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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八月,酷夏最热烈的时候,安江一中的操场上挤满了乌泱泱的人头。

年过半百、头发也花白了大半的老校长站在操场主席台上握着话筒高谈阔论,“同学们,高三是最重要最关键的一年,这关系到你们能不能进入一所理想的大学,大家一定要鼓足精神...”

火箭班向来是安江一中的脸面,回回学校活动都能“喜提”中心位,作为理科火箭班班长,谷溪站在中心位的中心位,也是阳光最不吝啬的位置。

音响里校长的声音传到操场各个角落,混着蝉鸣在耳朵里绕成团团乱线。

谷溪两只细白的胳膊并在两侧,身体重心一会在左腿上,一会又在右腿上,汗珠沿着耳侧的发丝滴落在脖子上,又热又痒,忍不住小声嘀咕。

“太阳能又不能用来鼓足精神。”

理箭旁边就是文箭,理科班和文科班也依次顺着两个方向排开来,皮平就站在理重和文重的中间,汗珠密布额头,一双小眼睛在太阳光的直射下眯成一条缝,一只手卷着试卷册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在眉毛上撑起一把伞。

“谷溪你说什么?”

刚从打印室里取出来的新鲜试卷还散发着油墨的味道,在高温下有些令人作呕。

当温度升高时,速率大的分子增多,速率小的分子减少,分子的平均速率增大,平均动能也将增大。

所以散发着油墨味道的气体分子会更快被闻到。

谷溪心里几乎是下意识就出现这两句话,下一秒,又赶紧将它们从脑子里赶跑。

“我说,皮老师,您等会有空吗?”

皮平,高三年级主任,结了婚后肚子上的肉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届学生最先称他“啤酒肚”,反正早已和他教数学的水平一样闻名一中。

皮平只当她是和平常一样有不会做的题,点点头,将手里的试卷递给她,“等会把这套题在班里发了,让大家中午放学前交上来,发完来我办公室。”

谷溪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这股难闻的味道接了过来,“好的。”

长达一个多小时的高三动员会终于在校长一句“好,就不耽误大家时间了,同学们快回到教室进行自习吧。”后结束。

比出征前的那一声令下还要有用,人群“哗”一下散开。

除了重点班和火箭班急着赶回去自习的学生,大多数人还是三三两两慢慢悠悠地往回走。

女生们互相挽着胳膊,分享假期里发生的八卦;男生们走两步跳一步,做一个空中投篮的假动作,讨论着最新的比赛MVP到底会是杜兰特还是库里。

也夹杂着腻腻歪歪的小情侣,不敢光明正大牵手,混在人群里有说有笑,掩耳盗铃。

身侧人流不息,谷溪站在原地不时被蹭到胳膊,然后换来一句“不好意思”。

突然,肩膀被人搂住,林希悦从身后蹿过来,嘴里骂着学校开学早,脸上却依旧笑嘻嘻。

“怎么这么慢?”

两个火箭班的人都走光了,啤酒肚也不见身影,谷溪今天心里有事,拉着林希悦,脚步也不由加快。

林希悦倒是不以为然,“是你们太快了吧?我说你们班每次走这么快干嘛,搞得我都没时间上前跟方子清搭话。”

谷溪瞥了她一眼,上半身老老实实穿着蓝白色的校服,下半身穿的却是长度只到大腿中间的灰色短裙,腰侧还挂着根银色链条,“高三了,还没换目标呢?”又努努嘴,“喏,不怕被骂?”

林希悦吐吐舌头,“就许学校八月初开学,不许我穿短裙避暑?”又小声附到谷溪耳旁,一副经验老道的模样,“学校现在正在躲教育局呢,可没功夫管我。”

安江一中是安江市重点,乃至整个A省的重点,每年一本率趋近100%,好成绩令人咂舌,其严格的管理模式也让人望而生畏。

即使教育局一再强调不许假期补课,依旧没能改了这所百年老校高三生八月初便要开学的规矩。

只不过今年教育局查得严,一中打的是“来学校自习”的幌子,先上一周自习,下周便开始正式上课,这个关键时候最怕学生举报,对于林希悦这种不好好穿校服的事情自然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谷溪从小就对好闺蜜这份“见缝插针”的执着精神着实佩服,眼看着拐个弯就到了理箭班,谷溪挥手告别,“我到了,你先上去吧。”

林希悦倒是没急着走,拉着谷溪走到一旁的走廊边上,怕挡着人群上楼的路,问,“你真决定好啦?”

