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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故地重游

顾重阳按照约定时间到达空域防护基地接待站楼下,车子停稳的当口,铁敏承也正好从感应玻璃门里走出。他刚上车,就故意抬腕看一眼手表,继而调侃说:“我们的指挥长真不赖啊,这么多年都是遵守时间分秒不差。”

“接总部的铁局长,我当然不敢有丝毫差池。”

顾重阳也笑言。

“指挥长,我们往哪个方向?”

车出接待站大院,司机侧过身来问。

“东流市。”铁敏承望一眼顾重阳说,“下了高速一直往北走。”

“去那儿干吗?”

顾重阳颇有些疑惑。

与此同时,司机踩下油门,汽车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

“故地重游。”铁敏承转头问顾重阳,“怎么,不想回老家看看?”

车上有第三人,顾重阳知道铁敏承不便说明意图,也就不再追问,却在暗中揣测着肯定是与正在进行着的计划有关。他把身子倚在靠背上,不禁感慨万千,算起来离开东流市那个“一直朝北”的地方已经快30年了。

30年里,顾重阳有无数次从地理位置上无限接近那里,却一次也不曾回去过,甚至不曾想过要回去。时间真如白驹过隙,恍惚间,他已从幼稚少儿变成了白发老者。想当年,他和铁敏承都桀骜不驯不服管教,就像没有上笼套的小牛犊。可是,又怎么能怪怨他呢,命运之神在垂青别人的时候却和他开了个最为悲伤的玩笑,原本满心喜悦地等待与父母团聚,谁曾想,他们的父母却一去不归,杳无音信,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得知父母已经去世。他在空荡荡的家里茫然无助地待了几天后,就被接到东流市远郊的火龙驹猎人学校,那里也就成了他一辈子都心心念念的第二个家。

顾重阳在那里苦练12年,成就一身本事,本以为出了修炼之地就可拳打脚踢报效国家,不想历经波折,最后经始料未及走上仕途,盖世武功也溶解消弭于曾经健硕柔韧的骨骼和肌肉间,慢慢沉淀为他举重若轻的淡定和化繁为简的缜密。当年那些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因为保密原因,都在天南海北悄然走上了新的岗位。他们彼此间不知道对方身在何处,更没有联络方式,即便他和铁敏承分到了同一个大单位,10多年中仍是互不相知,后来彼此再次偶遇,也才不到10年时间。他不知道那些兄弟姐妹隐没在茫茫宇宙的哪个角落。亲人不在,回学校便是重拾伤悲。这一次顾重阳当然知道,铁敏承带他绝不只是故地重游,而是和任务有直接关系。

走了5个多小时高速,出收费站再走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学校。

顾重阳明显感觉到,这一路上的变化简直天翻地覆,早已经没有了30年前镌刻在他记忆里的模样。一切都是陌生的,山丘成了平地,河流不知所踪,广袤的农村也建起了高楼大厦,记忆细流沉没于时间长河。

吃过午饭稍作休息,就有自称马主任的约莫4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来接二人。顾重阳和铁敏承都没多问,就跟着马主任,在招待所门口换乘一辆暗色玻璃的越野车,驶进学校,走完水泥路,就在石子路上颠簸前行。

“到靶场了。”约莫20多分钟后,车子驰过一段没有硬化的泥泞道路,戛然停了下来。马主任率先从副驾驶位置跳下,回身替顾重阳拉开车门。

顾重阳待下了车,才看到车子侧面并排站着三个人。

铁敏承上前先给三人介绍了顾重阳,又给顾重阳逐一介绍三人。按着站立次序,顾重阳在客套中和李院长、王副院长、孙教官等人一一握手。

与此同时,顾重阳还注意到,10多米之外,两个年轻人正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还不时看向这边,声音越来越大。他们分明是在争吵,吵什么却听不清。直到孙教官朝他们喊“文武二人,准备射击”后,才安静下来。

顾重阳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见几人都仰头看天,便也和他们一样,仰起头来,望向午后湛蓝的天空。等到一只麻雀利箭般斜刺着冲向天空的时候,顾重阳才注意到,在更远的树林边上有一个放鸟人,刚才是他把笼子一打开,麻雀才鱼入大海一般畅快飞翔起来。顾重阳见小麻雀那样快,倏忽间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在它们即将从视野里消失之际,突然传来清脆的“啪啪”两声。麻雀从高处急速坠落,顾重阳眼见着在空中打出一团扑棱,摇摇晃晃,最后落进不远处的草丛里。“怎么回事。”孙教官跑过去捡起麻雀,看了一眼,然后扭头厉声质问刚才被唤作“文武”的二人。

顾重阳在最后面,相跟着几个人凑了过去。他看到麻雀被孙教官握在手里,小精灵受了惊吓,脑袋瑟瑟地蜷在羽毛里,倒也并未流血受伤。正在顾重阳惊异之时,孙教官错开两个手指,他才看清楚麻雀的两条腿已经齐茬断掉,留着鲜红的伤痕。铁敏承不禁惊叹道:“厉害,了不得的枪法。”

孙教官却不满,见二人也过来,仍是厉声质问:“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顾重阳仔细端详,两个约莫20岁出头的小伙子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国字脸、怒剑眉、高鼻梁,英气勃发,精神抖擞,实在难以区分彼此,不用猜就知道是双胞胎。好在衣着有差异,一个是白衣黑裤,一个是黑衣白裤,似乎是专门为了区分开来才如此着装。白衣服说:“说好了我打脚,他打身子的。”黑衣服说:“我可不愿意打身子,麻雀多可怜。”

顾重阳这才弄清楚,两人原来为此争执。

孙教官教训他们说:“今天看麻雀可怜,以后可怜的就会是你们自己。”

