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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忆起这件事,就像溺入一个酒缸,燥热窒息、眩晕至极。

阮清言好像从来不曾这么高兴过。

她高考惊喜地考上名校——汉博,在这个梦寐以求的暑假,又获得父母的特许,一个人出来旅行。考上汉博金融系是她的梦,一个人旅行也是她的梦。两个梦发生在一起,未免太过梦幻,让她每天醒来,都会恍惚片刻,确认一遍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今天,她来到华岭大峡谷,准备蹦极。

蹦极是她人生愿望清单里必有的一项,从高空坠落,恐惧惊叫,拼命挣扎又无济于事,仿佛死过一次。

她想让以前的自己,死在这里。

大峡谷风景很好,阮清言边走边看,呼吸着原生态的空气。她穿着轻薄的T恤,踏着舒适的登山鞋,高兴之余甩甩手,像一个在公园里无所事事又对生活充满热忱的老年人。

华岭大峡谷的蹦极很有名,蹦极的跳台修在玻璃桥上,垂直高度270米。

她对数字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这高度绝对够惊险刺激,蹦下去绝对够极限,讲出去绝对够面子。

甚至在没蹦极之前,她便和朋友讲了这件事。

眼看玻璃桥越来越近,她感到自己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她在路上蹦了一下,又甩了甩手,可是不起作用,手依旧是又冰又麻的。

她面无表情,愣愣地往前走,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父亲阮守信告诉她,如果感到害怕,那就更不要停下,停下来无济于事,而往前走会更快结束恐惧。

转眼,她来到蹦极台,买好票,办完手续,站在一边排队等待。

她站在队伍里,看着前面的人一个又一个地消失在悬崖边。

悬崖下的云雾散去的时候,工作人员问:“姑娘,你不跳吗?”

阮清言惊讶:“我在排队呀!”

工作人员讪讪地笑:“排到头了,该你了!”

阮清言回神,刚刚跳下去的那个人是她前面最后一个,那人已经脱下装备,走出蹦极台七八米远,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了。

阮清言:“好,我跳。”

工作人员拿着装备靠近,准备给她穿上,她后退一步,比出一个“五”的手势:“等等!”

工作人员哭笑不得,这样的游客,他见多了,反正接近下班时间,也没有新的游客来。“行吧,你准备好了,就叫我。”工作人员不慌不忙地坐在小凳子上,喝起茶。

阮清言想了想,上前道:“大哥,你陪我跳,可以吗?”

工作人员摇头。

阮清言又说:“我知道,陪跳服务要加钱,多少?”

工作人员抱怨道:“姑娘,不是钱的问题,你也看到了,今天就我一个人上班,我陪你跳下去,谁把咱们拉上来啊?”

阮清言觉得也是,一个人跳就一个人跳吧!她心一横,走到悬崖边试探性地一望,差点儿屁滚尿流地退回来。

工作人员见状道:“姑娘,害怕就甭跳了,别为难自个儿啊!”

要来这里蹦极的事已经宣扬出去,蹦极也早就写进人生愿望清单,现在脚已迈到悬崖边上,退回去绝对后悔,她是真的渴望纵身一跃啊!

她多想有人陪着她一起跳。

这时,工作人员抬手指向远处:“那边有个人,你问问他愿不愿意陪你跳。”

顺着方向望去,她看见一个男生举着相机站在玻璃桥上,正在拍照。

阮清言迟疑着,要不……试试吧。她迈着碎步走过去,走到男生的背后。

阮清言:“嘿!”

男生穿着复古风格的格子衬衫,举着相机对着远处的风景,一动不动。

阮清言:“打扰了!”

男生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阮清言。

阮清言一愣,故作轻松道:“你好,我很想蹦极,你、你想不想啊?要不咱们一起……”

男生抬眸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蹦极台,挑眉道:“一起?”

阮清言:“对对对,就是……”她突然有些尴尬,比画着抱住的姿势,“两个人一起蹦那种。”

气氛顿时有些诡异和暧昧。

男生盯着她看,忽而低笑:“你是害怕吧?”

阮清言一下被揭穿,脸很红,可又不想承认。大概这副样子有些可怜,男生收敛得逞的笑意,正色道:“好啊,我陪你跳。不过……”

阮清言:“放心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陪我跳的!”

