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与顾行止婚约在即,公主府便早已竣工,如今洛水殿烧了,魏淮昀又来了,索性我二人就直接搬出宫去住进了公主府。
魏淮昀倒是不说大话,和我的大宫女画锦要了宫中物件的登记册,一样一样差人给我抬回了府邸,笼统不超过半月便置办齐了。
他把玩着手中的玉折扇,斜靠在长亭阑干处:「听说你宫中有一副甚为喜欢的美人图,日日都要观赏品鉴,乃名师方原钟所画,我已经差人去寻他,今日大概便到了。」
那美人图画的是——顾行止。
想到这茬,我又有些心慌了。
「倒不知他画的是何美人?」魏淮昀笑意渐深,「素闻方大师只画实物,从不写意,该不是你那前未婚夫吧。」
要死,就知他要问。
「怎么会,画的自然是我自己,不过今儿方大师来定是让他画你,也好叫我日日观赏。」我剥了个葡萄递过去。
他懒得吃,伸手推开,正巧方原钟大师被人请了进来,朝我二人略施一礼,刚起身就被这骄横的玩意儿质问了去:「方大师先前为公主所画美人图,不知是何人?」
意图给这方大师递上眼色,顾行止却不知何故被下人迎了进来。
竟然连通传都不曾。
「正是这位公子。」方原钟是个老实人,看见顾行止白衣翩翩于水榭走来,便索性指着他作答。
果不其然,魏淮昀递来一眼,冷笑一声甩手就走。
为了家宅安宁,我赶忙站起来追,临走还吩咐完该要处理的事。
「先安顿好方大师,好生招待着,我们随后过来作画,顾世子有何事让他同林琅先谈,往后任何人入府都要通报,今儿不长眼的玩意儿都赏五板子以儆效尤。」
等我追到后头,就看到他懒洋洋坐在池边扔鱼食,七彩的锦鲤一群一群地聚在他面前。
摸不清他在想什么,我索性撩起衣袍跟他一道坐下,从他手里拿起些鱼食也朝水里撒。
魏淮昀难得安静,我便一直陪着,直到鱼食撒完,林琅立在身后等了许久。
偏头让他禀告,才晓得顾行止是来借血燕的。
他祖母去岁就身子不适,调配的药里需加一味血燕。
前年父皇将南扶国进贡的血燕几乎都赏给了我,南扶今岁逢灾,顾行止弄不到血燕,故来求我。
我闻言抬手就要让林琅找画锦从库房调,魏淮昀却开了口,声音极度惫懒,还难得添上些许阴沉:「公主爽气,若我也想要呢?」
知道他是故意与我为难,心头有些烦闷,蹙眉看他:「你真想要?」
「自然。」
我抿了抿唇,无奈地吩咐林琅:「那都取来给殿下,告知顾世子,本宫爱莫能助,叫他另想办法。」
魏淮昀闻言单手撑地站起,掸了掸衣袍,背着光极欠地笑道:「顾世子何须想办法,你去告诉他,若想要血燕,来求本殿下便是。」
林琅偷偷瞥了我一眼,看我没反应,便领命去了。
这下子魏淮昀也不要哄了,心情极好,赏脸似的拉着我起来:「走罢,姑且让方大师给你画一画我。」
说话间他的长眼、薄唇都是挑着的,被满树红花衬得格外晃人。
魏淮昀没骨头似的靠在长亭里任方原钟画画,他约莫是困了,竟阖上眸子睡了。
秋风如今还不清冷,带着丝丝凉意吹落一树枯叶,有一片很不乖巧,飘飘荡荡落在他的发间,我正巧从书里抬头看见,就顺手给他摘了去。
这一幕落进方原钟眼里,恰好成了一副秋日画卷,被笔墨晕染开惬意温柔。
顾行止也再度走来,站在画前,垂眸看着,不言不语。
偏生这样的寂静却搅和了魏淮昀的美梦,他懒洋洋地支起身子,打眼就看到顾行止立在画前,原先因为刚睡醒而带着些许乖巧的神情尽数消失。
转成了被进犯领地的阴狠,少见又毒艳。
他起身绕过去,抱胸瞧着那画,视线刚碰上,眉眼就沾了几许风流,像只得意的大猫:「方大师倒真是画得不错。」
顾行止眉眼轻微一折,因着我对他的情绪极为了解,这才发现,心里骤然一闷,就想离去,却被他出言止住。
「还请公主帮忙,同三皇子殿下好言借些血燕,缓祖母之疾,行止感激不尽。」
我扶着柱子看向魏淮昀,声音带着我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温柔:「你可愿意?」
魏淮昀慢悠悠眨了两下眼睛:「哪有借东西不还的道理,不若我与世子易物。」
「殿下请讲。」顾行止没什么犹豫,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用血燕换周洛送给你的东西可好?」魏淮昀微微弯腰,伸手轻触画中女子的眉眼,笑得格外蛊惑,「应该不亏吧。」
听得此,我宽袖中的手不由收得极紧。
他予我的,已成灰烬。
我赠他的,若再还来。
那这七年,我与他到底还剩下什么?
