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姐姐······”她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穿着蓝白宽松校服的沙棠低头看地上的石砖，手里的袖子被她捏的皱皱巴巴。

她无比的紧张，以为孟婆看到她如此没有出息，定是好一顿训斥。

凉亭座椅旁边的彼岸花随风摇曳，孟婆看着面前的沙棠，心里百感交集。她以为把沙棠送去人间，一定比在这阴森的地方强百倍。可是，现在她觉得做错了。

孟婆叹了口气，朝沙棠伸出手臂温柔地说道：“来，过来。姐姐抱抱！”

沙棠猛地抬头，眼里瞬间噙满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姐姐那张依旧亲切好看的脸。听到那句姐姐抱抱，所有的委屈顷刻间爆发。像个在外被欺负的小孩子，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家里的靠山。

“姐姐— —我真的好想你啊！”沙棠一头扎进孟婆的怀里，哭声极其大。她感谢姐姐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也没有训斥她不该这么做。

“没事啊，没事。我们棠棠回家了，不怕，姐姐在这。”

孟婆轻轻拍着沙棠的背，孩子哭的身子一抽一抽的起伏。怀里这颗毛茸茸的脑袋她得有很久没抚摸过了，还是跟以前一样，受了委屈只知道回来找她哭。仔细想想，自从把沙棠送去投胎就没人再叫过她姐姐了，还真是无比怀念这声——姐姐。

“对不起，姐。是我没用···”沙棠闷闷的声音混着抽泣从孟婆怀里传出来。

“嘘，不用说对不起。姐姐知道你受了委屈，你没错。”孟婆截住了话头，手轻轻摩挲着沙棠头顶，再顺手把沙棠一条腿搭在了自己腿上，就跟以前一样。

其实沙棠原只是奈河边上长的一棵沙棠树，能开口说话，但不能化形。之前这偌大的地方除了孟婆就是血河里的毒物，和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投胎长队。于是孟婆就用灵力助沙棠化形，帮她在河边干盛汤的活计。

时间越久，混的越熟。从前她俩经常把老二自己放这干活，然后一起去酆都城溜达。每次沙棠都仗着自己年纪小，溜达回来说累，软软的跟姐姐撒娇，把腿美滋滋的放在孟婆腿上搭着。晃晃悠悠的，好不惬意。

孟婆是真把她当妹妹，沙棠也真正做到了有事她一人扛，有福两人享。所以孟婆觉得沙棠不能在这跟她永生永世的当鬼混着，她走不了，但她可以给沙棠找个好人家投胎。

于是，沙棠这一走就是14年。走的时候高高兴兴，孟婆没让她喝汤，有私心。她想沙棠即使投胎也能记得她，两人还商量着去了人间多给孟婆烧点好玩的，多写信托梦交流感情。

不曾想两人再见，却是这副场景。

沙棠是自溺，在地府是大罪。要受得刑罚有多严酷，她们都明白。

沙棠哭了得有半个多时辰，抬头眼睛有些红肿了。孟婆捧起她的脸，仔细端详。

很稚嫩，皮肤粉白但脸颊一点也不像从前那样肉乎乎的。眼底更是布满了化不开的忧郁，她心疼，真的心疼。

人间走一遭，她的妹妹竟然过得比在这地府还不快乐。

“早知道你会过的这么苦，我就不送你去了。”孟婆拉着沙棠的手，头有些低垂，挺直的脊背也松了力道弯起了弧度。

沙棠的头紧依靠着孟婆的肩膀，感受这来之不易的安心。“姐姐，我不苦。人间的父母和哥哥都很好，我不后悔去这一遭。”

“······”沙棠没有提她为什么自溺，孟婆也默契地没有问。

其实在她触碰到沙棠的那一刻，沙棠所经历的痛苦记忆都霎时涌入了她的脑海。

无助，惊惧，压抑···仿佛三千大世界只留一人的孤独感扑面而来，这就是沙棠的感受。

“我送你走。”孟婆快速做了决定，沙棠不能留在这。留在这只有一条路：被送去罚恶司。

现在时间还来得及，来得及送她走，人间沙棠的尸体也还没被人发现。

沙棠暂时收起悲伤，“不行的，姐姐。你我都明白这样做不合规矩。”她不想孟婆为她犯了禁忌。

规矩？什么狗屁规矩！他们没来之前，她孟婆在这就是规矩！

“你不用劝我，我的脾气你知道。”虽然孟婆也想沙棠能留下，她能在这护佑一点。但是，目前的局面送她再去投胎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沙棠拗不过，也知道是为她好。从她化形那天起，她就心里认定了孟姐姐。

孟婆撸起沙棠的袖子，捏了个诀。沙棠手臂内侧就出现一个小小的月牙印记，：“这个小月亮，就当是我下辈子寻你的记号吧。”

沙棠小嘴一瘪，泪水又要夺眶而出，孟婆捏捏她的脸及时打趣道：“放心爱哭鬼，等你去了人间这么个小记号不影响你考公务员做大官。”