这句话他听得有点儿刺耳,脸色也沉下来,好像他在图什么似的。

他冷声道:“为什么找个人一起跳下去就不怕了?高度没有变,下坠的速度和失重感都是一样的,我不懂。”

阮清言蹙眉,想把“黑夜里小朋友抱着巨大的布偶,黑夜并没有因此亮一点儿,但小朋友因为抱着布偶就不那么害怕黑夜”的道理说给他听,可张嘴却是:“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些无理,所以什么条件我都……”

男生仿佛被气到了:“有偿。”

阮清言:“成交!”

接下来,他们一起出现在蹦极台上,工作人员暧昧地笑着,向阮清言比了个大拇指。

工作人员过来,将双人跳的装备给他们穿上。

“你们抱紧一点儿。”工作人员说。

他俩互瞅一眼,又别开脸去。

“你们这样,让我怎么绑?”工作人员的脾气上来了。

男生勉为其难地抱紧阮清言,被抱住的那一刻,阮清言感受到死亡的味道,感叹自己花钱造的什么孽。

“准备好了啊,我数三、二、一。”工作人员站在悬崖边,两只手放在男生的背部,作势要推。

“啊——”阮清言尖叫。

叫到中途,阮清言发现自己还在原地,男生和工作人员沉默着……由于实在是深切地感受到即将来临的恐惧,她之前垂下的手,转移到男生的肩膀上,无力又难为情地搭着。

终于,他们跳了。

失重状态下,阮清言疯狂地尖叫,她搭在男生肩膀上的手,猛然变得有力,抓在男生肩膀和脖子的连接处,身子不断地往下坠,她的手越抓越紧。她所有的恐惧、不安、歇斯底里,通通发泄在那两只手上。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除了那两只汇聚浑身气血的手。

他们直直地坠下最深处,在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弹簧绳结实地一扽,把他们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世界晃荡片刻后,静止了。

“哈哈——”阮清言狂笑。

整个峡谷都是她仿佛历经劫难而大难不死的狂笑。

她回过神,却看见一张苍白、死人般的脸,安详地在自己面前。

他为什么还闭着眼睛?

阮清言推他,叫他,他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这万籁俱寂、深邃恐怖的大峡谷,没有一点儿回声。

阮清言大喊:“救命啊,快拉我们上去——”

景区的救护车火速赶到现场,急救医生下的诊断是:该男子脖子处的大动脉被外力压迫,导致短暂性脑供血不足,失去意识。

通俗点儿来说:阮清言把他掐昏了。

在一番吸氧抢救过后,男生渐渐苏醒过来。

阮清言扑过去:“你醒了!”

男生无力地看了一眼阮清言,又看了一眼墙上的红十字,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挣扎着坐起来,阮清言去扶他:“对不起,我赔偿你的损失!陪跳的钱、医疗费、精神损失费,我都赔!”

这时,有小护士低声八卦道:“原来不是情侣啊……陪跳?为了这点儿钱,犯得着吗?”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男生推开阮清言,凶狠地掀开被子,迈下腿要走,却一脚踢到自己的包。他把相机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装进包里。

阮清言见他不理人,有些着急:“相机,我赔你一台佳能最新款的相机也行!”

男生将包甩在背上,一脸“我怎么沦落至此”的疲倦和悲悯。

他厌恶地说:“同学,这并不能抹杀你带给我的痛苦记忆。”

阮清言愣了,不知道他想怎样。之前说好的“有偿”嘛!她还是从鳄鱼皮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钞票。

男生看都没看一眼,走掉了。

阮清言没再追出去。

天色渐晚,华岭大峡谷升起磅礴的雾气。北方的雾比南方来得凶猛,深沉的夜雾,伸出爪牙,四面来袭。

作为渝州人,阮清言怕北方这气势汹汹、仿佛吞噬一切的雾。她草草收拾行装,赶回酒店,有点儿落荒而逃的意思。

离开华岭大峡谷,阮清言送不出去的两百块钱还搁在鳄鱼皮钱包里,她以前从不用这种钱包,这种钱包是暴发户最爱的款式,父亲偏要买来送给她——恰好又证明了她家是暴发户。

不过,虽然她家成为暴发户已经有些年月,一家人却没把习惯和思想观念转变过来,过日子依然精打细算,对钱依然锱铢必较。

比如高中毕业这趟旅行,阮清言处处花着“应该”花的钱,“不应该”花的钱,一分没花。家里有钱以后,她只是会把“应该”花的钱的这个范畴,任性地扩大一些,却依然被框在“应该”和“不应该”的框里。在玻璃桥上,她对男生的“有偿”,是她旅行中唯一“不应该”花的钱。

