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大暑。
西部雨水最丰沛、雷暴最常见的季节。
列车在一个接一个的隧道中穿梭,好像白昼和黑夜用让人窒息的速度在交替。
杨佐靠着窗,看着青涩的面容在窗户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小佐,别怪你叔叔,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蓝鹰那件事在沪市传得沸沸扬扬,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你也别怪妈。你叔叔的意思,是送你去美国留学,但妈实在舍不得。”
“所以,妈只能把你送到那个人身边……”
蔡曼的声音,在晃动的车厢里既明亮又缥缈,就像杨佐对那个人的印象一样。
他知道那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可在他出生后不久,那个人便和蔡曼离婚了。因此两人从没见过面,他又对那人一无所知。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干什么工作,有没有新的家庭……
但这些,杨佐都没问。
他只是淡淡的道:“到了那边,我还可以打球吗?”
“打球?”
蔡曼愣住了,嘴角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表情。
“也许可以吧。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应该……”
叹了口气,蔡曼小声道:“小佐,到了那边,可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吗?妈知道蓝鹰做得很过分,可你不能为了赌气,走错了路。打篮球不是你唯一的出路……”
语气很委婉,杨佐却已明白。蔡曼和周方那些人一样,都不认为他有打篮球的天赋。
不过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蔡曼抬起头,讶然看着那个一直望着窗外的少年。
明暗交替的光线,映衬着他的侧脸,刻画出完全超出十六岁少年该有的坚毅。
“哎……也许,这就是你们父子俩的命吧。”
蔡曼又叹了口气,这句话并没说出口。
很快,列车停在了绵市,西部盆地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
杨佐拖着行李箱,跟在怒气冲冲打电话的蔡曼后面,听着她对着电话大声抱怨:“姓杨的,十多年了,你怎么还是那副臭脾气?杨佐是你儿子,接站这种事也能迟到吗?”
挂断电话,蔡曼内疚回头,不好意思的对杨佐道:“小佐,你爸说他十分钟后才到。那个……要不……”
杨佐听得出来,蔡曼的语气中,充满了对那个男人一如既往的失望。
她甚至已经后悔,开始思考是不是该把杨佐送出国。
“没事,我可以等。”杨佐在路边停下脚步,坐在大大的行李箱上。
蔡曼摇了摇头,剩下的话便没说出口。
十分钟很快过去。
然后是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直到一个小时过去,蔡曼又要开口的时候,才有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停在两人面前。
杨佐猛的抬起头,心脏莫名的狂跳起来。
“哗——”
伴随着他的紧张,车门打开。
蔡曼立刻踩着高跟鞋冲了上去,将那人扯到一旁,杨佐只来得及看清楚一个高大,但有点驼背的影子。
一米八九。
对身高很敏感的杨佐一下子得出了精确的数值。
为什么没遗传给我?
怔了怔,杨佐失落的摇头笑了。
接着他拉开车门,也没看清楚车厢里装着什么,随手把行李箱扔了进去,然后坐在副驾驶上,打量着眼前的城市。
和国际化大都市沪市比起来,这里少了高耸入云的钢筋丛林,多了几分闲适和懒散。
当然,更多的是他熟悉的陌生感。
这就是他未来三年要住的地方。
杨佐心里有种说不出味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外面传来蔡曼的惊呼声。
“小佐!小佐!这孩子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杨佐瘪了瘪嘴,刚要开窗打招呼的时候,一团阴影印在了车窗上。
他绷紧后背,缓缓转头看去,终于看清了那张无数在他梦里模糊出现的面孔。
和所有中年人一样,不管年轻时多么与众不同,那张脸都已变得非常普通。
但在杨佐眼里,却又不那么普通。
因为那人的头发出人意料的蓬松杂乱,比他在沪市见过的所有发型都糟糕。
“你就是杨佐?”
那人的声音不紧不慢,洪亮,却又显得慵懒。
杨佐僵硬的点了点头,努力不让自己失态。
“很好。”
那人脑袋留下的阴影很快离开,接着杨佐就看见他在蔡曼的指指点点下,将蔡曼送回了火车站。
甚至没让蔡曼和杨佐正式告别。
但杨佐知道,他和过去的生活,就这样划开了界限。
“吱呀。”
那个男人重新回到面包车里的时候,车身明显的下沉。
“我叫杨庆国。”
那人点着火,不知是不是有意,他和杨佐一样,都没有转头看对方。
面包车启动之后杨佐才反应过来,两人已经完成了相互认识的环节,他们已经不是陌生人了。
可是……
他们也不是父子。
杨佐相信,没有哪对父子会像他们那样尴尬的相处。
或许同样意识到这个问题,杨庆国开口道:“放松点,想说什么就说,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咱们至少还得相处三年呢。”
“你迟到了。”不等杨庆国说完,杨佐鬼使神差的说道。
然后他就后悔了。
这是他鼓起勇气,在杨庆国面前说的第一句话。
但很明显,这句话并不适合当他的开场白。
因此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迟到了,是因为我正在搬家。”
杨庆国说着,指了指后面。杨佐转头看去,只见面包车后排的座椅放倒,堆满了一个人生活所必须的东西。
而他的行李箱,正好压在一堆盘子上,以至于随着车厢的晃动,那堆盘子逐渐的变成一堆垃圾。
“别担心,我没你妈那么富裕,但也不至于为几个盘子发脾气。”杨庆国似乎从一开始,就发现了这件事。
杨佐愣了愣,视线第一次主动向杨庆国看去。
“为什么选今天搬家?”杨佐不知道为什么会纠结这个问题。
是因为他来了,因此才选择搬到一个大一点的房间去吗?
杨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到这个答案。
“以前的小区楼下有人打球,让人听得心烦。”
杨庆国很简单的说道。
杨佐张了张嘴,无声的转过头,望着车窗外。
他并没有看到,当他移开视线后,杨庆国用眼角余光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