你们倒要提防着人财两失。”磨牙从院子一侧破破烂烂的栅栏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跟在他身后的滚滚也跟着抖抖身子,飞起的尘土像一片烟雾。“袁大婶,这里是……”磨牙扇了扇蓬到鼻子下的灰尘。“呃……那里是之前拿来种花种菜的地方呀,只是之前的租客荒废了。”袁大婶一本正经道,“打理出来可是很漂亮的呢!不比别人家的花园差!这部分算我送你们的!哎呦喂,哪里去找我这么大方的人哪?!”“送我们?您还真大方呢。”柳公子横抱着手臂,一脸嫌弃地靠在院中的老树上,“还花园……瞎子都能看出来那里以前不是猪窝就是马厩好么。”袁大婶尴尬地咂咂嘴,嘀咕道:“你养猪那就是猪窝,你种花那不就是花园了么?”说着她又扭头看向站在两间旧屋前东瞅西瞅的桃夭:“姑娘,你说我讲得有没有道理?出了我这里,你们那点租金,莫说我这般大的宅子,只怕连一间茅厕都租不到哩。”柳公子瞪着桃夭:“我这般冰清玉洁的人物是不可能住这种破房子的,你……”“袁大婶,我瞧您这里己经有租客了呀。”桃夭理都不理他,指着院子角落里支起的晾衣杆,一件半新不旧的男式袍子躺在上头随风摇动。“呃……”袁大婶忙道,“是有个租客,不过你们各住各的房间,没影响的。再说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还能互相照应一下,何况你们初来乍到,对京城还不熟悉,跟我这位租客多聊聊,必有益处呢。”闻言,柳公子转身便走。“去哪儿呀?”桃夭拽住他。“能去哪儿?住客栈呗,还得是上房。”他冲桃夭一笑,“你喜欢的话,就留在这破地方跟没见过面的陌生男子分租一室吧,啊,把磨牙也带上。”“住客栈好贵的!”桃夭扯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自己付钱!”柳公子咬牙。桃夭无奈地松开手,关切地看着他:“可你现在也没钱呀。”“谁说我没……”柳公子面色一变,迅速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遍,旋即怒道,“我钱袋呢?”桃夭同情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呢。哎呀好可惜,里面装的全是金条宝珠呀!”柳公子把手伸到她面前:“还来!”“我没拿。”桃夭望天。“你自己明明有钱!”“早用光了,一路上的吃喝用度都是我在负担呢。”桃夭委屈得很。“你几天前赢来的人生第一笔银子呢?当馒头吃了吗?”柳公子怒喝。“那么有纪念价值的银子,怎么好说用掉就用掉。”桃夭嘻嘻一笑,又抓住柳公子的衣袖摇来摇去,“好啦,别跟钱过不去嘛。我看这里不错,就租这里吧。有别的租客更热闹呀。”柳公子扯回袖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突然警惕起来:“你又起了什么鬼心眼?明明看了好几处比这里强得多的地方,非要选这里?”“那几处也未见得比这里强许多呀。”她笑嘻嘻地从柳公子面前闪开,像条顽劣又灵活的鱼,“磨牙,你说我讲得对不对?”磨牙西下瞅瞅,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无欲无求,有一瓦遮头己是大好。”说罢又盯着桃夭,语重心长道,“只要你不将省下来的银子送上赌桌,害我们以后食不果腹,住这里就住这里吧。”柳公子默默走到磨牙面前,揪着他的耳朵道:“你昨天晚上才向我表示过想要一间带大卧室大厨房大花园的宅子,方便你念经吃斋,也方便狐狸散步!”磨牙淡定道:“善哉善哉,昨之我非今之我,顿悟在一念之间。”“呵呵呵,你的顿悟不就是昨天的你知道我身上有钱也知道我一定会找个好宅子容身所以百般巴结今天知道我没钱了就立刻弃我而去吗?”他用力弹了弹磨牙的脑门,“佛祖没教过你对朋友要肝胆相照、一致对外吗?这时候你应该帮我把我的钱从那死丫头身上抢回来才对啊!”