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宁是在薛家祖母膝前长大,因此她被送回沈家坡之前,祖母偷偷塞了一包碎银子给她,里头还有张百两的银票。不过她不敢让旁人发觉了,寻了安全的地儿,将碎银收好,银票则缝进贴身里衣的包边里。
沈家坡那些个亲人,初时倒是和善,没几天发现这少女手上不过百余文银钱,就一个个露出本来的面目,不再理会她了。
沈钰宁刚来的时候,是家徒四壁,她准备的两百文,买了米面便没剩多少。如今半个月过去了,她若还想不到挣银钱的营生,怕是得把薛家祖母给的银钱,再弄一点出来才能过日子。
可如果是这样,定会叫沈家那些人知晓她手中还有银钱,到时候怕是会对她们姑侄不利。
沈钰宁情绪不佳,闷闷的往家里走。已至夏末,家里吃食剩不了多少,而且连个厚点的被褥衣裳都没有,待得天冷,她们岂不是要活活冻死?
才走到沈家坡前头一座小桥处,便听见溪边有嘈杂的声音。沈钰宁抬头看了看,见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聚在那儿起哄,约莫有十来个。
旁的她不太认识,但最外头那个与元宝差不多大的孩子,她认得,是隔房四叔家的么儿。
么儿挤不进去,只抹了鼻涕,鼓掌欢呼:「打死他,打死他,往死里打……」
沈钰宁心中一个咯噔,要说整个沈家坡,孩子们全都是放养的模式,一个个欺软怕硬得很,而如今那个最软弱的,可不就是她家的元宝?
她不喜欢元宝是真的,但到底她侄女,且如今元宝,就剩她这么一个亲人,她不护着些,元宝连条活路都没。
她拔腿跑上前,厉声喝道:「你们在干嘛?」
半大的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原本听着有大人的声音,似惊著了都想要跑。待看到是沈钰宁,便纷纷停下来,冲著沈钰宁做鬼脸的做鬼脸,竖中指的竖中指。
家里的大人都说了,这个新来的漂亮姑姑是坏人,他们可不必怕。
只听一个大点的孩子嚷着:「她是村口懒金贵家里的,我娘说她家没一个好东西。」
另一个附和著:「不错,她家没男丁,元宝挨了打也没人管,她也一样,我们人多,一起上!」
沈钰宁一双眼冷冷扫了二人一眼:「噢,是吗?动手伤人若扭送官府,将依著伤者的情况处以定量的杖刑。刚刚你们的意思,是经常打元宝咯?」
在场的孩子,到底都是孩子,哪一个没打过元宝?一时被沈钰宁给唬住,兜自白了脸往后退。
大点的那个虽然心里虚,但觉得沈钰宁不过是吓唬他们,便梗著脖子嚷道:「你胡说什么……元宝……元宝不是好端端的吗?哪有什么伤?」
沈钰宁往地上瞟一眼,地上的人不是元宝,而是一个满身脏污,十岁出头的男孩,衣裳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露出的胳膊上还有被那群孩子殴打后的血痕与青紫,头发乱蓬蓬的,有唾沫黏在上面,瞧起来脏得不行。
「元宝身上的伤,大概是不会让你们受多少杖刑。但是他呢?刚刚,我可是看着你们动手打他,啧啧,伤得这样重,怕是一仗两杖的行刑,远远不够呢。」
当下便有几个胆小的「哇」的一声哭起来,甚至两个机灵的转身一溜烟,冲到草垛后面就不见了。
大孩子站在最前面,有心想跑,被身后几个小的堵住了,只好硬著头皮继续嚷嚷:「他,他不过是乞儿……乞儿有什么要紧的?」
沈钰宁轻笑:「刑法面前每个人都是一样,难道你们不曾听过一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天子都不能胡乱伤人,何况是你们。」
她瞧着战战兢兢的孩子们,今天抑郁的心情倒是稍稍好些,一边说著话,一边掀掀袖子往前走,仿佛是立刻就要将他们抓去衙门一般。
那些个孩子被这么吓唬一通,之前的凶狠早已不见了,见她要来抓人,只相护推搡著全都跑光了。
地上的男孩原本是抱着头闭着眼,听得周围动静小了,才睁开眼,看着面前救他的女人,也不知道道谢,只呆呆傻傻的看着她。
沈钰宁倒是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元宝。元宝才五岁,又是个女孩儿,怕是扛不住那群孩子这么一顿揍。
不过见着这男孩着实可怜,沈钰宁也不忍心扔下他就走。便将怀中包裹放下,扶著男孩去溪边,就著水给他擦洗一番,没有巾子,只取了那卖不出的绣帕给他用,复又拿了一个馍馍递给他。
待给男孩收拾妥当,沈钰宁决定回去,一回头,就看见元宝立在身后,一眨不眨,盯着男孩手中的馍馍。
沈钰宁知道元宝护食,怕她去抢男孩的馍馍,连忙将包裹里另一只馍馍拿出来递给元宝。
元宝接过馍馍,便不再看男孩。跟在沈钰宁后头,一起回了家。
第二日,沈钰宁又埋头绣了一日的花,做好了一个腾云吉祥的荷包。这样的荷包寓意好,还能放些零钱,适合年轻的儿郎,若女郎要佩戴,也显得英气十足。
