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艺课后习书画,云纤虽生于匠人之家,却对书画早有涉猎。是以倒不似学习宫商角羽那般艰难晦涩,一窍不通。
“书有神、气、骨、肉、血,你这字迹说有神,又无骨,说有肉却无血,称不上飘逸老辣,亦称不上俊秀文雅,怪哉,怪哉。”
满头银发的老妪看着云纤落笔,兀自摇头。
“常言道字如其人,老身通常可在一人落笔时观其心性、所思,唯独你这字迹老身瞧不出什么。”
见先生这般说,麦秋饶有兴致地走到云纤身边。
“瞧着好似临过许多大家,有些特色却无风骨,勉强称得上工整却又隐含匠气,你这字真不知是如何练来的。”
麦秋说完,回头望向槐序,朝对方微微摇头。
云纤放下笔墨,垂眸看着印于云母笺上的熟悉字迹,喉中发苦。
她这一手字,是祖父传给爹爹,爹爹又传给她的。
木活之中常有需雕刻古籍,镌刻花鸟等工艺,她自幼跟着爹爹练习,早已丢了什么自己的“性情”“风骨”。
如傅家这样门第出身的人,几时细看过那些个刻在庙门、市井上的字迹有无风骨了?
她们自是瞧不出什么门道。
可听见先生说观其字,识其人等话,云纤倒是有些想知道其他几人的性情。她侧头去看身旁麦秋、巳月的书案,二人字迹乍看之下十分相似,可细细辨别又有不同。
云纤忍不住去看先生面色,只见对方走到麦秋身边细细观摩,不多时麦秋仰起头朝着先生柔柔一笑。
先生面无二色,沉默离开。在屋中转过一圈后,唯独在槐序面前露出几分笑容。
云纤收回视线,暗道自己猜测得没错。
临放堂时,先生送了几本字帖,云纤接过恭敬道谢后跟随槐序等人回了三楼房中。
傅府女眷的课业安排得不算重,但因着屋中人愈发少,云纤总觉得与那两月为一期的考核有些关系。
她如今对什么四艺、五礼皆无头绪,唯知道琴艺考核已临近眼前,无论如何都要想些法子,哪怕不能胜,也要如陶嬷嬷所言,不可输得太过难看。
回了房间,云纤坐在琴凳上,肆意拨弄琴弦。
铮铮刺耳的琴音让巳月几次三番怒目而视,槐序槐月面如土色,一张脸惨白得过分。初夏痴迷音律,更是难以忍受这等折磨。
唯独云纤好似颇为享用,胡乱拨个不停。
傅家培养得这些个女子着实有意思。
自幼被人如斗兽一般丢入黑暗笼中,任由其独自厮杀,可一方面又日日教导她们规矩礼仪,昨日清和浑身染血,这几人端坐一旁直言正色的模样,让人每每想起都不寒而栗。
清和癫狂,还能让云纤体会到几分人味儿,可其余几人……
不过两日,她已觉万分难熬。
思及此,云纤手下动作更重,铮铮刺耳声如酷刑穿脑,终扰得人承受不住。
“罢了罢了。”
麦秋站起身:“不过是想逼我们出手教你琴艺,你不妨直言,何须如此?”
云纤停下手:“若我开口还要欠下人情,我再三衡量,如此更好。”
初夏轻嗤:“几日而已,能学会什么?”
“弹熟一首曲子便可。”
跟随麦秋走出屋中,二人一同去了琴室。
琴艺考校她本无赢面,但身为“傅知禾”这四艺是必然要会的。云纤不在意傅家,她只是对湘王世子妃之位势在必得而已。
麦秋教得不能说上心,但比白日那劳什子琴艺先生强上不少,云纤花费快一个时辰,方熟练些指法。
“你这手,粗糙得很。”
云纤不解,麦秋道:“甚tຊ少见女儿家双手如你这般粗糙的。”
将双手展于云纤面前,麦秋的手指皙白颀长,便是骨节亦十分秀美,圆润指甲上带着淡淡樱粉,瞧着异常洁净美观。
云纤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与麦秋相比果真粗糙许多。
“晚间沐浴,你要受些罪了。”
麦秋说完也不管云纤反应,径自抱了琴离开。云纤不解其意,也无心探查,将全副身心都放在不听使唤的琴弦上。
待到沐浴钟声响起,她才抱着琴回到房中。
傅家沐浴之处在绣楼二层,除白玉池外,四周还有耳房,耳房当中以山水图粤绣坐地屏分隔出多个空间,芥子色素纱悬挂在浴房四周,既不锁水汽,又可挡风。
云纤走到挂着清月名牌的浴房,拨开坠着铅块的纱帘,缓步走了进去。
当中一应器具皆为崭新,若走近了还能闻见几分淡淡竹香。
耳边传来水声,云纤抬头望去只见巳月、麦秋、槐序以及被丫鬟抱扶的槐月皆已入水,几人入水前都先将手探入桶中,上下试探一番。
举止虽文雅,可背后隐含之意,难免让人心中生寒。
云纤略微犹豫,想了想也慢慢将手伸入水中。
下水指尖微微刺痛,这水温比她想象中略高了些。
“请姑娘沐浴。”
陶嬷嬷走到云纤面前,从盘中取出白色瓷瓶,拧开后将剩下的粉白液体全部倒入水中。
“这是府中于每年三月三所采的桃花,混了七月乌骨鸡鸡血以及益母草杏仁等物熬炼而成,久用可身白如素,面白如玉。”
眼见着陶嬷嬷捏着瓷瓶从巳月那边走来,云纤迟疑一瞬缓缓入了水。
“姑娘肌肤粗糙,不似千金小姐,老奴唯有将药剂下得重了些,姑娘忍着疼。”
云纤正想起身,忽而想起麦秋晚间所说那句沐浴要受些罪。
朝凤中人皆非善茬,若麦秋想动手定不会打草惊蛇,她这一句反倒像是提点。想了片刻,云纤心下微定。
槐序槐月乃双生姐妹,麦秋虽与二人交好但到底不如双生亲昵,巳月独来独往难以相交,初夏本与清和抱团,眼下落单应也不会与麦秋同行。
先前这些人定有过厮杀,互不信任。
所以麦秋对她示好,也贴合人性,只是不知二人可维持多久这份“体面”。
但无论如何,麦秋的示好都可帮她缓解几分孤掌难鸣的艰难。且与麦秋行得近,槐序槐月那边短期内也不会对她动手。
微微喘息,云纤放松了紧绷多日的心弦。
她透过素纱,见陶嬷嬷正为其他几人涂抹面药,忽然明了为何傅家处处用可透光的素纱做阻隔。
若瞧不见这些嬷嬷丫鬟的动作,还不知会旁生多少枝节。
正于心中盘算日后该如何时,云纤忽然发觉浑身肌肤滚烫,且慢慢开始刺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