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已过,天光渐长。
瓦觉县三面环山,重峦叠嶂,时至下午,天空泛着冷冷的蓝。
这里山高路远,景色怡人,可乔初意完全没有赏景的兴致,泥泞小道崎岖难走,车开不进来,她只好肩扛手提,费了半天劲才把两个沉甸甸的箱子带上半山腰,远远已经可以看见简陋的瓦觉小学的校门。
“前面那位壮士,我有两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秦皎皎累得气喘吁吁地跟在她身后,一只手撑着腰,满脸苦相。
乔初意头也没回:“不听,憋着。”
“可以义捐的学校那么多,为什么非要选择这里?”秦皎皎仿若未闻,自顾自地说,“更要命的是,为什么还得亲自跑一趟?你知道现在店里的生意有多火吗!”
“还差五十米!”乔初意中气十足却答非所问,她把围巾解下来系在腰间,铆足劲儿冲刺,可还没跑上两步就被撞翻了。
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小姑娘,十来岁的模样,个头不高,扎着羊角辫,洗得发白的大码运动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和她相撞后也摔倒在地,大概是摔得疼了,小姑娘坐在那里不动弹,眼神怯生生的,满眶的眼泪在打转。
乔初意也顾不上隐隐作痛的额头,利索地爬起来赶紧蹲在小姑娘身边,可又没什么哄小孩子的经验,正手足无措之间,她突然灵机一动,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果。
“别哭了,姐姐给你糖吃。”乔初意垂下头笨拙地哄她。
五颜六色、做工精致的糖果,有萌动可爱的小红心、漂亮的梅花鹿小姐,还有样式各异的花草图案。小姑娘睁大了眼睛,看起来很是喜欢,犹犹豫豫地伸出手。
“小乔……”秦皎皎突然叫她。
从还没进山,秦皎皎就一直唠唠叨叨,对这次义捐安排非常不满意,乔初意懒得理她,声音愈发温柔:“这些糖你可以随便吃,我还有好多好多。”
“乔初意!”秦皎皎的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粗暴地伸脚踢了她一下,乔初意没有防备,差点被秦皎皎一脚撂倒。
乔初意忍无可忍,三两下卷起袖子,只是还没等发作就听见秦皎皎虚伪地客套着,她捏着嗓子,假笑得十分明显:“哎哟,薄医生,这么巧啊,在这里也能遇到。”
作为秦皎皎的骨灰级闺密,乔初意再了解不过她那张牙舞爪的德行,能让她改头换面这么客气的,只有一个人。
乔初意瞬间觉得脖子的每一寸都变得僵硬,稍微一动就咔嚓作响。
她咔嚓咔嚓地抬起脑袋,果然看见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着薄昭浔。
天色微微暗了一些,山间起了层薄雾,被风推搡着游移,薄昭浔白色的外袍轻扬,天地空旷,越发显得他清瘦挺拔。
“薄医生……”
“乔初意,请不要告诉我,你带来的这几个箱子里都是糖。”他的目光扫过她带来的箱子,纤长的眉微皱,神情疏离。
乔初意没想到薄昭浔上来就是这么一句,她霍然站起,急于维护自己这个手工糖果师的尊严,铿锵地解释:“都是糖怎么了?连科学家都说,甜食可以让人获得更多幸福感,尤其是糖果,能够……”
“所以呢?”
“当……当然了,也不是只有糖,还……还带了一些衣服、玩具什么的。”在他强大的气场面前,乔初意的气势飞流直下,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身后的秦皎皎怒其不争,伸出手指戳她的腰。
“瓦觉县的孩子患龋齿率高达95%以上,而且超过七成牙列不齐,这里设备不足,不能进行正畸治疗,只能进行窝沟封闭,充填浅龋和中龋。”薄昭浔把小女孩拉起来,拍掉她身上的尘土,又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后淡淡地看向乔初意,“你真是千里送鹅毛啊,专程运了这么多糖过来,有爱心。”
他这种语气可没带丁点夸赞,乔初意不敢顶风而上跟着瞎贫,像鸵鸟一样缩着头。
风轻轻地吹着,一时无话,秦皎皎扛住压力找了个契机打破尴尬,她看了看风度翩翩的薄昭浔,这才明了乔初意跑这一趟的小心思,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朗诵:“醉翁之意不在酒……”
乔初意小心地偏过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在乎山水之间也。”秦皎皎亡羊补牢,张开双臂感叹,“啊!”
气氛更尴尬了。
秦皎皎讪讪地笑着:“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如此美景,不免诗兴大发……”
“很应景。”片刻后,薄昭浔笑了,他朝乔初意走过去,脚步落在地上很轻,却每一步都像是重重地落在她的心上。
他站在她面前,低头解下乔初意胡乱绑在腰上的围巾,修长的十指微曲,帮她把围巾系在脖子上。他们离得很近,乔初意可以清楚地看到薄昭浔流畅的唇线,鼻梁高挺,再往上,是清澈的眼眸。
“不冷吗?”他完成系围巾的最后一步。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砸在耳膜上。
怦,怦,怦。
“很……很热……”她结结巴巴地说。
乔初意没说谎,她现在两颊滚烫,添把火简直可以飞天了。
乔初意承认,秦皎皎说得对,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听说清淮市所有医院共抽调了十名牙科医生赴瓦觉县义诊,其中就有薄昭浔,于是她丢下开张没多久的糖果店,马不停蹄地赶来,只盼望能见他一面。
“很快就会回清淮,这两天你待在这里,乖一点,不要惹事。”薄昭浔收回手,又问,“听说你现在在做手工糖果师?”
乔初意忙不迭地点头。
“这么多年过去,你喜欢和我唱反调的毛病,一点没改。”薄昭浔挑眉。
本来想搭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乔初意愣怔,是啊,这么多年过去。
往事历历在目,似是满川风雨也穿不透,她在原地,顷刻觉得时间流转,十几岁的他们站在回忆里,年轻且张扬,好像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事能将他们击倒。
即使头顶的那盏明灯灭了,他们也能借着星光,在草地上肆无忌惮地奔跑。
只可惜,那样的一往无前,早已不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