二人知道理亏,就低了头不说话。

孙教官把受伤的麻雀递过去:“拿去埋了吧。”

黑衣服接过去,红着脸,磕巴说:“可是,还活着。”

孙教官说:“活着更痛苦,你们本可以让它不用经此痛苦。”

二人欲言又止,悲伤地接过麻雀,朝树林子深处走去。

双胞胎的对话把顾重阳牵回到了30多年前。

天还是这么蓝,能望见远处村民做饭造出的袅袅炊烟。

他突然可怜起那些年里无辜毙命的活物,还有那个十几岁的自己。

可是很快,他又被带回了30多年后的现实里。

李院长正给顾重阳和铁敏承详细介绍双胞胎兄弟。

双胞胎今年23岁,大的叫路文,小的叫路武。他们的父亲早年参加维和任务在非洲某国牺牲,当时二人尚不到5岁,作为遗属进入火龙驹猎人学校的附属幼儿园,后来又特招进火龙驹猎人学校,十多年过去,他们也将毕业。二人特长是使用各种轻重武器进行精准射击。精准到什么程度呢?李院长形象地说,只要肉眼能看到的目标绝对百发百中,即使肉眼看不到,依靠直觉和经验也能弹无虚发。铁敏承特兴奋:“我要的就是他们。”

远处,二人又嘀咕了一阵。

他们转身过来,脸上满是欢喜。

当晚,顾重阳和铁敏承留宿火龙驹猎人学校招待所。

晚饭后,李院长盛情邀请二人在母校参观。他们随李院长从教学楼到训练场,从宿舍区到食堂,天翻地覆的变化让顾重阳惊叹和唏嘘不已。斗转星移过了30多年,当年留存在记忆里的学校景象几乎全都无迹可寻。

李院长一路走,一路给他们介绍,教学楼,饭堂,电影院,训练中心,格斗训练场,模拟设计教室……这所有的一切在他们看来都是陌生而无感的。可是突然的,铁敏承就兴奋地喊起来:“快看,这棵树还在。”顾重阳循声望去,果真是那棵记忆里的白杨树。那时候,铁铸的铃铛就挂在这棵树上,一到集合或早操,就会被值班老师拉着绳子“叮当当”敲响。

30多年过去,记忆里的白杨树更加高大,一枝独秀,直刺苍穹。

白杨树勾起了他们过去的记忆,瞬间在脑海里泛起当初的往事和已经印象模糊的人。见说起,李院长建议说:“我们有个荣誉馆,不妨去看看。”

二人跟随李院长走上教学楼的顶层,推开包着青铜外壳的大门,里面美轮美奂、金碧辉煌,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学校的荣誉馆被设计成一个回环走廊形式,一进门便是火龙驹猎人学校的简介,诞生于哪一年,因何而建,哪些重要人物参与筹建,近些年又出了哪些杰出校友,等等,相关情况一应俱全。第二部分便是“荣誉闪耀”。铁敏承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招呼顾重阳:“老顾,快看,还有你呢。”顾重阳其实早已注意到相片墙上的自己,简要地注明哪年入校,哪年离校,现为某作战单位的指挥长,当然,部职别用的代号,一般人并不能看出他履职于哪个区域的哪个单位。顾重阳颇为感慨,30多年未回母校,没想到母校却从没有忘记自己。此刻,他犹记得当年的口号:“今天我以猎校为光荣,明天猎校以我为骄傲。”时空穿梭,30多年后,他才真正觉察到当初铮铮口号里沉甸甸的分量。

在第三部分的“英烈名录”展板前,顾重阳和铁敏承都忍不住落了泪。

顾重阳最先注意到“刘江淮”的名字,他试探问铁敏承:“这个不会是当时的格斗王刘江淮吧?”不等铁敏承回应,李院长说:“没错,的确是擅长格斗的刘江淮烈士。”并补充说,“1995年刘江淮烈士参加某任务时负枪伤不治牺牲。”二人瞬间神情凝重,如果不看到照片,他们几乎想不起这个当年擒拿格斗的无敌手,可现在看到照片里的故人,实在不敢相信已经阴阳相隔20多年。后来他们又陆续见到了将近10个同批受训的同学,他们要么在与外敌较量中牺牲,要么在敌境神秘失踪超过期限,也以牺牲相待。那满满的一墙烈士名录,每一个都曾经是身怀绝技的温热生命,而现在只化作冷冰冰的名字。顾重阳一个个看着,他既充满希望,又心生惶恐,是的,他在寻找蒋天诺的名字,可是既遗憾又幸运,不论“荣誉闪耀”的名单里,还是“英烈名录”的英烈里,都没有蒋天诺的名字。他也想着,或者,他的忧虑是多余的,蒋天诺正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呢。他们当年在海边的经历是埋藏在心中的秘密,他从来未对铁敏承提起过,甚至在一起时从未提到过蒋天诺的名字。火龙驹猎人学校的学生从进入学校的那一天起,就坚定了以身许国的信念,当年高铁二人亦是做好了为国牺牲之准备,可时过境迁,他再次面对深陷岁月之河的过往时仍猝不及防。

出了荣誉室,铁敏承握着顾重阳的手落了泪:“老顾,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保护好你。”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袭来,顾重阳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滚烫的眼泪抵挡不住,泉涌而出。那一刻,他什么都已经不用多说,二人都心领神会心知肚明,那是风雨之后见彩虹的通透与豁达。

次日晨,朝阳在遥远的东方刺出一片鱼肚皮。

天将亮未亮之际,顾重阳和铁敏承带着路文路武兄弟,离开了火龙驹猎人学校。他们迎着逐渐升起的太阳,朝着空域防护基地,奔向新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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