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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四岁的时候,挂牌子了。

阿母亲传的琵琶手艺。

她每次听我弹唱,都说我唱的弹的都有新意,是天生的艺人。

阿母喜欢我,客人们也喜欢我。

阿母说,要我耐住寂寞,不要因为这里客人撒下的大把金银沉迷,她自会为我寻良人。

我说,阿母,我不愿嫁人,真的,我就想弹琵琶唱小曲儿,直到头发都白了。

姐妹们笑我言辞新奇,思想古怪。

到了我们这一辈儿,上一辈儿挂牌子的姑娘们几乎都被客人赎身走了。

就只有一个,叫春满的姑娘,她现在已经快三十岁了,有烟霞癖,却依然留在琅坊里。

她的客人越来越少了,而她满不在乎,好在阿母并没有因此而轻待她,还给她安排了其他活儿,让她没事儿去教小姑娘们唱曲儿。

燕生长大了,他再不像是当初我于大街上遇到他那副干净温柔的挺拔少年模样。

我也长大了,我十五岁了,抱着琵琶满怀欣喜地去见他,阿母为我开门之前告诉我,里头是大茶商陆家的公子。

阿母说,那是位风华正茂的公子,你好好唱。

我抱着琵琶,小步躞蹀地迈进屋子,见到他。

我问他好,陆公子。

他旁边还有其他公子,我不认识,于是笑一笑:「你们好。」

这句话不合适,而我确实想说。

果然燕生看了我一眼。

但他依然不知我是谁。

无妨,真的无妨。

我坐在他们旁边,将琵琶弹得铮铮作响,可就是不唱。

我盯着燕生仔细地看。

他真的长大了啊,坐在酒桌正位,身旁三两好友,谈笑风生,他身姿挺拔,容貌英俊,身着绣黛竹的长衫马褂,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

眉眼清澈,彬彬有礼,真称得上风华正茂,芝兰玉树。

他侧过头来看我一眼:「什么曲儿啊,从未听过。」

我笑,明媚极了,因我开心。

我说,这是未来曲儿。

他也笑,温柔道:「你叫什么,挺有趣的。」

我看着他:「年年」

「年年?」他好奇。

我告诉他,因是过年时被卖进来的,所以,阿母给我起名字叫年年。而我并不难过,因我喜欢唱歌儿弹琴。

曲儿弹完了,他与酒桌上的朋友并不轻浮地向我凑近,依然是坐在那不远处与我讲话。

他朋友问,年年,你觉得我们这些人,哪个你最喜欢啊?

我抱着琵琶,看过去。

这四个人,都是青年茂盛的少爷公子,穿戴皆不差的,他们言笑晏晏,便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可若问喜欢,我却都是不喜欢的。

那三个,我不认得,那一个,我认得,可他不记得我。

我说,我最喜欢我自己。

燕生像是意外:「为什么?」

我面对着他,有着我的勇气:「因为我活得艰难。」

「苦太多了,若不爱自己,活不下去。」

那一场儿在门外酒女的嫣然笑语声中结束。她们进屋子来,我抱着琵琶,走出去。

迈出门,我回头看他一眼。

他没有看我,但也没看那些酒女。

我知道,他是不同的人。

对我而言,不同,对来这琅坊的客人,也不是同路人。

那之后过了两三年,我都没再见到他。

不过我十八岁的时候琅坊出了一件大事。

姑苏大茶商陆家倒了。

倒得突然,说是陆家老爷子茶山上死了人,官家的来查,牵出了老爷子给沿路运茶官路上的人使了暮夜金,谋取私利。

这事情一出来,牵扯颇多,老爷子判了秋后问斩,太太殉情,鼎盛陆家,倒台了。

茶山全然充公,陆家私财更是一分不剩添了外债。

陆家二姑娘本来好好的一门亲事,也因这件事儿黄汤了。

这样大的变故,吓了我一跳。

当夜我偷偷出了坊,往那陆家去。

陆家的疮痍颇大,空荡荡连个仆人都不见了。

门没人守,我拥门进去,月明星稀,夜凉如水,大院儿安静得如无。我见到他身影瘦削地坐在院儿中,怀里抱着爹娘的牌位。

这偌大宅门,不复往日热闹,竟萧索到这般地步。

我走过去,静悄悄地,听见他说,只剩下这些了。

我问:「剩下什么了?」

他根本不知道我如何进来的,而他也全然忘记了我是谁。

可他没心情了解我,他说,只剩下我爹娘的牌位。

我怀里揣了个小盒子。

那是我刚才偷从坊里跑出来时拿的,是我这些年来收的客人银票。

我蹲下来,在他身旁,将手中盒子递给他,我说,人有志,便不怕从头来过。

他漠然,接过盒子,打开,见到银票又狠狠关上,丢给我,凶问:「你是谁?!」

我被那盒子砸了脑门儿,很疼。

我木木的,我是年年。

他完全没有印象:「年年是谁?」

我并不觉得耻辱:「是琅坊弹琵琶唱小曲儿的。」

他神情中有回想,似乎是对我有点点的印象,又可能是想起曾对我温柔笑过,于是他抱紧了怀中父母的牌位。

「走吧,我如今,没钱撒给你。」

我又将木盒子给他,我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带着意外,像是很难想象我这样的琵琶女也能说出这些话。

我同他一样坐在地上,我说,你得振作啊,我支持你重新再来的!真的!

月光之下,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转瞬即逝,我说:你一定要振作啊!燕生!继承上一辈人的财富是命,而自己创造属于自己的传奇,这是你与生俱来的可能性啊!

我们为什么不让梦想照进现实呢?!万一成功了呢?!

那夜,我将盒子硬生生塞进他怀里,跟他父母的牌位放在一起,随后一瘸一拐地跑了。

因为脚痛。

我觉得是我幼年时嫂子并没有给我把脚裹好,导致只要是阴天下雨,我的脚就痛得厉害,痛到我要去药铺开麻沸散喝。

春满姐姐给过我烟膏子,我瞧那玩意儿乌漆嘛黑又粘了吧唧的恶心就没用。

还有,我是中国人。

我不做大烟的奴隶。

后来我连麻沸散都不喝了,疼就忍着,因为我不想上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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