无人可以证明的回忆,满城乐道的豪夺。
顾行止没搭话,偏头轻轻睨了我一眼,然后笑了起来:「可。」
他极少笑。
此刻便似冰雪消融,梨花盛开。
当真是毫无挂念。
等顾行止离开后,魏淮昀憋了半天的火气才撒出来:「还看什么?眼珠子都要掉他身上去了。」
正想道歉,便有侍从托着锦盒来了。
锦盒开着,露出里头银白色的狐裘,天气渐冷,魏淮昀前些日子特差人给我寻来的,银狐皮毛,万金难求。
他看见这狐裘自然更是一肚子邪火,讽笑一声,扬手打翻砸进池中,溅起大片水花,冰凌凌的,好似下了一场雨。
我擦了擦脸,撩开沾湿的青丝,却见他已然拂衣离开,只撂下一句话:「晦气玩意儿。」
扶着楹柱盯着已然平静下来的池面,不言不语,侍卫上前问要不要差人下去寻,我摇了摇头:「我自个来吧,他气得很。」
听我这样说,周围的侍卫、婢女都急了,恨不得跪地磕头求我收回成命,更有胆大的想上来拦我,被我一眼瞟去制止了。
九月的天已见凉意,我脱下外袍,跳进了池中闷头下去寻。
池水冰凉,但还算清澈,那银白狐裘就这么盖在锦盒上,沉在里头,沉在荷梗之间。
潜身下去,这一小段距离,叫我复杂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事已至此,又何苦忘不了顾行止叫所有人都不开心呢。
情之一字,到底,何苦。
我是中宫嫡出,自小受百般教化,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如今在这公主府池底,池水藏住所有人的视线,倒叫我放肆一回了,只此一回。
捞过锦盒狐裘游出水面,刚破水而出就见魏淮昀在几个仆从的簇拥下朝这赶。
看到我爬出来半跪在池边,他步子渐渐慢下,站定在我身边。
弯腰捞住我的手臂一下子就将我打横抱起:「好蠢的东西,喜欢这玩意儿,便是百十来件我也能替你寻来,作什么死自己下池子捞?」
他嘴上骂着,微抬下巴示意仆从将披风盖在我身上,带下狐裘清理,又安排人准备姜汤热水。
这个人就是我往后的驸马,他对我很好。
莫名心里有些热,也许是受了凉,我蹭了蹭他的颈窝,他一下子就顿住了。
「作什么?」魏淮昀声音难得这般,平静暗哑,不含一丝情绪,仿佛这些日子那个风风火火的皇子是一场梦。
我后知后觉害羞起来:「冷。」
魏淮昀闻言将我拢得更紧一些,步子也更快,嘴上却无不讽刺地笑骂道:「呵,冷死你个瞎眼的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