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的傍晚,湖面上有习习清风吹来,流金烁玉,荷花亭亭。
院中春日里攒下的草木竞相繁茂,蛙鸣蝉噪,风过带来阵阵蔷薇香。
在浮生楼听了半日曲儿的少女,那头乌黑长发绾成的瑶台归鸾髻却是半分没乱,髻上斜斜插了支点翠穿云钗,缀有利落晶莹的步摇,走起路来,盈盈款款,却还韵致另生。
瑞景堂的院子里,传来了不小的欢笑之声,果然此情此景还是如前世一般热闹。
也对,一大家子搬家进王府,可不得把阵仗闹得大些?
贺同裳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的溜须拍马之言——
“瞧瞧我们二小姐,这生得真真是羞花闭月,好似那远山芙蓉,更似那章台杨柳……哎呀,老奴不会说话,反正就是美得很,这气质才更该是郡主呢,不不不,说是公主也不为过啊!”
“是啊,早就听闻远在璋州的二小姐生得貌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然让人挪不开眼呐!”
陈嬷嬷和徐嬷嬷是秦老夫人身边伺候的老人了,平日里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那被夸的除了二叔贺贵川的二女儿贺夕悠还能是谁?这贺夕悠是秦老夫人的亲孙女,夸贺夕悠的话尽管往天大了说,老夫人怎么听怎么开心便是。
“裳儿来了,来,快进来。”楚夫人第一个注意到她,对她招了招手。这是她父王的侧妃,温柔善良,无儿无女,前世今生却还都待她如同己出。
贺同裳对楚夫人笑了笑,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一身气度不卑不亢,步履恣意不缓不急,把这早已变了温度的场子又找了回来。
“祖母今日这衣裳煞是好看,姓罗那裁缝做的?”不羁如贺同裳,这样便算是给秦老夫人问了安了。
二叔贺贵川家的正室房氏是个有眼力见的,见贺同裳这般态势,赶紧站起身来,不等秦老夫人回应,便笑意盈盈冲贺同裳道:“这便是大哥的女儿裳儿吧?这么些年不见,都出落得这样标致了,真是愈发长得像大嫂了呢。”
贺同裳掀着眼皮,露出懒倦的眸子,端起茶杯随意地撇着浮沫,皮笑肉不笑地应道:“都说我长得祸国殃民,二婶你倒是第一个说我仅仅只是标致的,不错,还挺新鲜。”
誉平王另一个侧妃卫夫人深知,这王府里的人平日里便早已习惯了贺同裳的做派,但秦老夫人今日正在兴头上,见自己得亲亲儿媳被贺同裳这么噎了一遭,定然不开心,便本着哪边都想要讨好的心思,赶紧打圆场道:“裳儿又在胡说了,哪有说自己个儿长得祸国殃民的?那叫倾国倾城!”说完看向房氏,故作熟络地倾出了半截身子靠到她耳边,用大家都能听见声音耳语道,“我们家裳儿就这样,慢慢习惯了就好,弟媳妇别介怀才是。”
见有人打圆场,房氏得了个台阶连忙就下了。
贺同裳也懒得再搭理,但许是喝茶的动作大,手上的白玉镂空雕花镯却被人打了主意。
“祖母,祖母,我喜欢她那个镯子,我要那个镯子!”说话的是贺贵川的小儿子贺朝燃,如今大抵上有个六七岁,是秦老夫人真真儿的心肝儿。
房氏连忙抱住贺朝燃,假装斥责道:“那是郡主姐姐的东西,怎能平白要来?”嘴上是这么说,那眼神已经黏在了秦老夫人那儿,就等着老夫人开口呢。
贺同裳心里冷笑了一声,前世你们在我这里平白要去的东西还少了?
前世的她待谁都傻乎乎的好,看见多年难得一聚的二叔一家搬进了府门,恨不得把景文帝平日里赏赐的物件儿统统送给他们,想着反正自己用不完,闲置了也是闲置了,也从不介意他们是不是得寸进尺。
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
面前这一副副嘴脸,她真是见一次便恶心一回。
她甫一低头,正巧瞧见手腕上的镯子,一阵不好的记忆涌上心头。
前世,她的丫鬟故月,就是不小心摔坏了她送给贺朝燃的这只镯子,被年仅十岁的贺朝燃用镯子碎片划破了脸。
那时候的故月,才十九岁,便因脸上的数道伤疤生生毁了容,再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方才出房门前,故月给她戴上了这只镯子,若是她当真又把它送给这个小王八蛋,那便是再度亲手给他递了伤害故月的刀子!
思及此,贺同裳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冷色。
秦老夫人爱孙如命,腆着一张老脸看向贺同裳,眼神里的威仪似乎在彰示着自己在这王府里的至高权威,嘴上却还要刻意温和几分,道:“裳儿,这镯子你院里想来也多的是……”
不等秦老夫人说完,贺同裳冲贺朝燃招招手,笑道:“好说好说,来,小家伙。”
说着镯子已经被她从那纤细的皓腕上摘了下来,她认真道:“啧,这镯子啊属金,说起来来历还不简单呢,好像是朝里那些看不惯我的老家伙特意怂恿皇上赐给我的,指望着它能克死我呢,但我这个人命多硬啊……”
房氏已经领着贺朝燃到了她面前,她顿了顿,把镯子当着房氏的面递到贺朝燃手边,不顾她们已经变了的脸色,若无其事继续道:“小家伙,你命相几何啊?嘶……也无妨,这镯子上的晦气估计都被我除得差不多了,应该不克人……了吧?”
贺朝燃听不懂这些,乐呵呵接过了镯子,房氏吓得连忙把镯子从他手上打掉,连声道:“呸呸呸!”
“哐嚓——”白玉镯子应声而碎。
贺同裳睨了一眼那满地的碎片,耸了耸肩,道:“碎了,不吉利咯,幸好已经是送出去的物件儿了。”
言下之意,送出去了,吉不吉利的可就与她无关了。
在座这些妇人,一个比一个更信奉命理八字,对这不堪入耳的谶语更是避之不及,纷纷吓得白了脸色。
贺同裳好整以暇起了身,道:“祖母,裳儿身子不适,这晚膳还是回房里用吧,便先告辞了,失陪各位。”
说完,贺同裳不顾满堂的情绪狼藉,自顾自迆迆然离了席。
留下一屋子的敢怒不敢言。
……
回院子的路上,故月长长舒了一口气,道:“郡主,你可吓死奴婢了,那些话哪是老夫人能听的?”
贺同裳侧脸看了看故月那张已经吓得没了血色的脸,笑道:“跟了我这么些年,怎么胆子还这么小?”
故月揪着眉头,瘪嘴道:“郡主你还说呢?若是我一早便知道那镯子是那般来历,我定然不让你把它戴在身上,即便是皇上赐的又如何,我把它……把它扔河里冲走,放火里烧成渣,总好过这么跟在你身上。”
贺同裳知道,故月和百里沉澜是最忠于她的人,她这番话是比珍珠还真的真心话,她是真的担心她。
“我编的,那就是一个普通的白玉镯子,瞧把你吓得,胆小鬼。”贺同裳伸手,在故月脑门上弹了一下,转身潇洒地大步往院子的方向走。
故月在原地愣怔了片刻,终于露出笑意,捂着额头追上去,嗔道:“好啊,郡主你又戏耍奴婢!”
那么胆小的故月,前世却为了救她而慷慨赴死,这一世,她定要好好待她保护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