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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夏戈霍然转身,双目充血,状如疯狂,逼视走近他的人,那是他六师弟夕苦。

夏戈的眼中有极度的疯狂与愤怒,这使他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但夕苦却没有丝毫的慌乱不安,他在离夏戈十丈远的地方站定,直视夏戈,道:“温九变的刀法修为可跻身当今十大刀客之列,有他在,你永远也报不了家仇!”

夏戈沉默如死,他的目光直视夕苦时,竟有隐隐杀机。

此刻他的脑中一遍又一遍闪过半个时辰前温九变那居高临下的不屑的笑意,以及他所说的那一句话:

“……我永远不会杀你的,因为以你的资质,在有生之年,已不可能胜过我……”

其实,夏戈的仇家并非温九变,而是“不悔剑”慕怀柔,慕怀柔乃世人公认之大仁大义者,没有人相信慕怀柔会为一件兵器残杀夏家十四口人,温九变亦然。

惟有夏戈知道自己全家正是亡于慕怀柔的剑下,为夏家招来杀身之祸的正是夏家的传世之剑“惊神剑”!

那时,夏戈年仅九岁。

夏戈侥幸逃脱性命后,被空灵子收为弟子,夏戈苦练武学,习有所成之后,他便前往不悔山庄,欲向慕怀柔报仇雪恨。

当时慕怀柔正在大宴宾客,面对寻仇的夏戈时,显得谦和礼让,坦荡无愧,直至夏戈刺伤他一臂,他仍阻挡门下弟子不可伤害夏戈,只道这是一场误会,夏戈寻仇,难免有偏激之举。

众宾客中就有温九变,温九变深为慕怀柔的宽厚所折服,便出手击退夏戈。

而后夏戈数度出山,以图报仇,皆为温九变所阻。

每次当温九变从容离去时,夏戈都极为鄙视自己,他的心也在那一刻被更为强烈的仇恨充满。

夕苦继续道:“其实若是师父将‘平天六术’悉数传与我们,那时又何惧于一个温九变?凭借‘平天六术’,师父可与须末真、訾临渊这样的大宗师一战,足可见‘平天六术’的威力!”

“好,我便等到师父出关之日!”夏戈终于开口。

“出关?”夕苦颇为清俊的脸上有了略显诡异的笑容:“师父出关之后又如何?无论如何,最终他都会把‘平天六术’公诸于众,温九变是世人所共尊的大侠,以他的修为,再得‘平天六术’相助,你自忖能胜得了他么?哼,我等追随师父已有十几年,但十几年来,他一直沉醉于武学,对我等指点甚少,根基不深,只怕最终空负嫡传弟子之名。”

夏戈凝视着剑尖,若有所思。

夕苦缓缓向他走近,边走边道:“相信以我们的天分,若是在十几年前便投身于名门之下,今日应早有所成,也许你亦已报了家仇血恨!”

夏戈目光微微一跳。

“你必须做出选择了。”夕苦声音低沉地道,夏戈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异样的光芒,

“选择?”夏戈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他道:“师父心意已决,我们绝不可能改变。”

夕苦的声音有一股阴沉之气,他低声道:“其实我们并非绝不可能改变现状!”顿了顿,他以更低沉的声音道:“习练内家心法,最易导致真气逆岔,师父对我们自然毫无戒心,所以……”

夏戈神色剧变,失声道:“你……你想毒害师父?”他的脸色显得更为苍白了。

夕苦似乎早已料到夏戈会有这种反应,他依旧沉静地道:“我们只是不愿接受平庸,不愿屈于命运而已。千百年来,武林各门派无不是蔽帚自珍,师父的选择本就是一种错误!”

夏戈听到这儿,若有所悸,他举目四望,只听得大师兄朝莫的声音从远处一片林中传来:“不错,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三师弟,你应该是一个聪明人!”

脚步声中,从林中走出四人,除了小师弟牧野笛外,夏戈的五位同门已会聚于此。

夏戈顿时明白,此刻他已必须做出选择。

空灵子为悟透天下武学,重创“平天六术”而苦思竭虑,难免疏忽了对弟子的约束教诲。他不会料到,这无意的疏忽,会为他带来致命的灾难。

半个月后,一场大雪降临不应山,积雪厚逾一尺。

深夜,牧野笛被刻骨寒意冻醒了,他拥了拥被褥,忽然感到与自己同床的三师兄竟不在身侧,顿时完全清醒,黑暗中,他低声呼了几声:“三师兄……三师兄……”

没有人应答,四周静得不可思议,只有远处偶尔响起积雪从树枝上滑落的“簌簌”声。

牧野笛忽然意识到此刻不但三师兄夏戈不在屋内,连同屋的其他师兄也不在!

