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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同是天涯沦落人

王四哥目光炯炯的盯着黑暗之中,细细听着脚步声,手中抓紧了斧子,暗道:“莫非追兵上来?”

却听黑暗之中,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说道:“王老四,果然是你?”

王四哥听着声音熟悉,思索片刻说道:“太尉?”

太尉者,乃是宋朝最高之军职,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为了丘八的专称。

李叔叔从黑暗之中,走到了篝火照耀之地。王四哥见状,立即行礼说道:“果然是太尉。”

王四哥在军中的时候,与李太尉也是算是熟悉旧识。

此刻两人相认,劫后余生。自有一番欢喜。随即李太尉才让张云卿等人过来。双方夹杂而坐。

张云卿将门出身,自有一番风范。几句话下来,就熟悉了。

张云卿说起前面伏击的事情,询问王四哥,王四哥敬重张老将军,对张云卿垂问,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略带炫耀的语气,将之前的事情告诉了张云卿。

“这不,刚刚葬了夫人。公子伤心不已,怎么劝都没有用。只能让他自己多呆一会儿了。”王四哥叹息一声,目光落在不远处。

一座新坟前面跪着的,孤零零的背影上。

张云卿看向虞醒的背影,想起了爷爷。

“他有机会葬母亲。我何曾有机会葬爷爷啊。”

张云卿强制振作:“云卿啊,云卿。你不能再想爷爷了。爷爷不在了,你还在啊。你该想,你遇见如此人才该怎么办才是。”

“本以为是两个人,一个神射无双,一个智谋无双,而今看来是一个人。却是智勇双全,爷爷见了定然欢喜。我大宋有如此后起之秀。后继有人。”

“定然欢喜------,后继有人-------”

张云卿反复咀嚼这四个字,再想到李叔叔等的态度,暗道:“或许------”

张云卿看着虞醒的身影,猛地一咬嘴唇,下定了决心。起身走过去了。

虞醒听到身后的声响,却不为所动。

如果从不曾见过光明,也就不会惧怕黑暗。

虞醒就是这样的。

前世他也算是成功人士,中国科学院最年轻的院士,未来中国科学界的持牛耳者。

但是他从来不觉得快乐。

其实对科学也谈不上喜欢。

从小母亲就不在了。

父亲对他的所有态度,只有学习。除却学习的一切都是多余的。

在父亲的理念之中,凡是学习不好,就是打的不够。

有一次,被父亲重重一下打在头上,脑袋轰鸣,世界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抽离了色彩。还原成为了纯粹的理性世界。任何学习上的事情,科研的上的世界,在那之后,对他来说,都是探囊取物一样容易。但是感情是什么?爱别人什么感觉,被爱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再也没有感受了。

这种纯粹理性世界的思考模式,是他能够一步步过关斩将,成为中科院最年轻院士依仗。也是他一辈子知识的诅咒。

快乐,幸福,乃至悲伤,痛苦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只有冷冰冰的逻辑。

世界好像在一个模拟器中运行,他是屏幕外的程序。

直到他从这个世界苏醒,感受到最深沉的母爱。

原来这才知道。他其实并不是感受不到爱。

而是不敢。

是的,父亲爱我的成绩,别人爱我的地位,国家尊重的科学能力。

只要有这些。“我”是谁并不重要。

也唯有做到这个,“我”才会被别人肯定。

唯独将自己封闭在万丈玄冰之中,杜绝一切情绪上的波动。

“我”才有一点点的安全感。

此刻他才知道。

原来是有人愿意无条件的肯定自己,爱自己。

他爱的不是好学生,不是年轻科学家,不是别人,是“我”,虞醒。

这个人是母亲。

是他两世才盼来的母亲。

但只有片刻,只有弹指。

而今只剩一座孤坟,他想见的人在里面,她挂念的人在外面。

黯然销魂者,唯有别矣,死别更在生离之上。

这种极致的痛苦,让他什么都不想做,更懒得动一下,生与死在眼中,界限是如此之模糊。好像是轻轻一碰,就能翻越生与死的界限。

“或许,我本不该活着。跪死在这里,也好。死了能见到母亲吗?”