谷溪闻言垂眸,眼神落在手中的试卷上,最后一道大题是函数,她扫了一眼便知道解法,是文科不学的。

林希悦继续道,“你要是来文科可就太好了,到时候咱俩还是一个班,只是那也太可惜了吧,分过班后,你可从来没从理科年级第一上掉下来过啊。”

谷溪握着试卷的力道加大,指节有些发白,面上却带着不以为然的笑意,“高三也不能保证我一直年级第一啊,等着吧,你们文科的江山可就要易主了。”

林希悦耸了耸肩,易不易主的跟她这个吊车尾也没什么关系,“那钟阿姨呢?她这么容易就同意了?”

“等我转科成功了再告诉我妈吧。”谷溪没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拍了拍林希悦的肩,“你赶紧回去吧,高三了,能不能学学你们班人那股卷的劲?”

话不投机半句多,林希悦最怕谷溪这个卷狗在自己耳旁念叨学习,脚下生烟,赶紧溜了,也不忘留下她最真挚的祝福,“祝你在钟阿姨的魔爪下幸存,明天活着来上学啊。”

理箭班的人大多自觉,回到班上大家都已经在认真学习了,没人因为班里多进来个人而侧首。

上学期期末进行了十校联考,根据联考年级排名又重新组了一次火箭班,谷溪进来的时候有三四个人在收拾东西,然后默默离开。

很快就会有新的班级成员进来。

离离散散,倒是和自己没多大关系了。

谷溪收回目光,将试卷按照座位行列分成几组,放在第一排的几位同学桌上,让他们向后传。

这个动作重复了太多次,前一个人传过来后面的人基本都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机械地头也不转将手向后一放。

试卷份数刚刚好,谷溪敲了敲讲台,示意大家接下来是重点,“皮老师让大家在中午之前叫上来,第四节课下课前各小组收齐交到...我这里就好。”

讲交到哪的时候卡了一下,也不知道第四节课自己还在不在。

其实转科不是冲动之举,也不是为了反抗某个人的任性决定,谷溪已经想了大半年了。

会考的时候突击政史地,她越来越觉得文科有意思得多,随即便开始反思。

分科也才一年,理箭班高二上下学期各重新洗牌了一次,没想到临走的时候竟还会有惺惺惜别之情。

谷溪叹了口气,回到自己座位,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小心翼翼从中抽出一张纸。

同桌方子清闻声抬头,看了眼谷溪手里的纸,她抽出的动作快,只在眼前一闪而过,方子清隐约看见一个表格轮廓。

“你打算退出竞赛班了?”

谷溪愣了一下,随即领会到方子清的意思,估计以为这是竞赛班的申请表格,反正进了文科班也是不会再搞竞赛了,笑笑,“是啊,专心准备高考。”

有刚从办公室回来的同学喊谷溪的名字,“啤酒肚喊你去他办公室呢!”

谷溪谢过同学,方子清倒也没再追问,点点头,继续做刚发下来的试卷。

开学第一天,年级组长所在的办公室热闹得很,不时有各个班的老师来找皮平问各种事项,谷溪在一旁静静等着。

隔壁便是李永白的办公桌,人却不在。

不过也正常,语文题要么是因人理解而异的阅读理解,要么是死记硬背的诗词默写,无论文科班理科班,来问语文题目的人都不多。

李永白文学造诣高、课也教得好,人如其名声,也是来去不好捉摸。

“谷溪,给我倒点水。”

皮平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坐下,照常“使唤”起这位得力助手。

谷溪也习以为常,和之前来找啤酒肚一样,将手里的东西往办公桌一放,拿过啤酒肚的玻璃杯往饮水机那边走去。

水接得有些满,再放回啤酒肚桌上时水面晃晃悠悠,有水洒出来渐在堆满办公桌的资料上,深色的圆圈瞬间在纸上氤氲开来。

伴着水溅出来的还有皮平难以置信的声音,“谷溪,这是什么?”

谷溪顺着他手指颤颤巍巍的方向看去。

完了。

怎么就把转科表先放过去了,准备好的大段说辞还没派上用场呢。

办公室里的老师循声望过来,见是谷溪,又纷纷转过头去。

尖子生嘛,能犯什么错,估计就是哪个地方粗心大意了吧。

谷溪低着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啤酒肚,上牙咬着下唇,松开又咬住。

怎么说?老师理科太难了,我不想学了,学不下去?还是老师我其实一直喜欢的就是文科,这是我的梦想,您就网开一面吧?

