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薇粉墨全文_第15章
天擦黑时分的福康里充斥着各种声响,锅碗瓢盆声,洗刷声,寒暄声,打骂孩子的声音,谁家开了无线电,还有小贩高声叫卖酱菜和腐乳。也亏得这片嘈嘈切切的掩盖,姜家的拍桌争吵声不至于太突出,只是事情闹到这地步,街坊们都已晓得,姜家女儿的亲事黄了。
姜薇灰着脸出了门,去蒋云珠家。蒋家刚吃过晚饭,蒋云珠正帮母亲收拾灶披间,蒋父在灯下检查老三和老四的功课,见姜薇来了,忙喊蒋云珠过来,一面拢住两个好奇的孩子,不许他们过去打扰。
蒋云珠领姜薇到二楼亭子间,关上门,姜薇往方凳上一坐,长长地吁了口气,“眼下只有你这方小天地能躲清静了。”蒋云珠同情地抚抚她的肩。
她不能对家里道破实情,只含混地说自己想要陆望笙多出些彩礼,陆望笙却坚决不肯加,两人便闹翻分手了。姜家自是炸了锅,姜少华骂姜薇财迷心窍昏了头,孙桂芝火上浇油,埋怨姜薇自作主张取消婚事,该如何向亲朋好友交待,又说陆先生是难得的佳婿,怎能轻率放弃大好姻缘。
姜薇知她实是舍不得到手的彩礼,冷笑不理,姜少华又逼姜薇去挽回亲事,她死活不肯,他气得砸了熨斗又摔门,再不肯和姜薇说一句话。庆才还要来添乱,不依不饶地追问陆先生还来不来,答应给他买好吃好玩的还算不算数,吵得姜薇更加心烦,在家无论如何也待不住了。
和小时候一样,两人挤一张床,熄了灯,头挨着头说话。
姜薇把家里的反应讲了讲,蒋云珠就安慰她,姜叔正在气头上,你暂时避开也好,让他先消消气。你怎么说都是他女儿,他不可能气你一辈子。其他人就别管了,随他们闹腾,你安心待在我这里,眼不见为净。
姜薇闷闷地“嗯”了一声。虽还是情绪低迷,但和事情刚发生时相比,她无疑平静了许多。毕竟有坚强的性格打底,她一定撑得过去,蒋云珠现在几乎可以放下担心。
她还记得那晚姜薇来找她时近乎崩溃的样子,就在这个亭子间,姜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显见得是伤心到了极点。“我想不通,他们都是我最亲爱、最信任的人,为什么要双双背叛我,”她极力压低声音,抽泣着说,“就好比往我心上连捅两刀,……这对我太残忍了,云珠,我心里好痛啊……”蒋云珠恻然搂着姜薇,任她尽情哭泣,涟涟的泪水和窗外的雨水一般绵绵不绝。
待姜薇慢慢止了泪,蒋云珠才以一个旁观者的清醒对她说,阿咪,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必回头去想,他们已经不值得了。
姜薇接过了蒋云珠为她拭泪的手绢。蒋云珠想,她应是把这话听进去了,只是平复尚需时日。
夜渐深了,姜薇掖掖被子,又开口道:“昨天,我约了陆望笙见面,把他送的首饰都还回去了。”约在常去的那间咖啡馆,姜薇准时到的,陆望笙已经坐在桌边喝咖啡了。他照旧要为她点一杯咖啡,姜薇拦住了,“我只是来还你东西。”她从手提袋里取出装首饰的雕花木盒,放在他面前,“你点一点。”
陆望笙没动,垂眸凝视着盒子说:“阿薇,非得这样么。”他低低的嗓音含着点忧伤,浮在咖啡馆轻柔的钢琴曲声里,衬出一段惘然低回。不同步的是,她那头已是曲终人散。
“不然你希望我怎么样”,她语带讽刺,“留着这些首饰,每次看到都想起你,和你做过的那件事?”
陆望笙讷讷地说:“我只是想你留着,当做一点补偿,毕竟这些不在彩礼单子上,用不着归还。”
“你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可笑?”