尽管这样,她还是受到了男生鄙视暴发户那般的待遇。

转眼,旅行结束。

出发去大学报到的前两天,阮清言在家反复确认行李。虽说现在购物方便,没有哪样是缺了买不到的。但像她这种没有安全感的人,不把行李箱里里外外地整理个三四遍,是不会罢休的。从小她就很怕丢东西,父亲阮守信让她觉得,弄丢东西是一件十分可怕且不被原谅的事情。记得有一次放学,她挤在小卖部前和别人抢五毛钱一支的雪糕。雪糕她倒是抢到了,新买的花伞却被忘在摊子上,最终丢失了。她回到家,阮守信也不骂她,只是遇到下雨天再也不准她带伞去学校。

“你以为家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有本事,你自己挣钱,把伞买回来。”阮守信阴着脸,当着街坊邻居的面说。

那时,她十二岁。

在无数小孩的成长过程中,似乎总逃不掉家长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命运。当阮清言听话地顶着雨点离开家的时候,母亲温芳总会撑伞护着她到学校,并塞给她一包水果软糖。

那真是一段恍若隔世的时光啊……阮清言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来,嘴角就会泛起一丝冰冷咸涩的雨水和水果软糖混杂的味道。

陷入回忆的阮清言,正拿着一件新毛衣发愣。突然手机铃声大作,来电人:顾凡超。

顾凡超以体育特招生的资格,也即将去首城的大学报到。

“干什么?”阮清言接起电话。

“来看我打比赛。”对方大声道,仿佛有阳光钻进耳朵。

顾凡超和阮清言……姑且算是青梅竹马吧!两人的父亲是高中兼大学同学,学生时代的他们格外投缘,亲如手足。尽管两人毕业后的人生方向大相径庭,一个早早下海经商成为发家致富的“创一代”,一个成了拿死工资吃饭的高级技术工,两家人的关系却没有丝毫疏离,顾凡超的妈妈还认了阮清言做干女儿。

“亭亭玉立的女孩子,我喜欢,男孩子太调皮了!”顾妈妈看着阮清言欢喜地说。

由于顾凡超实在太过调皮,精力太过旺盛,八岁刚过,就被顾爸爸扔进了青少年足球训练营,现在的他已经是一名U20青年队优秀的足球前锋。

顾凡超说的比赛在下午,正是阳光烤人的时候。

“忙着收拾行李,没空呀!”阮清言将毛衣重新叠好放进行李箱。拒绝顾凡超,她向来都是手起刀落。

“得了吧,就那点儿行李,你要翻来覆去收拾多少遍啊?这些臭毛病,你得改改,不然大学的室友会笑话你的。”顾凡超真心实意地建议,一语命中阮清言的死穴。

阮清言浑身上下都长着面子,最怕人笑话她了。

“呸。”阮清言立即挂掉了电话。

比赛开始前,她准时出现在了最前排的观众席里,准确地说,是和一群顾凡超的女球迷挤在了一起。绿茵场上,顾凡超积极地拼抢,场下女球迷们花痴般的助威声不断。

其中有两名女生的窃窃私语声,以每秒340米的速度传进了阮清言的耳朵——

“看见了吗?”

“哎呀,小声点儿,看见了。”

“她和超超到底是什么关系呀,又来看他打比赛?”

“长得……倒和超超差不多好看。”

“我知道了!他们一定是亲兄妹!”

这句话仿佛巨石从天而降,砸得阮清言头晕眼花。她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将收款二维码展示一圈,说道:“实不相瞒,我是顾凡超的债主,今天又来追债了,你们要不要帮他还点儿,让他安心比赛?”

