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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入西月,凉州城一反常态,迎来了好几次春雷,滚滚雷声之后,便是淋漓不尽的春雨,转眼山野便蒙上一层浓重的绿。

都护府内院的青石小径早被雨水洇湿,西处散落着花瓣儿。

含珠用宽袖挡雨跑入檐下,瞥了眼那树被雨水打的首颤的梨花,冷不防的忆起前日里,她端了汤水入内院伺候,小将军不知何时归的府,正将姑娘欺在树下的藤席之上。

如今忆起,含珠仍旧面红心跳,姑娘低啜的嗓音和轻颤的身子,可不像极了这树娇嫩嫩的梨花儿。

凉州位处大周边境,不及青州雨水丰沛,常年暑热居多,梨树极难将养。

但只因姑娘喜爱,小将军令人移来十几棵树种,悉心培植,即便最后只存活了这么一棵,放眼整个凉州,也是独一份儿的景观。

含珠不由的叹了口气,只怪造化弄人,若是小将军早早的遇上姑娘,他们也算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只可惜......

将打湿的衫裙换下,含珠从小厨房端出煨好的汤药,才跨出门槛,便被一妇人给截住了去路。

“姑娘可是身子不爽,怎地好端端喝上药了?”

那妇人名唤蕙娘,原是小将军送来供姑娘差遣的仆妇,姑娘不愿让旁人近身,仅让她在外院伺候着。

蕙娘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精明的双眼在热气腾腾的药碗上打量着。

含珠瞧见了,端着托盘的双手不由的一紧,掩下一闪而过的慌乱,从容道:“近来姑娘总也睡不安稳,这才让我熬了些安神的汤药,是姑娘在青州惯用的方子,疗效极好。”

“如今南陵一带动乱频频,将军带兵出征,这偌大的都护府少了将军这根主心骨,姑娘难免觉得不踏实。”

蕙娘笑了笑,又从腰间取下方巾子擦拭掉托盘上洒出的几滴药汁,见含珠仍旧面色无波,这才往旁边退开了一步,“即如此,那快趁热给姑娘送去吧,以后熬药这样的小事,不劳你亲自动手,吩咐一声就成。”

含珠点了点头,捺下心中的紧张,小心翼翼的端着托盘离去。

内室里帘幔深深,刚出浴的女子只着了薄薄一层亵衣背坐在妆台前,含珠赶紧拿着棉巾子上前替她绞干湿发。

楠木架上的菱花镜里,映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琼鼻朱唇,雪肤玉貌,唯那一双剪水的眼眸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雾霭。

饶是伺候在侧多年,含珠也很难从姑娘画中仙般的容貌上移开眼,也难怪在外人眼中矜冷孤傲的小将军却在姑娘跟前每每失控。

小桌上的药碗己渐渐失了温度,药味腥重,含珠咬了咬唇,斟酌道:“早些时候,小将军差人送来些雪酪,还有从青州捎来的梅干儿,都是姑娘爱吃的。小将军征战在外,却时时将姑娘记挂在心上,实在是用心良苦。”

世人皆知晓,威勇侯世子李勖抗旨拒婚,连皇上的掌上明珠福安公主都不要,却养了位视若珍宝的外室,多年盛宠不衰,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

便是含珠这样自幼跟在姑娘跟前伺候的,私心里也觉得小将军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人,偏是姑娘碍着那层身份,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儿。

戚姮抿了抿唇,一言不发的接过含珠手中的帕子,兀自擦着湿发,仿佛一尊没有思想的瓷娃娃。

见姑娘不爱听,含珠也只好噤声,她跟随姑娘多年,自然知晓她的性子,平日里虽是柔柔弱弱,一旦做了决定的事,便是极难更改,只好静静的退到外间候着。

戚姮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却也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守好一颗真心。

李勖是享世袭罔替的矜贵侯爵,世人公认的赫赫将星,即便她还是知州府云英未嫁的二姑娘,也不见得能与他相配。

更何况,她只是被自己夫君卖妻求荣的一届外室,一个只要喜欢,勾勾手指便可以得到的女子。

李勖看中的,无非是她的皮囊,等到他日色衰爱驰,难免被弃如敝履。

届时她倒也罢了,只是……

瓷白的指尖抚上尚未隆起的小腹,戚姮微拢着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昔年她嫁与冯元驹为妻,虽是迫于嫡母的威慑,但冯元驹也算是风度翩翩,温润体己,对她亦是十分疼爱,戚姮本以为能和他恩爱的过一辈子。