“我知道很对不起你,也难求你原谅,只是想稍作弥补,你姑姑也是……”陆望笙拿起手边一个漂亮的纸盒,递给她,“下礼拜是你生日,她早给你准备了礼物。”
“是么。”姜薇接过盒子就往地上一掼,陆望笙阻拦不及,眼看着湖蓝色真丝旗袍从盒子里掉出来,如水般倾曳在地,引来一圈眼神聚焦和窃窃私语。“我再说清楚一点,我不想有任何同你们沾边的东西,”她说得冷硬如铁,实际上心头淌着血。陆望笙无地自容的神色也并没有让她感到快意。
她往外走时,下意识地绕开了那滩丝滑的湖蓝。
“我姑妈,每年我生日都会精心准备一份礼物给我,”姜薇轻声说,“譬如夹心太妃糖,方头小皮鞋,胭脂口红,都是当时我最想要的,就好像她能听到我心里在想什么。今年她早早给我量好了尺寸,讲要给我做一身上等的旗袍,穿起来老登样的……”光听语气,像是在聊很平常的事,但其实这平淡背后,是和过往切割的血肉模糊。
蒋云珠捏捏她的手,“都过去了,阿咪,越早放下对你越好。”
月光透过花布窗帘漫洒进来,清泠泠的,小小的亭子间像浸在水中,姜薇的喃喃仿若梦呓:“可是经过这一遭,好像很多东西都颠倒了,错乱了。”
原本至关重要的,忽然变得不值一提;认为理所当然的,变得面目可疑;原本胸有成竹的,竟也变得摇摆不定……仿佛浓雾卷裹,冰雪飘摇,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对世界的观感和信心,对她影响深远。然而她要很久以后才会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现下,她只是感到痛楚和迷茫不安。借着幽微光线,蒋云珠轻轻捋了捋她的长发,“从好的方面看,这是老天帮你认清真相,让你及时抽身,接着就是否极泰来,柳暗花明。”
“不管怎么样,我会一直支持你,你总相信我这个老朋友罢。”
姜薇心中一暖,“那当然,要是没有你,我根本撑不到现在。”
被褥柔软,枕间依稀有蒋云珠惯用的肥皂的清香,熟悉而亲切,姜薇逐渐松弛下来,听着风摇动树梢的沙沙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几声隐约的猫叫……当楼下客堂间的自鸣钟再度敲响的时候,两个女孩都已睡熟了。
她们的睡姿却大不相同,蒋云珠仰面躺着,睡得四平八稳,姜薇则裹着被子蜷成一团,几乎连头都埋到被子里。
家中待不得,歌舞团不想去,蒋云珠家也不便长住,所幸手头还有点积蓄,姜薇便先找了个小旅馆暂住。蒋云珠每天下班就直接过来看她,此外再没人知道她在这里。闷了一礼拜后,姜薇做出决定,离开香雪歌舞团。
她当即回歌舞团找陆望笙。春深日暖,她穿过草木葱茏的院子,内心却一片荒寂,是痛过了头的木然。也因此,对旁人投来的闪烁目光,她视若无睹,这时想必她和陆望笙的事已在团里传得满天飞,他们怎么看她她都不奇怪。
直到在走廊遇到陆望笙,竟是鼻青脸肿挨过打的样子,左脚还有点跛,姜薇不免显出惊讶来。这是怎么了?她问。陆望笙定定地看她片刻,苦笑一下,“一点意外,没大碍。”
他请她进办公室说话。这本是陆存的办公室,布置得富丽堂皇,陆望笙让她在丝绒小沙发上坐,姜薇却不愿耽搁,“我说完就走。”她直直站着,秀丽的脸庞像冻了层霜,“我要辞工,你看需要办什么手续。”
陆望笙脚痛站着吃力,自己在沙发上坐下了,他看起来并不太意外,沉默稍顷,道:“明白了,你去财务那里结薪水,再把宿舍东西收拾好就可以。”他没有出言挽留,因晓得是多此一举,以姜薇的性子,她是必定要走的。
姜薇点点头,迟疑一下,还是问了陆存的状况。
“生气是难免,不过目前病情还算稳定。”陆望笙顿一顿说:“谢谢你姜薇,把责任都揽了过去……”
姜薇将手一抬,“这些就不必说了,你们好自为之。”
正欲离开,她想想仍觉不妥,又扭头问:“你这伤到底怎么弄的?和我有关系么?”