女球迷们直愣愣地看了看阮清言,旋即转过头,当无事发生过。

阮清言被太阳烤得认为自己有五分熟的时候,裁判终于吹响了比赛结束的哨声。回家的路上,顾凡超和她进了一家常去的冷饮店。

“说吧,就知道你有事。”阮清言蔫蔫地吸着冷饮道。

顾凡超挤着浓眉大眼,嘿嘿一笑道:“你到汉博大学报到之后,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

“加入汉博大学足球队。”

“扫厕所?”

“打扫更衣室也可以。”

阮清言安静地盯着对面的人,竟然觉得分外有趣。她眨眨眼睛点点头,表示愿闻其详。

顾凡超要去报到的景华大学与汉博大学仅一街之隔,两校素来是名校中的一对冤家。恩怨史犹如一款打了鸡血的程序,随着一代又一代的学生毕业而不断更新迭代。两校不光在学术、招生和教育资源方面竞争激烈,在强调素质教育、体育强国的今天,足球作为国内着重发展的体育大项目,两校更是打得不可开交。

顾凡超凑近道:“你加入以后,随便弄点儿谁首发、谁替补的消息给我,就可以了。”

“加入之后,我也是闭眼玩家,信息量有限……”阮清言说完,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态度暧昧不明。

顾凡超则当她答应了。

阮清言没想到,脚还没踏入首城那片热土,暗流已开始涌动。

从南方的渝州,到北方的首城,有两千多千米。

抵达首城的当天,妖风大作,天上黑压压一片云,被风吹得像不停翻滚的海浪。阮清言拖着行李站在机场门口,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风吹得“哗哗”响的广告牌砸中。

她耳边回响着飞机上看的粤语老片里的搞怪台词:“我好害怕。”

从今以后,她大概要独自一人面对很多事了,天空“哗哗”降下的倾盆大雨,算是给阮清言一番初来乍到的洗礼吧!

“到了吗?”温芳在电话里问。

“到了。”

“凡超开学晚一点儿,等他去了,你们好相互照顾。”

“妈,我知道了。”

收了线,阮清言抢到一辆的士,被敲诈两百多块钱后顺利抵达了学校。

宿舍是四人间,阮清言来得最早,选了个靠窗的床位。她马不停蹄地逛着校园,吃著名的汉博一食堂的鹌鹑蛋红烧肉。等餐的时候,前面有个背影一动不动,复古风格的格子衬衫,由于反射光线太强,看得她有点儿头晕目眩。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是见过这件衣服的。

新生报到,人实在是多,整个一食堂人山人海,简直吵翻天了。取好餐,阮清言一个箭步抢到了座位,刚将餐盘放好,抬头便见格子衬衫上方一张见过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也在盯着她。

仿佛一颗玻璃弹珠,从华岭大峡谷的蹦极台出发,一路滚过山坡、溪流、人行道,绕过车轮、下水道,最后不偏不倚地落进首城一棵榕树下的洞里,见鬼般巧了。

——是明明愉快地答应提供陪跳服务,却因意外晕倒性情大变,不要一分钱,目光陡然凶狠的男生。

远处有人喊:“林朔,等会儿一起去超市买生活用品吗?”

男生轻轻点头,淡淡地笑了笑。

他叫林朔呀!阮清言暗自想。她一边吃红烧肉,一边不经意地打量对方,感觉他比上次见的时候更深沉了,像有一团乌云顶在头上。她刚这么觉得,油滑的鹌鹑蛋被筷子夹飞了出去,竟然落进对方的碗里。

阮清言急中生智,倒也真诚:“同学,上次我不是故意掐你的,对不起,我诚挚地向你道歉!而现在出现在你眼前的这颗鹌鹑蛋,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脑磷脂、卵磷脂、维生素A、维生素B2,你……补补营养?”

林朔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道:“现在是陪吃服务吗?”

见对方不领情,阮清言操起筷子想把鹌鹑蛋夹回来,无奈食堂师傅可能煮菜时油放得多,她老是夹不稳。她的筷子跟着鹌鹑蛋“游”遍了他的餐盘。

“我还吃吗?”林朔看着乱糟糟的饭菜,冷冷地问。

阮清言累了,挫败感让她毛躁得很:“随你。”

林朔立马操起筷子把鹌鹑蛋砸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阮清言难以置信于他竟然有一双巧手。

可是,一颗鹌鹑蛋有什么错?阮清言最烦浪费粮食的人。她用下巴点了点对方,挑衅道:“我叫阮清言,清清楚楚的清,言出必行的言,以后请不要欺负没长手、没长脚的鹌鹑蛋,看你总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有什么,冲我来行吗?”

