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小院中一片狼藉,乱石飞洒,残垣断壁。
红衣女人与黑无常的战斗早已结束。
无常最终重伤不敌,落荒而逃。
女人也没有停留,回头看了我一眼,伸手对黄爷爷一推。
便轻轻将他的魂魄送回身子里,眨眼间消失不见。
此刻,黄爷爷正靠着墙,揉捏着手脚,适应着魂魄刚刚回归的身子,问道:“所以,她是你娘?”
我一边将收拾法器,一边摇头:“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叫那样叫她?”黄爷爷皱着眉问。
“下意识的,因为她身上有娘亲的感觉,”
我语气不太确定,抬起头又说:“而且我以前跟你说过啊,我做过和她在一起的梦,还说过那天就是她送我回的家,但你就不信。”
“谁会信一个小屁孩的鬼话......”黄爷爷嘴角抽搐一下。
“别叫我小屁孩呀,我不是你徒弟么?”我反驳道。
黄爷爷一愣,抿下嘴,叹了口气,“不过这也怪我,对你的关心不够,
毕竟你爷爷把你托付给我,也不是让我养活你就行。”
“你的意思是说,爷爷之前就让你教我道术了?”我看着他。
“说是这样说,但我知道,他是想让你入我道门,这样好歹可以得到仙灵庇护。”黄爷爷叹息。
“那你为什么之前不教我?”我有些不满,把手上的行囊往地上一放。
“你和你爷爷都不懂,有些时候不入这圈子,反而更好,”
黄爷爷说:“这就像围城,城外的人想进来,城里的人想出去,而且再说......”
他突然停住,我心有疑惑,接问道:“再说什么?”
黄爷爷犹豫片刻:“再说从很久以前鬼物僵尸什么的,就早已经销声匿迹了,
就是地底偶尔会冒出煞气,养出几只小鬼,
但太阳照个几天就没了,也闹不出多大风浪。”
我看着他一边说着,眼中的光一边黯淡下去,满脸的皱纹低垂,仿佛整个人都苍老几分。
“以前的道士,个个随身佩剑,装墨斗带糯米,行走江湖,
而现在僵尸都没了,街上还不能带剑,不少同行都丢了法器,去炒糯米饭营生,”
黄爷爷面露苦笑,“而像我这种舍不得放下的人,只能跟着那些盗墓贼,
帮他们看看风水,然后进去墓里帮他们打打僵尸,结果反而打出一个五大高手的名头。”
我舔了下嘴唇,不知该作何反应,看向院中,转移话题道:“那这院子里的鬼又是怎么回事?”
黄爷爷脸色稍稍一变,沉默了很久,长叹一声,道:“这院子的鬼,和平日的阴煞小鬼不同。”
“怎么不同?”
黄爷爷严肃起来,指着院中的一口井,道:“看见那口井了没有?”
我看着那口被封的老井,点头。
黄爷爷说:“大概是十多年前,苍山四周地龙翻身,大量的地脉煞气孕育而出。
若是平常这也不算什么,阳光照个几天,天雷轰个几下,那地煞自然散去。
只是没人想到,那苍山中竟还藏着一座天煞大墓,阴气十足。”
莫名地,我的心竟然微微一动,恍惚间竟觉得那地方有些熟悉。
但无论爷爷还是父亲,从未有人跟我说过这事啊。
“所谓天煞遇地煞,神仙也抓瞎,那聚集的阴煞之气数年不散,之后更是顺着地下水脉,流转各地,
而地下水埋本就极阴,再沾染煞气,更是可怖,”
黄爷爷说:“普通人一但沾染,便会性情大变,抑郁暴怒,不是杀人就是自杀,最后三魂堕落,只能化作厉鬼。”
我吃了一惊,道:“所以,那混混和他父亲都是因为这个......”
黄爷爷有些落寞地“嗯”了一声,道:“我数年前就听闻这家男人性情大变,女人上吊而死的案子,所以才搬来此处,打算长期调查。”
“意思是这样的事件还不止一件?”我不禁皱眉。
心中有一个冲动,恨不得此刻就杀光恶鬼,驱散煞气。
“当然不止一件,地下水埋交错纵横,数年时间,煞气早就流边九州四地。”黄爷爷点头。
我恍然大悟,接着脑子一抽,脱口问道:“话说,黄爷爷你为什么要追查这些案子的?”
黄爷爷一愣,眼皮瞬间低垂下去,神情黯淡。
我也意识到自己刚刚问的问题很傻,人道士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于是挠挠头,道:“额,抱歉抱歉,忘了你的职业了。”
静了很久,黄爷爷幽幽道:“不,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嗯?”我抬头看他。
黄爷爷长叹一声,道:“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就是第一个被阴煞感染,以至杀**至亲的人。”
“!!!”
我的瞳孔一缩,惊惧在心中炸出。
黄爷爷和我对视。
缓缓地,两行老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老人浑身微微颤抖,抽泣。
“我本就知道自己命犯天煞孤星,从小父母兄弟因我惨死,长大后师傅又死于战乱,
成名之后,实在难耐心意,自觉窥得天道,于是大着胆子,娶妻生子。”
“可我还是高估了自己,阴煞入体,妻女死于我手,最后却连找谁报仇都不知道!
所以这十年里,只能一边躲着通缉追捕,一边追着阴煞乱跑,
但到头来,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个什么啊......”
黄爷爷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我看着他的眼睛,看见他眼里微弱的光在熄灭,惊涛骇浪般的悲伤,从那消瘦老态的身体中爆发出来。
抿着嘴,沉默很久。
我走上前,按住老人颤抖的肩膀,一言不发。
黄爷爷的哭声渐弱,身子逐渐平稳。
半晌,他不再哭泣,拍拍我的手背,声音嘶哑道:“抱歉啊,人老了,难免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
“嗯。”
“对了,我之前没太听清,”
黄爷爷带着几丝哀求,低声说:“你愿不愿意到我门下,做我的徒弟来着?”
我垂下眼帘片刻,沉沉点头,“嗯”了一声。
然后来到他的跟前,跪倒在地,三次叩首。
起身时,我的视线和黄爷爷对上,彼此的眼神透彻而诚挚,一切的心意,已无需多言。
他朝我点点头,笑了起来。
我深深附身,叫了句“师傅”。
简陋的拜师仪式,发生在那纷乱的夜中。
那之后,黄爷爷便带我退学离校,连夜离开了村子。
之所以离开,一是因为黄爷爷从无常手中逃过一劫,之后被阴兵追捕,在所难免;
二便是他打算继续顺着水脉,追寻阴煞之气的去向,防止悲剧发生。
而我跟着黄爷爷,一追就是十年。
十年时间里,我一边跟他驱鬼灭煞,一边跟他学艺读书。
学艺,学的不止是数术修炼,寻龙点穴,符箓法事;就连针灸推拿,药材医理,抚琴吹笛,挥毫泼墨,剑法弈棋也需要精通。
而读书,读的是道家典籍、四书五经,还有咒术法印、地理历史、天文历法......
我问他有必要学那么多吗?
黄爷爷说,一个合格的道士,必须是一个“山、医、命、相、卜”,五玄皆要精通的全才。
只有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通人和,才能游戏大道,天地禹步,风生水起。
而就这样经历了十年煎熬,在我过完十岁生日那天,这一切突然戛然而止。
那天,我在山中修炼完后,回到家中。
发现黄爷爷已失踪不见,只有一张笔迹缭乱的纸条放在桌上。
我拿起一看,心猛然跳动。
“十年之期已到,你我缘分已尽,
但新缘将至,务必前往西京,迎娶陈家独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