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一个本该万籁俱寂、休养生息的时刻。

可凡是颜玖所到之处，所见之人，总会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难以压抑的笑声来搅弄这份平静。

是的，颜玖，一个二十四岁、B大戏文系毕业、写了一部爆红电视剧、有个知名姐姐、靠出卖脑子码字的小编剧，一路叼着一个包装上有明码标识就怕傻子放进嘴的灯泡，进了B大第四附属医院的急诊室。

“嘿嘿，老大，你看你，欢乐的源泉，给这里的病患及家属和医护人员带来了快乐，多好！没事儿啊，没事，马上就叫医生给你取出来了！”

助理凯文看着颜玖扶着灯泡尾巴，完全闭不上嘴，还穿着奇装异服的颜玖，实在是忍不住笑了，但他怕颜玖觉得太丢脸，于是出言安慰道。

颜玖实在是没心力翻这个白痴一个白眼了，尽管脑子还昏昏沉沉的，但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下巴都快疼掉了，嘴巴一圈也早就肿了起来。

笑声她免疫了，出租司机已经笑了她一路，医院门口的大爷看见她连保温杯都不拿了，刚才急诊分诊台的护士也是笑得瞌睡全醒，一边嘴角上扬，一边说给她找值班大夫去。

真的，老天爷！不会吧！这么对她的吗？以失恋结束昨天，以丢脸开始今天？

正在等医生来的颜玖难受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只是嘴巴，还有胃里的翻江倒海，要知道她今天喝了多少酒，等下不吐才怪，但是现在嘴巴堵着，这种随时随地可能爆发的不适和恶心，加上之前种种，让颜玖很想哭。

非常非常想哭。

要知道，颜珞生日的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是她的生日。

小时候父母为了她们姐妹凑日子在一块，特地选了颜珞生日的后一天生下她，很多年在苏家的照顾下，每次过生日，她不好意思叫人家再破费办一场一模一样的，于是就很听话地选择与颜珞同天庆生。

大概当年她开始喜欢苏嘉衡，是因为他总会在她生日的当天，才会给她一份与颜珞不一样的礼物，说一声独独给她的生日快乐。

刚才的聚会，她试图用很多其他的东西来掩盖内心那股无法磨灭的失落。

她仰慕了苏嘉衡很久，像少女单纯地爱恋着精心打造的完美偶像，从未奢望过能与他在一起，但这个意外投递给他的剧本，上面那个醒目的爱心，认真如他，怎么可能没看到。

因为看到了，因为知晓了，所以才要跟颜珞用《佳偶》表白吗？

这种绝情却又干净利落的方式让她早点死心，这种手段，非常苏嘉衡。

即使知道结果，怎么可能心不疼？

“段大夫！段大夫！赵大夫去哪里了？急诊刚来了个……噗！来了个挺特殊的病人，需要他来处理一下。”

忙碌了一天的住院医师段青刚刚写完了最后一份大病历，今儿是他正式进入专科医师规范化培训的第三天，他师父从上午九点到现在一直在普外参加手术和会诊，他都没见过几次人，现在找还真不一定能找到，今晚急诊送来的重患不多，但留观的不少，轮班急诊待命的医生除了他师父其他的几位都忙着，段青站起来，将病历本一合，觉得这是个争取他那个不苟言笑冷面冰霜的师父好感的好机会！

段青决定代其出征，看看是个啥了不起的病例。

刚出门正好赶上一个高大熟悉身影回来，戴着口罩的男子只露了双眼睛在外面，即使忙到了现在，也未显一丝一毫疲惫，干净的没一点儿血丝，只听他声音格外清冷道：

“去哪儿？”

段青笑着挡住了想要开口讲情况的护士，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样子说道：

“没事儿师父，一个急诊病人而已，我去去就来。我今儿写的记录和分析就在桌上，您看您有时间……”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已经关上了，段青没继续说下去，身旁的护士戳了戳他，调侃道：

“赵大夫这么不近人情，你咋忍得了在他身边儿跟那么久的啊，不会是看上他那张脸了吧……”

段青不屑地“切”了一声，摇了摇头，说道：

“你们懂什么！师父对我的态度是一回事，每次还不是帮我把病例啊、论文啊的错误都圈了改了的，再说了，他对咱医院上到新院长下到路过的流浪狗，哪个不是这态度？！习惯就好。”

谁成想，刚一推开门就笑出声的段大夫直接导致颜玖因为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的稻草，忍不住哭出了声。

段青一看这阵势立刻傻了，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看着眼前奇装异服脸上花花绿绿的女子如此难受，竟然连靠近都下意识停止了，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心下一时想不起如何处理才能让这位醉女人，不要把灯泡咬碎吞下去。

几分钟后，打完求助电话的段青依然不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颜玖的眼泪让彩妆在脸上乱七糟八地早就不见之前的妖冶模样，她叼着灯泡，嘴巴一圈红红的，眼睛红红的，她的助理一脸懵地站在一旁拿着缴费单浑浑噩噩，段青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等待救星来救他于水火。

助理实在看不过去了，他从未见她这样过，即使在面对强硬的投资方硬塞过来角色朝她施压被拒后，挨骂得很惨的那一次，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99呀，别哭啦……省点力气啊，回头我给你买你最爱吃的泡芙好不好？”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师父他……”

“让开。”

两个人正往颜玖面前一凑，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就听门一开一关之间，一个清冷平静的嗓音响起，简短显明的旨意，让段青下意识就拉着凯文往边上躲开。

“师父，你来啦！这个女患者我真的是应付不了！果然还是得靠……”段青狗腿地一笑，就差说句遵旨然后跪地了，自己顶差事不行，最后还是得麻烦师父亲自来一趟，态度自然要端正些，避免等会儿挨骂。