林朔没理她,端起餐盘走远,“哐、哐”两声,把饭菜倒进了更大的垃圾桶里。

造孽。

阮清言报复性地把米饭往嘴里扒,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为什么这个用着旧相机、看上去缺钱的人会不懂呢?

开学两周后,一次宿舍卧谈会。阮清言想不到林朔会如此之快地成为女生口中谈论的对象,打开的方式虽有点儿另类,但也算女生们舌尖上的座上客了。

黑暗中——

床位在门口的罗玉洁突然惊叫一声,道:“啊,今天我路过动物医学系的解剖室,看见两个男生在……一个在闷闷地用拳头砸墙,一个倚在旁边小心地安慰!”

空气很妙地安静了几秒。

方兰和冉晓云八卦地问道:“怎么回事?说详细点儿!”

阮清言翻了个身,掖了掖被子,北方的初秋真的有点儿凉。

罗玉洁激动地还原现场:“砸墙的那个男生还挺好看的,他一拳一拳地砸在墙上,那阵势看着都疼,可他脸上淡淡的,面无表情,眼睛又通红通红的,像一条可怜的小狼狗!倚在旁边的男生呢!双手抱胸,低沉地说——林梭,坚强点儿。”

“林朔?”阮清言脱口而出。

“你认识?”室友问。

阮清言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顿了顿道:“我知道翘舌的、四声的林朔,平舌的、一声的那个我不知道。”

“翘舌的林朔长得好看吗?”罗玉洁问。

“好看。”阮清言老实地答,她向来是个尊重事实真相的孩子。

罗玉洁补充:“靠墙的男生有点儿口音。”

“那很可能是同一个人哟!”方兰冷静地侧卧着分析道,“你那个林朔是动物医学系的吗?”

阮清言的心“咯噔”一下:“什么叫‘我那个林朔’呀,那人我知道,但不认识,不知道他是什么系的。”

“知道,但不认识”,这六个字从阮清言的嘴里溜出来的时候,她觉得怪怪的,就像有根软绵绵的毛线头躺在心里,在风的吹拂下一动一动的,有点儿痒。想着想着,她眼前浮现出林朔面无表情、一下一下砸墙壁的画面,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

据罗玉洁讲,男生砸墙与被调剂到动物医学系当兽医,与梦想的经管学院金融系差距太大有关,也与和同学打赌第二次上解剖课一定不吐,结果输掉半个月生活费有关……

大手笔啊!阮清言想。

回想他将满盘的饭菜倒进垃圾桶的行为,阮清言觉得他是能出此大手笔的人。

转眼,校道两旁的银杏树开始泛黄,偶尔有两三片叶子会先于季节飘落下来,被伤春悲秋的女生捡来当书签。

别人捡叶子,阮清言动筷子。

自从上次夹鹌鹑蛋丢尽中国人的脸之后,阮清言经常会将鹌鹑蛋红烧肉打包回来,独自坐在书桌前,像练武功般,练习如何用筷子夹鹌鹑蛋。

罗玉洁感叹道:“清言,你这么喜欢这个菜啊!”

阮清言屏息凝神,夹住一颗鹌鹑蛋:“不喜欢啊!买着练手。”

没多久,她就胖了五斤。

第一个发现她长胖的人是顾凡超。那天,他约她出来说加入汉博校足球队的事。

工作日的汉堡王有些冷清,阮清言坐在窗边搅着吃不完的草莓圣代,一脸“我胖了”的忧愁。顾凡超蹙着浓眉,一边违心地说她胖了也可爱,一边催促她去应聘汉博大学足球队行政助理的职务。看着他晃在眼前的招聘启事,她没信心地说:“可是他们只招一个耶!”