傍晚去镇上的途中,沈钰宁想着,从前在薛家的时候,可不敢随意给男儿做荷包,唯恐毁了自己的清誉,给家族蒙羞。如今做这闲散的绣娘,倒没有丝毫的讲究。
对民间穷苦人家来说,银钱比名声要紧多了。
原以为今日的荷包,定然万无一失,没想到那掌柜见沈钰宁过来,立刻转身进了里间,门口的伙计拦著沈钰宁,只说近日不接外头绣娘的活计,让她另寻他出。
沈钰宁昨日来,这掌柜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听了这话当然是不依,急切推开那伙计便上前道:「掌柜的,麻烦您先看看我的绣活再做决定吧,我只是想糊口,并非是那等漫天要价的人,缘何要将我拒之门外?」
掌柜躲不及,被她一把拉住,手里也多了个荷包。
那荷包布料普通,但少女手法与绣活都是极好的,若放在铺子上卖,一定很受欢迎。
他为难的将荷包塞回少女的手中,四下看看方叹了口气,小声道:「姑娘莫要费心思了,你这绣活就算再好,我也是不会接的。」
沈钰宁茫然问:「这是为何?」
掌柜说道:「年初你们沈家坡出事儿的时候,就有贵人说了,你们沈家坡都是刁民。这贵人们都说了这样的话,我们哪里还敢用沈家的人?莫说你,沈家坡好几个在镇上做工的,都被辞工了呢。」
沈钰宁彻底的呆住了,等回过神,已经被掌柜的推出门来。
难怪沈家坡的孩子们对元宝是那么个态度,难怪那些个叔伯婶子们总是横眉冷对。毕竟她家的事情,叫大家伙儿失了营生。
沈钰宁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元宝蹲在桥边眼巴巴的舔著嘴唇,大抵是见着昨日她带了馍馍,以为今日她也会带东西回吧。
只是她什么都没买,等进了灶房一瞧,米缸里头的糙米,亦是所剩无多了。
沈钰宁再忍不住,蹲下身子捂著脸痛哭起来。哭她锦衣玉食风光无限的日子再回不来,也哭她将来不知该何去何从。
被薛家赶出来的时候,她还暗自咬牙,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坚强,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
可来到沈家坡不足两旬,她才发现,原来过日子是这样的艰难。
因着没了盼头,第二日沈钰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早饭也没做,到不知元宝是吃的什么,反正已经不见人影了。
待她梳洗完毕,进了灶房打算做今日午饭时,便听着外头有人喊:「宁丫头,快出来!」
沈钰宁一愣,探出头便见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从那坍塌的院墙处跨进来。她依稀记着刚来的时候认过人,这人是隔房的哪位兄长家的媳妇,她该喊细嫂。
细嫂上前拽了把沈钰宁:「你二婶带着人牙过来,要把你卖掉呢。」
这个二婶,可不是前几日带着孩子来要打元宝的那个隔房的二婶子,这个二婶是沈钰宁的亲二婶田氏。
沈钰宁刚来的时候,就是田氏将元宝丢回来的,当时的元宝瘦得跟个猴儿一般,脸上身上脏污得不行,手上全都是茧子与伤痕。只看当时元宝那个样儿,就知田氏不是什么好东西。
细嫂不知是热心肠,还是乐得看戏,叽叽喳喳说著:「本来是要卖了元宝的,但是不晓得谁说是那么小的孩子卖不得,便打起你的主意来了。啧啧啧……」
她把沈钰宁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颇有些玩味的砸吧了下嘴巴。果真是在侯府里养大的姑娘,寻常女孩儿哪有这样一头乌发,哪有这样水嫩嫩的肌肤?还是这阵子养糟了些,刚来的时候,好看得就不像个真人。
细嫂眼瞅著沈钰宁没反应,以为她是不懂那人牙是干嘛的,连忙又拽他一把:「你可快些想法子吧,你二婶那心肠可比你兄嫂黑多了,你兄当时卖小柔,好歹是让她去有钱人家做丫鬟。你二婶带来的人牙不是什么好人,是要将你卖到那种地儿的呀!」
说话间,便听得外头传来几声呼喝:「沈钰宁,沈钰宁给我把门开开!」
是田氏的声音。
旁边还有胖婶子高声嚷着:「哎呦二姐呀你是不知道,那丫头伶牙俐齿得很,上回还拿什么大齐律令堵我的话。回头定是要拿那些来说嘴,要说你没资格卖她呢!」
田氏皮笑肉不笑冷哼两声:「她爹娘哥哥做了恶事,连累了咱们一族的人,她倒有脸将侯府的东西拿出来说?卖不卖得不是她一个丫头片子说了算的,她爹娘没了,哥哥不在,自然由我这个亲婶娘说了算的。」
沈钰宁一回头,细嫂已经闪身,从坍塌的院墙处跑没了影。而外面那些人,也陆陆续续,从这处钻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