一股莫名的不安顿时占据了牧野笛的心灵,一时间,似乎寒意更甚,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无星无月,只有积雪倒映出的淡淡光线,天地间朦胧模糊得有些不真实。

六个高高低低的身影立于崖边,寒风席卷起的雪屑在他们之间穿梭飞舞。这六人正是牧野笛的六位师兄,此刻,在雪光的反映下,他们的脸色竟是灰白与淡绿色相间,其目光复杂莫名,不似人的眼神。

终于,六人中个子最为矮小的夕苦声音低哑地道:“二十年之后,我们一定是武林中的最强者……”

“啪!”话音未落,他们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枯枝折断的声音,声音并不甚响,但六人却齐齐一震。

蓦然回首,只见在灰白色的雪光映照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立在离他们十余丈之外。虽然是在夜色中,众人仍能清晰地感受到有一双饱含悲恨、绝望、痛苦的眼睛正死死地瞪着他们,那目光让每个人心中不由泛起寒意。

朝莫略略定神,轻咳一声,道:“七师弟,你也是在找师父吗?他老人家……”

“你们害死了师父!”一声尖锐而绝望的凄厉叫声打断了朝莫的话。

朝莫神色一变,顿知已无法隐瞒。

牧野笛如一只疯狂的小兽向远比他更强大的六个师兄冲来,口中如呜咽般呼喊着什么,他的意识已一片模糊,极度的惊骇已超越了他小小心灵所能承受的极限——他亲眼目睹朝莫诸人将师父自崖顶推下!

耳边风声呼呼,牧野笛隐隐听到夕苦口中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杀……”

一道寒光划出惊人的弧线,向牧野笛拦腰斩至!

牧野笛本能地一闪。

未等他有更多的动作,身后已被重腿扫中,他痛呼一声,身躯已被击得飞起,由崖顶飞坠而下!

三日之后,积雪融化。

清晨,不应山山脚的丛林中,出现六个人影,在林中时隐时现,待到离不应山一里之外时,六人分道而行,很快消失于茫茫丛林之中。

此时此刻,在不应山绝崖的半崖处一块约有数亩的狭长平台上,正有两个人隐于乱石后,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二人一老一少,赫然是空灵子与牧野笛!

短短三日,空灵子已苍老无数,他黯然一叹,道:“他们已离去,师父可以告诉你为何没有被害了。”

沉默了良久,他才再度开口道:“师父根本不会料到他们会下毒,所以毫无防备,等到发现时,真力已滞纳,整个身躯似若立将坠入无边的黑暗中!若是平时,寻常毒物并不能威胁师父,但此毒本就毒性甚强,又是在为师苦悟内功心法之时,稍有差池,便会真力逆岔而亡。所幸为师闭关两年多,已悟出自成一家的‘混沌无元’内功心法。一般武林中人所修内息真力皆由丹田传至四肢百骸、七经八脉,由点及面,惟有‘混沌无元’,却另辟洞天,是由面及面,在刹那间,全身每一经脉、器官乃至肌肤皆有真力涌出。若以寻常逼毒之法,体内的毒素在流往经脉后再逼出体外,其间所用的时间足以致人于死地。而以‘混沌无元’这种内功心法逼毒,自最初催运功力的那一刻起,体内的毒素便已开始减少,显然更为妥当。

“可惜‘混沌无元’为师是初次运用,未能运用自如,最终体内的毒素虽渐渐排出,但下肢却失去了知觉。”

顿了一顿,空灵子继续道:“正当此时,朝莫他们六个不肖之徒前来查看,平常他们只须隔五日送一次水粮,绝不随便惊扰为师修练。为师由此推测下毒者也许就是他们,为探知真相,为师便凭借‘混沌无元’之内功心法,使呼吸心跳静止,气息轮回循环由周身肌肤完成。朝莫诸人不知这一点,以为阴谋得逞,言语间再无顾忌,为师于是得知了一切真相。

“若是他们自知阴谋败露,必然索性围攻为师,为师毒素未去,下肢瘫废,未必能胜过他们的合力一击。没想到最终他们意欲毁尸灭迹,把为师扔下悬崖,这反倒使为师幸免于难,悬崖壁上多藤木,为师双手尚能活动,借此缓减下坠之速,加上又有逾尺积雪,为师终安然坠于此处。”

说完喟叹一声,复道:“山崖终年云雾缭绕,连为师也未知半崖上有如此宽阔的平台——唉,苍天有眼,让为师能在你坠崖之时救下你。”

想到自己以藤蔓凌空卷住牧野笛,借力消力救下爱徒的情景,空灵子犹有余悸,当时视线不清,稍有差池,或藤蔓无法承受两人的力道,牧野笛就难以幸免。而空灵子之所以能及时出手相救,是因为牧野笛在崖顶的怒喝声提醒了他。

空灵子望着牧野笛,道:“为师光大天下武学的心愿落空倒也罢了,六个不肖之徒有了‘平天六术’武学经典,以他们今日的邪恶之心,日后必成武林祸害,而如此祸端,可谓是为师一手造成的。如今为师双腿已废,只盼你能早成大器,替为师清除这些孽障!”