“嘿,行政谁都能干,足球队那些人都看脸。”

做大一新计划的时候,阮清言就下定了自己赚零花钱的决心,这大概是她和其他“富二代”最明显的区别。眼前应聘足球队行政助理的工作,确实是赚零花钱的绝好机会。

经顾凡超一催,怕失败被人笑的阮清言,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

面试那天,阮清言套上旧牛仔裤,穿上白衬衣,外搭校服外套,塑造出一种麻利、能干、接地气的青春形象。与其说塑造,不如说是接近七年前的自己——最真实的自己。

一进等候区,阮清言发现果然有不少人前来应聘,目光扫视而过,她发现一位男生同样穿上了校服。

——林朔。

他总能在她发现他的时候,也发现她。

阮清言迎着他警惕锐利的眼神,一屁股在对面坐下。

因为应聘的人实在多,协助招聘的学长宣布改为“群面”,六人一组,阮清言和林朔被分到了同一组——先是自我介绍,说明加入汉博足球队的初衷,再根据一个球队面临的日常管理问题进行讨论。

阮清言是善于临场发挥的选手,最后就她和精心准备过的林朔留下了。学长让他们喝口水等等,他去和老师再商量一下。

狭小的办公室里,阮清言和林朔面对面而坐,空气温热而混浊。

“你骗人的吧!”阮清言眼睛盯着桌面的纹路说,“想通过卖苦情,得到这份报酬不错的工作。”

林朔轻轻咽下口水:“你才骗人的吧,热爱足球?刚刚有人聊起各大联赛,你好像一窍不通呢!”

阮清言眯眼笑。

林朔是土生土长的首城人,妈妈原本是做生意的,在业内是颇有名气的女企业家,这一年来突然就赔光了家底。

林母婉拒了那些灾难过后伸来的援手,更不肯向任何人借一分钱,林朔也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变成了省吃俭用的穷学生。

如此情况下,林朔被调剂专业后,林母建议儿子复读,但考虑到花费,他还是咬牙来到了动物医学系报到。

此般境地又如何,他有他的打算。

没错,面试的时候,林朔声情并茂地讲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对这份工作的渴求,也十分顺利地激起了阮清言的战斗欲,让她表现优异,一同被留到了现在。

墙上的分针“嘀嗒、嘀嗒”地走着,林朔突然道:“阮清言,没记错的话,前两次咱们遇到,都是我走人了事,但这次你休想,这份工作应该给真正爱足球的人,而不是为了钱的人。如果有必要,我会揭穿你的。”

眼看两人又要呛起声来,门被推开了,学长喜笑颜开地走来公布最后的结果,他表示汉博临时加入新比赛,事务跟着变多,老师决定把他们都留下。

真是个天大的、带着点儿五雷轰顶的好消息啊!

学长激动地看着石化的两人。

最后,阮清言欢快地蹦起,拍了拍林朔的肩膀:“林朔同学,我们一起加油吧!”

说来奇怪,当原本的生活突然插进一件事之后,就像原本平静的湖面,忽然掉进一颗石子,石子荡开的波纹铺满整个湖面,生活中好像就全是这件事了。

金融系大一学生每周10节课,平均下来,每天只有半天是在上课的。这对于阮清言这种自我管理混乱的学渣来说,非常不利。为了不虚度时间,她全身心地投入足球队行政助理的工作中。因为认真,所以她较真儿。足球队的人经常能看见她和林朔面对面而站,无语地看着彼此,胶着的视线因为20厘米的身高差,与水平线呈45度角。

“东西就放这里不好吗?”林朔无奈地问。

“不太好,放这里有挡路的可能。”阮清言摇了摇头。

林朔叉腰环视一周,可见范围内所有的地方几乎都被阮清言否决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阮清言,你故意的吗?”

阮清言又摇摇头道:“不是故意,我天生对工作就这么认真。”

林朔点了点头:“嗯,你天生就是来折磨我的。”

话音落地,空气像被烫了一下,两人都屏住呼吸。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句话,放在他俩身上仿佛一台缺了零件的扫地机器人,疯狂地失灵了。

