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武将,他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我能知书识字,像京城其他闺阁小姐一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可惜我爹在时,我最烦读书,往往教书先生刚开始念课本我便就昏昏欲睡。
现在爹没了,我倒终于肯静下心来学这些原先在我眼里最枯燥无味的东西。
南书房是宫中皇子公主的书院,我得了先帝恩赐也能跟他们一起学习,这些皇子公主和我从前一样,先生一句下课书院便见到人了。
我一直都是书院最晚走的那一个,那日我像往常一样在南书房做完了先生布置的功课才准备回去。
十一月已经是深秋,滴水成线的雨点能将人冻得一哆嗦,但还好我早上是带了伞出门的。
出南书房时,我见萧懿殊在檐下避雨。
萧懿殊平常是不会来南书房听课的,他是太子,有太子太傅专门只给他一人授课。
突然见到他我心里是怕的,四周无人,我怕他对我拳脚相向也怕他比雨水还冰冷伤人的眼神和言语。
但犹豫一瞬后我还是怯生生地上前去将自己的伞递给了他:皇兄,我有伞。
因为柳嬷嬷说只有讨好了他我才能在这宫里活下去,也因为他是太子,是以后的皇帝。
先生说万民仰仗着明君才能得盛世太平,口腹无忧。即使萧懿殊打过我,我也依然希望他以后能成为万民仰仗的明君。
我想,明君可不能淋雨生病了。但是我就没关系,我就算淋雨生病了没有任何人会在意。
我不敢直视萧懿殊,只敢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伞往他面前送了送:皇兄,伞给你。
萧懿殊是在看我,即使不去看我也能感觉到头顶骇人的眼神,我心里开始害怕,伸向他的手也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他许久都没有接,久到我手已经开始发酸。
如果早知道我抬头看他的这一眼会换来一场暴打,就算手酸得断掉了我也不会抬头的。
不,我一开始就不该去讨好他,去给他伞。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触怒了萧懿殊,刚抬起头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就被他迎面一巴掌打倒在地。
我在泥泞里滚了两圈,还没有从这一巴掌的眩晕中清醒过来萧懿殊寒着一张脸走过来骑在我身上,他死死掐着我的脖子,嘴里骂着我和我娘:贱女人,你和你娘一样都是贱人。
我被掐得无法呼吸,我想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但是我没死,萧懿殊身后的太监反应过来拉开了他。
滚,你们是不是也想和她一起死?
太监闻言又默默地松开了手,见萧懿殊又向我过来,我在泥泞里拼命往前爬。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日子都已经这么难过了,为什么心里还是想要活下去。
但我哪里逃得掉啊,萧懿殊腿长,两步就重新抓住了我。
这次他没有再掐我,而是将拖到水池边,将我的上半身狠狠往水里按。
人在濒死这一刻已经忘了寒冷,我甚至还觉得那池子里的水是温热的。
我眼前开始出现白光,我好像看见我爹向我伸出了双手,他说:宁宁,太苦了就跟爹走吧。
可是我爹还是没有将我带走,我被人从池子里拽了出来。
那人眉眼温和,眼里满是慈悲,他光着头,是个和尚。
太子殿下何必如此。和尚皱眉看向萧懿殊。
此时萧懿殊才终于清醒过来,他目光淡淡地从我身上扫过也能将我吓得缩进和尚怀里。
和尚的身体是热的,他拍在我背上的手也是热的,他说:小公主别怕,殿下已经走了。
确认萧懿殊真的离开了,我才敢哭,我双手死死拽着和尚的衣襟放声大哭。
从前我也知道萧懿殊讨厌我,但今天我才明白,原来他是真的讨厌我讨厌到想要杀了我。
我张着嘴哭,差点被雨水呛得背过气。
和尚将袈裟挡在我头顶。
死亡对八岁的我而言还是太过可怕,它让我一时忘了柳嬷嬷要我恭敬守礼的教导。
我缩在和尚怀里,向这个陌生的救命恩人述说我的委屈:所以人都讨厌我,他们都想要我死。
和尚安慰我:有人讨厌你,就有人喜欢你。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进宫一年我已经读过很多书,但和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却不懂。
我问他:那么多人讨厌我,我也还可以活着吗?
和尚温柔地笑,那一瞬我仿佛在他身后看见了普照的佛光。
公主的手干干净净,只要公主想活着,公主就能活着。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我并不懂和尚为什么说我满是泥泞的手干干净净。
但他如春风和煦的笑却说服了我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后来我无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时,我心里都会想起和尚的这句话,我告诉自己,我干干净净,我比他们任何人都更该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