牧野笛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的脸上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坚毅。

幼稚的童心总是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

所以,牧野静风丝毫没有意识到当他梦醒时分,便将步入一条他从未想象过的路——也许,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并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想象”。

他睡得那么沉、那么香,以至于嘴角处已挂下了“银链子”他都一无所知。月光从窗口洒进,照在小牧野静风的身上。可以看见他的脸如粉雕玉琢般让人爱不忍释。

隔壁的屋子仍亮着烛光。

烛光下坐着一个让人一见便如吟淡歌清诗般的女子,她虽已为人妇为人母,但她的韵味却未因此而减一分一毫。相反,让人一见总有微醉之感,心神也会恍惚起来。

醇的酒才会是最美的酒,成熟的女人才能美到极致!

而这淡歌清诗般的女人的眉目间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愁锁青黛,原来也是难觅的一种美。

她在细心地打理着一个包裹,包裹里有小孩儿的衣物,都洗熨得服服帖帖,还有一顶小虎头帽,几块好看的却又不值钱的五彩石,一只青铜心锁……

她把包裹结好又打开,然后再结好,如此反反复复。其实该记起来的东西都已记起来了,可她总想会不会还落下了什么东西?

其实,未能搁下的是她的慈母之心……

屋中还有一个伟岸挺拔站立着的身影,他一直在屋中背着手慢慢地踱步,速度很慢却从未停歇。当他面向烛火时,可以看到一张俊朗得近乎完美的脸型。只是似乎不十分像中土人氏,他那高挺的鼻梁、微陷的双目与北疆的某个游牧民族的特征很相似,但他星辰般的眸子却如点漆,这又昭示着他体内有中土之人的血液。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身,望着女子道:“阿清,此去不应山有二百多里路,我需得出发了,免得天明之前还不能赶至。”

此时已是夜色深沉,离天明时分不过数个时辰,二百里路要在几个时辰内赶至,岂非难比登天?

莫非他有卓绝不凡的身手不成?

可又为何偏偏要在天明之前赶至不应山?

不应山,四周方圆十里皆是穷山恶水,怪兽野蟒层出不穷,可谓飞鸟难渡之地,寻常人等根本不愿涉足其中。而不应山则于中央突兀而起,高逾千万丈,山脚下是青水翠林,山顶上却是积雪皑皑。

没有人知道不应山山巅会是什么样,但关于它的歌谣却是唱了一首又一首。

被称作阿清的显然是屋中男人的妻子,已是数载夫妻仍是如此昵称,可见他们情意之切。

阿清名为楚清。

楚清闻言身躯不由一震,低声道:“笛郎,难道不能迟些时日吗?哪怕……哪怕迟上一日也好!”

男子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低声道:“当风儿降临于世时,便已注定他不仅仅属于我们,还属于天下更多的人。”

楚清已是泪水盈盈,她颤声道:“可是,疼他爱他的是你我,为什么别的孩子能享天伦,而风儿却不能?”

男子微俯身体,拢着楚清的手,柔声道:“五年前,你便知道会有今天的,你也曾说过你不会后悔。风儿能做他该做的事,成为一个他应该成的人,你应该高兴才是!”

他如此安慰楚清,其实他自己也是极其矛盾的!

但他永远也不会改变初衷的!

楚清哀伤地看着她的男人,道:“五年的时间,已可以改变许许多多的东西,也许你所做的,已没有太多的意义了……”

男人慢慢站直,眼望窗外。良久,方道:“有些事情,只要存在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就不允许对它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他伸出宽大的手掌,对楚清道:“把包裹交给我吧。”

楚清下意识地一把抱住了包裹,泣声道:“不,不能……”

男人叹息一声,轻抚楚清纤弱的双肩,温柔地道:“给我吧。”顿了一顿,他又道:“阿清,你是个明白事理之人,其实……其实我又何尝能轻易割舍?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还能见到风儿……”

他将包裹一点点地抽出,楚清一点点地松脱,她那美丽的脸庞溢满泪水!

男人抽出包裹,看了看楚清,然后转身向牧野静风的小屋走去。待他走到床前,牧野静风仍沉睡着,一张小嘴不时地“咂吧”几下,也许正在睡梦中品尝着什么美味。

男人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的儿子,他心中升起了一种自豪,一种父亲的自豪感。牧野静风从二岁开始就一个人睡在这间小屋中,他从未哭闹过,以前还需要楚清哄一哄才能入睡,后来就常常是一个人玩着玩着,便独自睡去了。

他心中暗道:“不愧是我牧野笛的儿子!”

牧野笛忽然抬起右手,向牧野静风轻轻一挥。牧野静风便一下子睡得更沉了!

牧野笛取出一根长长的束带,抱起牧野静风,将他背于背上,然后捆扎停当,这才走出小屋,来到楚清所在屋子的窗前,低声道:“阿清,我走了,家人问起,你便按照我说的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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