一次,林朔在修足球队活动的图片,阮清言不会,只得在一旁仔仔细细地看着。窗外秋天冰冰凉凉的气息化成一口软糯的雪糕,猛吸一口,让她打了个哆嗦,忽然,她想到了什么。

“欸,你是动物医学系的吧?”她问。

“动”字一出口,林朔的眉毛抽搐了一下。

“动物医学系,是不是?”她又问了一遍。

林朔看着图片一动不动,如一座剔透的冰雕。

“在解剖室外砸墙壁的人是你吧?”她又问。

这句话像一支利箭,射到了冰雕上。林朔碎了。

他暴躁地起身,“啪”地关掉笔记本电脑,却还是沉默不语。

“真的是你啊?”阮清言甩出了第四个问题。

林朔踩着沉沉的步子,拧开了办公室的门。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阮清言眼神微颤,嘴唇翕动:“其实……当兽医没关系的。”

她的声音很小,被林朔“咚”的关门声砸得稀碎。

十月过后,学校偌大的绿茵场上长出一圈飘飘摇摇的巨型气球,跑步赛道上一点儿一点儿移动的训练身影,都在表明秋季运动会就要到了。阮清言所在的金融一班,女生很少,除了一位短发、黑镜框的女生,就只有阮清言所在的342宿舍了。

对于选拔谁负责入场式举班牌的重任,342宿舍已经在卧谈会上吵了一周有余。显然,她们都不想担此重任。

她们吵架的流程是这样的——

罗玉洁:“清言,你去吧!真不能让咱金融一班丢了面子。”

冉晓云:“对啊,咱班男生都希望是你来举班牌吧!”

方兰:“女生也希望是你。”

阮清言:“不行,我胖了。”

这样吵了几次之后,阮清言发现自己买回来的鹌鹑蛋红烧肉再也不能摆在桌上超过五分钟,因为另外三双筷子像三台抽水机,一会儿抽得连红烧肉的汤汁也不剩了。

阮清言被她们的决心折服了。

她答应去做那个举着班牌、穿着超短裙、走在最前面承载所有目光和讨论的人。

运动会那天,冷冽的妖风四起,田径场上的巨型气球胡乱地纠缠到一块,不近人情的大风差点儿吹掉主席台上领导的假发。阮清言饿了几天,很快瘦回原先的模样。她在肆意吹拂的大风下,心情也很飘逸。

动物医学系比金融系的班级先入场。阮清言站在班级的最前面候场,大脑正放空着,忽然空气中远远传来一声浑厚的狗叫声,接着是两声、三声……

她看见一个长得像林朔的人,走在举班牌的人之后,正在被五条大狗拖着在主席台前胡乱打转。

“哈哈——”她畅快地爆笑,转头对身后的罗玉洁她们说,“快看动物医学系的入场式!”

罗玉洁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八卦地说:“听说牵狗的人是抓阄抓到的,他们班四十四个人,真是神一般的运气。”

阮清言直愣愣地望着林朔,他瘦瘦高高的身影被几条狗狗拉弯的样子,突然有点儿可怜。

林朔完成了五分钟的狗遛人表演后,被同学解救了下去。

随着主持人介绍的推进,阮清言很快站到了主席台边上,马上就该他们了。她突然有点儿紧张,担心林朔也会像她一样,在人群里看她的笑话。她越是这么想,脑海里勾勒出的细节越多,紧张感像一瓶倒过来的沙漏,源源不断地散落而下,沙沙作响。

她裸露的双腿开始紧张得发麻,渐渐麻得失去知觉,冷风一吹,又微微颤抖。

“接下来,经管学院金融一班的同学们正精神抖擞地向我们走来——”主持人声音高亢,响彻整个操场。

阮清言却跟没听见似的。

“走啊,清言!”同学在身后低吼。

数秒过后,阮清言突然像个电量爆满的机器人,一个激灵抬起步子,走出了全场,乃至汉博大学建校一百零八周年来唯一的正步。

主持人念词明显卡顿了一下,仿佛在惊奇地打量眼皮底下这位精神抖擞的女同学。

而观众席此起彼伏的窃笑声尖锐地穿透入场式的音乐,涌进金融一班同学们的耳朵里,军心大乱间,不知道谁说了一句:“都走正步!”

大家才和阮清言整齐划一地走成了一个整体。

顿时,阮清言泯然众人矣。

后来,她回忆起这件事,就像溺入一个酒缸,燥热窒息、眩晕至极。

都怪林朔,怪她想着林朔会笑自己出丑,才让自己注意力不集中。她还怪自己突击减肥,饿晕了头,怪鹌鹑蛋红烧肉。

不过主要还是怪林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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