“闭嘴，去拿棉球和石蜡油。”

赵霁诚简单扫了眼哭得不知有多伤心的女人，又扫了眼段青，前一眼是看病患，后一眼……

段青后背一凉，在被他命名为“死亡之眼”的眼神恐吓下，赶紧去拿了东西。

隐隐感觉屋里没那么聒噪，在一种莫名强大的气场下，颜玖缓缓睁开眼睛。

一米八几的男子，此刻弯下腰来，目光与她正好平视，但他认真端详的是她的情况，并没有看她的眼睛，一言不发，却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感受到身心疼痛的眼泪还在抑制不住地往下掉，下一秒，一个冰冰凉凉的酒精棉球触碰到了她的唇边，刺鼻的味道直接灌入鼻腔中，让她稍稍清醒了些，在示意人扶好她之后，男子好看的眼眸这时与她的对上，接着，只听他轻声道：

“疼吗？”

语调依然清冷，但却很温柔，像询问一位哭闹的幼儿园小朋友午餐想吃几个小苹果。

“嗯……”

颜玖轻轻点了点头，飞快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几滴眼泪掉下来，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医生，听他问话后，顿在了那里，安静了下来。

赵霁诚抬手将颜玖的下巴轻轻扬起，用镊子将棉球一个个放在底部，

口罩外露出的眼睛再次对上颜玖血丝满布的双眼，而后那其中的冷漠稍稍消散了些，轻声却格外令人笃定道：

“会没事的。”

颜玖傻傻地看着他，分不清是酒精让她头晕目眩还是眼前这人的语气，她轻轻“嗯”了一声，乖乖地听从他的指令不再哭也不再乱动，将头按照一定角度向下。

即使是在后来稍显有些恐怖的敲碎灯泡尾部的动作中，她都没再发出任何奇怪的声响。

同样有点傻在那里的还有段青，嗯？平时最喜欢跟乱嚎乱叫的病人直接表达“别乱动”的师父……

可是真会对症下药啊！

估计从此医院又能有个新的传说了，赵霁诚两语摆平醉酒灯泡女。

结果，传着传着，传歪成“美色”摆平了。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

灯泡碎片完全清除干净的那一刻，助理连忙张口致谢，赵霁诚早已从刚才的温柔回归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神色，闻言未发一语，而是把镊子往旁边的托盘里一扔，立刻准备出去。

“师父，你说这，要留观吗？”

“留观？”赵霁诚停下脚步，回首挑了下眉，将口罩扯下来，问道：

“这儿是旅馆么？”

助理闻言连忙道歉道：

“不好意思啊医生，她平时不是这样的，可能是有些不顺心，又加上今天喝多了，给你们添麻……”

赵霁诚的目光落在还在发神的颜玖身上一瞬，而后轻哼了声，一旁段青听到，立刻叹了口气，他晓得，这女的完了。

果不其然，3，2，1——

“不顺心？呵，等她酒醒了告诉她，今天运气不错，如果急诊所有大夫都腾不开手，那她就要冒着吞下碎片造成食道和胃肠出血的危险，与其有时间喝得烂醉做这种蠢事侵占公众医疗资源，不如去做点有意义的事。”

凯文一脸“是是是您说的都对”态度极其诚恳地替颜玖点头认错，段青怕他再说什么惹师父生气，赶紧领着他去缴费处，赵霁诚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随着门一关的声音，却停下了出去的脚步。

因为颜玖一把抓住了他白大褂的衣角，头压得很低很低，让人根本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赵霁诚剑眉微微一皱，看着此刻死拽着他衣角，双肩小幅度抖动的女子，略有不耐道：

“请问你还……”

“对不起，对不起……”

压抑的声音细细碎碎地从哭腔中传来，赵霁诚稍稍愣了下神，听她继续自说自话：

“我啊，很喜欢你，好多年了。谢谢你曾经把我的生日放在心上，即使它只是一个没什么特别的日子，即使我都觉得和姐姐同一天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没什么人记得，但是谢谢你……真的。我永远比不上颜珞，我知道，我甚至连嫉妒她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她对我……真的也很好。”

颜玖依然不敢抬头，她也仍然没有松手，赵霁诚刚才蹙起的眉缓缓平展了开来，冷冰冰的神色下，出现了一丝自己未察觉的变化。

“所以啊，如果你最后选择的是她，我很高兴，我会很高兴的。因为在我眼里，你们是这世上最好，也是对我最好的人了……真的，真的！但……”

女孩突然抬起了头，那几个“真的”落音的同时，眼里闪着光，很真诚，却又很受伤。

赵霁诚没有试图从她手里拽出来衣服，也没有想要打破她此刻的幻觉，今日的他，在这一刻，鬼使神差般，没有做出往日一贯会做出的选择。

“以后你连出现在我幻想中的可能都没了，你用这种间接的方式拒绝了我，也是为我好的，我知道，只是我难过，真的好难过啊……”

颜玖缓缓放开了他的衣角，取而代之，伸出双手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将站着的他的距离拉得近了些，脸埋在他腰侧的白大褂那里，轻轻哭泣着。

赵霁诚在这一瞬间完全僵住了，他不喜欢与陌生人这么近距离的肢体接触，下意识想推开女孩靠在他腰侧的脸颊，却变成了伸手顺着摸了下她的头。

女孩的呼吸已经缓和平稳了很多，醉意和困意终于席卷而来，可内心却平静的像即将就要陷入沉睡前的一秒，听到了令人安心的童谣。

“会好的。”

一声轻的不能再轻的气声，在室内悄悄的。

“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