早早准备好的大段感人肺腑、真情展现的话在此刻不知道溜到哪个角落里了,谷溪试图把他们都一一抓回来,他们好像近在眼前,一伸手却又什么都没抓住。

皮平又重复了一遍,“谷溪,怎么回事?你交这个来是什么意思?”

怂什么?

不是都下定决心了吗,不是都想好无论啤酒肚说什么自己都绝不能让步的吗。

与其说怕被骂,谷溪更怕的是让啤酒肚失望。

在心里给自己壮了壮胆,谷溪斟酌着开口,“老师,这件事其实...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我觉得我更适合学文科。”

“适合学文科?谷溪,你这是什么意思?”皮平见谷溪闷闷站着,抿着嘴不说话,有些恨铁不成钢,继续道,“行啊,那你先给我个理由。”

谷溪闭了闭眼,问及理由,那些从脑袋里跑出去的话似乎又乖乖寻踪回来了。

“老师,会考的时候我的文综成绩比理综还要高,您也知道我的优势本来就是语数英,理综三门一般,上学期竞赛班我也是勉强才考进,跟着学了半学期,我感觉还挺吃力的...”

“胡闹!”皮平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好大一声响,引得办公室所有人瞩目。

谷溪随着这动静缩了缩脑袋,低着头,眼神还不忘四处瞥了瞥,大家也不过投过来几分目光后便又收回,各自做手头的工作。

高三了,连老师们也紧张许多。

眼神转了一周,在即将收回来处瞥到个身影,是个男生,站在皮平对面的办公桌旁。

那是李永白的位置,似乎人不在,男生正等着,背对着自己。

人似乎都是这样,当深陷一件并不愿花心思处理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时,总会轻易对别的事情产生好奇心和兴趣。

就像一背文言文就不由自主犯困,一开始做圆锥曲线就想玩手机,谷溪此刻莫名十分想要告诉这个男生,她从未在这个办公室里见有人为了问一道语文题而等这么久,他是第一位。

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皮平这边还在喋喋不休,

“胡闹!会考什么难度?高考什么难度?会考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平时不重视文综的理科生能够考过而降低难度,考的都是1+1=2的问题,你们班有谁低于145了?”

谷溪忍不住小声嘀咕,“可是会考的理综也很简单啊,我还是只考了144.”

“谷溪!”皮平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话?会考的时候咱们理科班都把重心放在文综上,理综那是闭着眼睛都能过的!你怎么就抓着会考那一次不放了?高二一年你都是理科年级第一,马上就要高考了,你突然要转到文科班去?你的成绩还要不要了?”

谷溪咬了咬下唇,“老师,离高考还有一年呢,我可以是理科年级第一,也可以是文科年级第一啊。”

“谷溪,你在开什么玩笑?是,上半年理化生竞赛你都没能进复赛,但竞赛是竞赛,竞赛只是一个辅助的方式,高考看什么?不还是要看成绩吗?你现在是理科年级第一,其实就是咱们安江市第一,不出意外也就是A省第一,这个成绩帝都大学稳上的啊,怎么?还是你不想考帝都大学了...”

皮平的训导声如洪钟,整个办公室有心的、无心的几乎都把事情听去个大概,唯独谷溪没听进心里去,只似阵微风,轻轻刮过皮肤,有些搔痒。

偏隔壁李永白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办公室,老神仙般的夸赞声音见缝插针地钻进谷溪耳朵中,“十校联考时的语文第一,瞿知询,对吧?我看了你的作文,年纪轻轻能有那样的文笔与见地,不错,很不错啊...”

谷溪悄悄投过去眼神,穿着崭新蓝白校服的男生在听诗仙说话时已经侧过身,微微垂着头,利落的短发溺在折射进办公室烫金的阳光下,模样看得不真切,但轮廓清峻锋利,单肩背着黑色对勾书包,双手自然垂在裤缝两侧,一股干净清新的气质扑面而来。

皮平依旧在苦口婆心劝说自己,谷溪已经下定决心,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人站在那里脑子却不知道神游到什么地方了,橡根被晒蔫了的木桩。

皮平也没办法了,最后只丢下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是不会放人的。”

出办公室的时候双手空空,谷溪觉得自己似乎脑袋也空空。

原来是十校联考的语文第一。

还是自己格局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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