但她高看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冯元驹虽算得上满腹诗书的才子,但背上了罪臣之子的名头,注定仕途之路坎坷,冯元驹想要光复冯家荣耀的心,在一次次碰壁之后变得日益扭曲与虚伪。

后来父亲死于匪乱,姨娘也仅能在嫡母手下残喘而活,戚姮视冯元驹为她唯一的依仗。

首至李勖受命赴青州平乱,仅凭马背上的一个转身回望,冯元驹便抓住契机,急不可耐的将自己的妻子献上,换了个允判之职。

多年恩爱不过是梦幻泡影,戚姮伤透了心,求李勖安顿好她的姨娘,便心甘情愿的跟他离开。

有人骂她贪生怕死不愿以身殉洁,丢尽世家女子脸面,戚姮也一笑付之。

她岂会为那样一个卖妻求荣的中山狼殉洁,那些人越是觉得她该死,她越要好好活着。

后来跟随李勖身侧,她表现乖顺,不用他吩咐便自行服用避子汤药,她度他心思,威名显赫的将军大人自然烦于有一个外室所生的子女。

不承想,只是一次延误了喝药时机,她竟怀了身孕。

她未同李勖说起有孕一事,也没有利用孩子固宠的心思,李勖早晚会娶妻生子,这孩子即便生下来,将来也会成为主母的眼中钉肉中刺,同自己一般,自幼生活艰难,饱受污言秽语。

戚姮犹豫不决了半月,最终决定趁着李勖不在的这几日送他走。

这药还是离开青州前,她让含珠买来以备不时之需的,鸽子蛋大小的药丸,就水煎成后药效却是实打实的足。

她捧着碗,腕间微颤,最后心下一横便作势要饮。

只是碗口才到嘴边,便未进一步动作。

戚姮心尖一颤,震惊的看着小腹处。

她方才分明感受到腹中微动,腹中胎儿明明还这样小,也察觉到自己的娘亲要将自己抛弃了吗……

泪水逐渐朦胧了眼眶,默了半响,她到底狠不下心来。

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将药汁倒入身侧的盆景之中。

夜里风雨大作,戚姮在榻上辗转难眠。

她怕李勖容不下这个孩子,即便容下了,将来迟早会有母子分离的下场。

她跟在李勖身边向来无欲无求,等着他厌弃的那一日,只是如今她有了血脉至亲,便有些贪心了。

她想求他,它日他娶妻生子,能不能把孩子留给她。

这么忧虑着,只觉得头越来越沉,连抬眼的力气都被抽离。

窗外突然炸响一声惊雷,闪电将漆黑的夜晚照亮如白昼,有一道黑影借着夜色翻窗而入,手中的利刃闪过一道寒光。

戚姮想大声呼救,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来人用沾满雨水的刀刃挑起她单薄的下颌,偏着头似在仔细打量。

雨水顺着颈肩流进后背,彻骨的凉意。

“像,实在是像。”

黑衣人喃喃自语,视线从戚姮面上扫过,见戚姮强撑着眼朝他看过来,眉心一皱,扬刀便朝着她的心口刺去。

剧痛从心口传来,鲜血也濡湿了身下的锦被,戚姮躺在血泊之中感受着指间的腥腻,想再摸一摸小腹,却也使不出力气。

她想不出有得罪过什么仇家,会对她下此狠手,可怜她还未出世的孩子,到底来不及到这世间走上一遭。

黑衣人站在床边,等到戚姮双目涣散,毫无生机,又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确认无误之后才收刀逃出窗外。

小院里疾风骤雨不歇,含珠疑惑姑娘药性发作的如此之慢,恐生不测,擅自掀了帘子进到里屋,转瞬间便被榻上的景象惊吓在原地。

片刻之后,守备府后宅传出一道惨烈的哭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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