“可佛祖也没教过我把自己的朋友吃掉啊。”磨牙捂着额头委屈道,“柳公子你可是把吃掉我当作你生命里最大的理想呢……”“……”旁边的袁大婶听得一头雾水,扭着粗壮的腰肢走到桃夭面前:“桃姑娘,你们先别忙着吵架呀,我还等你一句话哪!”“行,这房子我要了。”她冲袁大婶一笑。袁大婶一拍大腿,眼睛笑成缝:“行!就按我之前给你们说的价码,三个月起租。今天你们尽管住下,明天我带文契来。”话音未落,众人身后的院门被人推开,一道薄瘦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进来了。五十来岁的男人,裹着僧袍似的灰衣,剃得不算干净的光头在光线里泛着青色,双手笼在袖口里,整个人在秋风里瑟缩着。见了他,袁大婶眉毛一扬,扯起嗓门喊道:“哎哟,您回来啦?怎么着,又没当成和尚呀?”男人扯了扯嘴角,算是对她的回应,看不出是笑还是对她的不屑。当男人从桃夭他们身旁经过时,桃夭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男人则懒懒地瞄了他们一眼,目光只在经过磨牙的时候稍微亮了一下,有点羡慕的意思。他停下,问袁大婶:“新房客?”“是啊是啊!”袁大婶赶紧笑道,“几位初来京城,还劳您多照顾提点。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以后您这儿可热闹喽。”他像是根本没听到她后面的话,又把桃夭他们扫了一遍,稍微点头示好一下,便撇下他们径首往屋里去了。“什么来头?”柳公子皱着眉,朝关上的房门努努嘴。“没来头。”袁大婶摊手,“市井闲汉一个,不是本地人,无亲无故的,从没见他正经做过一份差事,只做些零散工夫赚几个饭钱。这人的命吧,跟他名字一样寡淡,叫陈白水。”说着她又“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过他也有趣,天天就想当和尚,这两年他大概把京城大大小小的寺庙都跑遍了,可始终不能如愿。也有那么几处原是要收留他的,也是邪了门,剃度前一天,不是方丈突发疾病,就是寺院着火,反正到最后他总是落个与佛无缘的结局,郁郁地回来。知道这些事的人,少不得为此调笑他。你看,他一年西季都光着头,可还不是当不成和尚。天晓得他上辈子积下多大的罪孽,我看哪,他这辈子都没法如愿啦。”“阿弥陀佛,还有这样的人……”磨牙听得诧异。桃夭摸摸他的光头,嘻嘻一笑:“要不你找个机会跟他聊聊,传授一下顺利当和尚的技能?都说京城不比别处,原来当和尚也这么紧俏。”磨牙瞪她:“万事皆有因缘。”总之,租房的事情就在这个秋天的午后定下来了。秋风落叶里,得了新租客的袁大婶欢欢喜喜地出了门;还算宽敞的院子里,柳公子冷笑着说,起码要把这里清洁八十次才能勉强入住;磨牙则带着滚滚很开心地在规划哪里可以种花种菜。身在繁华之地,居有定所的新生活,想想还是很让人期待的。院中两间屋,左边归陈白水,右边归他们,在柳公子跟磨牙为谁扫地谁擦桌喋喋不休时,桃夭没事人一样坐在屋前的石阶上,托腮望着隔壁陈白水的房间,偶尔皱一皱眉头。晚饭是柳公子做的,味道一如既往地闻者伤心食者流泪……最后他自己也吃不下去了,三人一狐抱着中午吃剩下的馒头,一边啃一边互相埋怨。桃夭骂柳公子厨艺跟年龄成反比,柳公子回敬你行你上连煮个蛋花汤都不会一个只知道吃现成的懒东西有什么资格责备在厨房忙碌的人!磨牙叹气说不如以后他试试下厨,只是从此就不能见荤腥了,话没说完立刻被其他两个肉食动物否决,全程围观的滚滚则悄无声息地趁他们闹腾之际赶紧多叼走了一个馒头。正当战火在饭桌上燃烧时,有人来敲门。陈白水端了两盘菜一锅汤,香气扑鼻地站在门口:“我瞧着你们家公子烧饭时差点把厨房都毁了,料想你们晚上肯定吃不上什么好的,不嫌弃的话,我这儿有多的,分来给你们随便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