陆望笙低头抚了抚膝,“我应得的,你别管了。”
姜薇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出去。外面阳光灿烂普照大地,她闭了闭眼,眼底都是浅浅的金,似乎前方有大好的世界在等着她。辗转难眠时,她也曾这样安慰自己,而此时此刻,她却无比真切地感觉到,有什么是永远地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
她怀着复杂晦涩的心情走进宿舍,乔蓓一见她就跳了起来,连珠炮似地发问。姜薇将她按坐下,简单聊了聊近期的变故,至于退亲的原因,她没有告诉乔蓓真相,只推说两家有分歧,矛盾没法解决。既为保密,也是担心仗义又冲动的乔蓓会和陆望笙起冲突,她是要走了,乔蓓还得在歌舞团待下去呢。
听说姜薇已经辞工,乔蓓立刻红了眼圈,一个劲让她留下别走,姜薇也掉了眼泪,因晓得乔蓓离家千里,一个人在上海无依无靠,最亲近的就是她姜薇。她拉着乔蓓的手保证友情不变,有空就见面,还将现住的旅馆地址写下来,乔蓓才止了泪,帮着一块收拾起东西来。
姜薇物件不多,零零碎碎加衣服被褥收起来也不过一大一小两只箱子。乔蓓先去找门房帮忙雇一辆小汽车,没过一会回转,神情颇为古怪,“你还记得那个萧二少罢,不知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还向门房打听你。”
“萧景明?”一张玩世不恭的脸猛然从记忆深处中蹦出来,姜薇有些发懵,“他打听我做什么?”
“他说……歌舞团最近几场演出都没见你出现,来问问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乔蓓叉着胳膊说:“我自然不告诉他,且把他数落了一顿,没想到他倒是个厚脸皮,不生气还笑嘻嘻地说,等不到你他就一直不走……”
乔蓓拿他没办法,只好回来通风报信。
姜薇思忖片刻,沉着地说:“那我就出去见见他,反正都要走了,也没什么好回避的。”
她请乔蓓帮忙拎箱子,一起走到大门外,萧景明果然还在等着。一年多不见,他似乎黑了些,配那挺拔的五官却是正好,更显出几分英姿勃发。然而挑眉一笑就破了功——他还是那个自命风流的佻达公子哥,“姜小姐,别来无恙。”瞧见两只行李箱,他皱了皱眉,“这是要去哪儿?”
“我辞工了,车来了就走,”姜薇淡淡地看向他,“萧先生找我有何贵干。”
萧景明且不答话,托着手肘端详她。她明显情绪低落,气色也不好,穿一身素净的鸽灰色条纹长旗袍,站在大太阳底下,像具灰败的影子。他不禁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个人的决定,没必要向你交代。”
“那他呢,也肯让你走?”萧景明试探地问。这个“他”自是指陆望笙。此言一出,姜薇和乔蓓都神情微变。
姜薇掉开视线不答,乔蓓则抢白道:“关你何事,再说这里又不是监牢,我们来去自由,想走就走。”萧景明微微一笑。这红润苹果脸的女孩一直维护姜薇,想必是她的小姐妹,也和她一样的伶牙俐齿。他便点头附和道:“你说得对。”
乔蓓自认扳回一局,不无得意地哼了一声,姜薇始终没说话。她雇的小汽车很快就到了,司机帮忙将箱子放进后备箱,请姜薇上车。乔蓓还要参加排练,已说好不送她,过两日休息再去旅馆探望。二人依依惜别几句,姜薇转而对萧景明略一颔首,坐上了车。
他注意到她临上车前对歌舞团最后的回眸,似乎泛着水光。这愈发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于是钻进自家车里,一踩油门跟了上去。好看谢谢:)
好看,希望多多更新。
谢谢,我会努力哒~如果没有更有力的理由,那么陆出轨姑妈而给萧制造机会感觉太牵强了!
感情动机本来就是非理性的,或者更直白一点,欲望没有道理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