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我听过你娘的故事,她大儒魏公之后。在长辈之中有名的才女。只是相传,她的儿子并没有开智。”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想来是误传了。”

虞醒木然,并没有一点反应。

女子的声音继续说道:“我父亲死的早,母亲也早早跟随父亲而去了。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

“祖父不管军务多繁忙,都会找时间来陪我,给我讲外面的事情,重庆围城最紧的时候,祖父将自己的饭菜省下来给我-------”

说话的人在这里微微一顿。语气有些黯然。

“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就在两月之前,重庆城破,祖父带兵冲出水门,派人送我过江,自己断后,我最后见祖父一面,就是在重庆水门的层层台阶上,最后一面将旗。”

“后来听说祖父被俘后,不屈自杀。”

“与你母亲一样。”

女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铿锵起来,隐隐有金石之声,“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国仇家恨,谁没有啊。”

“我只恨自己不能生为男子,持刀兵战死沙场,你智勇双全,而今却能沉溺于伤怀之中”

“我只问你,仇报完了吗?”

“鞑子死了吗?”

母亲死在虞醒面前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虞想眼前。

一瞬间,万箭穿心。

他多么恨,当初为什么不是他给母亲挡箭。

心中的伤口被硬生生地撕裂开来,迸发出无尽的,冰冷的烈焰。痛苦,极致的痛苦,产生了极致的恨意。

“啊------”一声凄厉地哀嚎:“我娘不在了。你们,孛儿只斤家族,所谓大元朝,你们,凭什么还在,你们凭什么活着。”虞醒忽然大笑起来,狂笑,笑着笑着哭了起来。

活着需要理由。

爱是一个理由。

恨也是一个理由。

报仇更是一个好理由。

虞醒再行下跪磕头,语气温柔,就好像是母亲还活着:“娘,你记得你常常担心鞑子南下,百姓遭殃,也时常挂念战死在襄阳城下的父亲。想为他收取遗骨。”

“见一个乞丐都动善心,想要大家都好好活着。。”

“我也会好好活着的。让大家都好好的。”

虞醒的泪光中带着杀意:大家都好好的。一定会有人不好的。

虞醒行礼过后,小心翼翼地将原木墓碑给取下来,在坟前挖了一道浅坑,埋了进去。

虞醒知道,他决心去与鞑子抗争到底,留下这个,反而有祸端。只要将附近的景物记住。以待将来。

“你准备怎么报仇?”张云卿问。

虞醒起身,说道:“不知道。但总有办法。”

张云卿说道:“我有一条捷径,虞公子可愿意一听。”

虞醒说道:“请讲。”

张云卿咬着牙说道:“娶我。我是四川安抚制置大使张讳珏的孙女,我爷爷在四川征战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川中,只要你娶我,这些人都能为你所用。”

张云卿从怀里掏出一个带着她体温的布包,打开之后,却是一枚官印。

虞醒双手接过,翻转过来一看,正是四川安抚制置大使的官印。宋之制置使,设于南渡之后,便于文官统一前线军政,抵抗金兵,权力之大,不在节度使之下。

四川四路军政大权,尽在这一印之下。

虽然而今大宋朝廷,风雨飘摇,残山剩水。但是四百年大宋天下,还是有政治遗产的。

虞醒看着张云卿,一股别样的温暖涌上心头,他第一次细细看这个女孩子。她身形娇小,一身素衣,远处的篝火打在她脸上,晕出深浅不一的阴影。

更有一种凄凉的美。

虞醒感受到了官印上女孩子的体温,那是一种深入心灵的温暖,语气也平缓起来,说道:“在下何德何能,得小姐如此厚爱?”

张云卿说道:“你能杀鞑子,又与我年纪相仿。我是女子,天生不能服众,如果不早点找出能代替我掌管爷爷旧部的人,将来这些人也会散去的。”

“至于我自己?”

张云卿眼睛之中,有一股让人心碎的哀怨与决然:“当年靖康时,东京贵女是什么下场”

“我宁死也不会承受那样的侮辱。”

“我的将来,无非是死,不过抗元而死是死,逃难而死也是死。我选择抗元而死,不辱家风,生死都是小事,婚嫁又何尝是大事。”

“虞兄,成与不成,一言可决。”

张云卿言语之间,说得干脆,神情之中,没有一丝逃避。

一个女子对自己的婚事,哪里能一点期望都没有。一个女子对自己婚事,哪里能一点羞涩都没有。

只是乱世儿女,每喘口气,都可能是最后一次,说这些实在是奢侈了。

虞醒看着眼前的女子,感受到她内心的绝望。与自己同样的极致悲伤。

与最极致的报仇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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