事不宜迟，孟婆领着她就来到摊子前。取了碗汤，递给沙棠。

二铁牛不认识沙棠，只当是寻常投胎要喝汤的，八奇却留意着她们。

“喝了吧，这次——就忘了之前的一切，也别再记得我了。”孟婆声音有些哽咽，刚才她就想好了，不能让沙棠这一世走的时候，再带着以前那些痛苦的记忆。

所以，她宁愿沙棠忘记自己，忘记她们所有经历过的种种，还她下一世的平安无忧。

接过汤碗，沙棠的手有些颤抖，望着姐姐的脸满是不舍。

这碗汤喝下去，带走的不仅是记忆，更是她们数十万年积攒下来的姐妹情谊，甚至可以说是亲情。

她怎么舍得？

但不得不，舍得。

“姐姐，你会认出我的吧？一定会吧？”沙棠用另一只手紧紧拽住孟婆手臂，语气急切的问她，好像孟婆的回答就是一颗定心丸。

“会的，我一定会的。”

会的，我一定会认出你，即使你样貌，年纪或性别改变。即使你将来在这亿万人中化作老妪，亦或是稚童，姐姐都会认出你。

沙棠发狠一般，一仰头将孟婆汤尽数灌进嘴里，一滴不剩。

“我走了，姐姐你就别送了···”沙棠转身迈着大步头也不回的走上奈何桥，大声喊道。又背身用力的挥挥手跟身后的孟婆示意，好像她真的愿意听话，安心去投胎。

脸上滑下的泪水让她不敢回头，极力忍住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一步步，一步步走向那个遗忘姐姐的未来。

此时，她才明白为什么有些投胎的人执念如此之深。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遗忘。

喝了那碗孟婆汤，一切前尘皆过往。

那穿着蓝白校服的身影，在窄窄的奈何桥上步履沉重，校服身后印着的几个大字：成德二中，极其扎眼。下了桥转个弯，孟婆彻底望不见那个身影了。

这样很好，算是很好吧。

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短暂的相遇过后却是如此景象，孟婆那张精致的脸染上了不自知的愁。

八奇一直暗戳戳的听着这出离别的戏，心里啧啧咂舌。摇摇头反倒有些感叹，谁也逃不出这三千世界的七情六欲，生离死别啊。

“铁牛，我有事要办。跟以前一样，老二给你留在这。”

孟婆言简意赅，二铁牛立马明白老大这是又要走了。但看老大脸上神情严肃，他也没敢多问，应声让孟婆放心。

孟婆说完就转身回府里收拾东西，之前跟沙棠在酆都城晃悠也买了不少玩意儿，这次有她能用上的。

“鸡毛叔，老二是谁啊？”八奇发问。

？？？别人不发火，真就把别人当傻子是吧？

“你管老二是谁！你给我回去排队，我不用你了！”二铁牛真的急了，他从来没见过比自己还智障的人。

这怎么就急了呢？八奇被推离摊子，只得乖乖回去排队。

没过一会，孟婆回来了。八奇立马来了精神，探着身子看摊子那里什么情况。

“阴钉上我请了假，老二等我走了之后就到位。我下次回来就给你放假啊，你先在这再看看风景什么的，加油！打工鬼！”孟婆朝二铁牛做了个加油的手势，以示鼓励。

二铁牛抬眼看了看周围，有个屁的风景。除了鬼就是路边的彼岸花，还有飘摇的纸灯笼，和那条永远有贪心的死鬼掉下去的血河！

啊，对！还有孟婆给他画的饼呢！这饼又大又圆，可好看了！

人间有某钉，阴间有阴钉。地府和人间都要把办公效率提上去！提上去！

这个理念是阎王身边那个判官提出来的，美其名曰：地府要有纪律，有制度！

当时孟婆的想法：有你丫个叉叉叉！

交代完孟婆就准备走了，反正那么多个施汤点都有她的替身，桥头这虽然是主据点，但她召唤老二出来帮忙很合理，不然她早就累崩溃了。

二铁牛要是听了这话，准得发表意见：你累个屁！一个部门除了我和你的替身在干活，你干啥了？？

孟婆来到血河边，双手翻飞捏了个诀。她最得意的替身，老二就出现了。仔细跟老二交代后事，就是她走以后该干的事。这次是偷着去人间，可千万不能被发现，她得好好叮嘱老二。

时刻注意孟婆的八奇跟着来到血河边，偷着躲在花后边。细细一看，怎么就突然变成两个孟婆？？另一个哪冒出来的？

他惊了！难道孟婆也会复制粘贴？无知的他就没有往法术这方面想。

这一片本就归孟婆管，别的鬼眼里恐怖异常的血河，在她这就跟会唱歌的小溪一样可爱。河里的毒物自然也是不会伤她，反而见到她会回避。

沙棠虽然走了，但是有些债她这个姐姐得替她讨回来。

没有任何生物能在至亲受到欺负导致失去生命后，还能有理智和高尚的情操对施暴者予以宽容和同情。

当然，圣母除外。

可惜，她不是圣母。她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失去妹妹的姐姐，所以，她等不及那些人下地狱了。她要把人间，变成那些人的炼狱！！

“噗通！”孟婆丝毫没有犹豫就下河了。什么规矩纪律，通通抛到脑后。

八奇是腿比脑子快，一看孟婆都跳了也顾不上害怕，跟着就跳了血河。

借着孟婆在前面开路的光，他倒是没被毒物什么的所伤，只是这血水碰触到灵体的触感腻滑的令鬼直起鸡皮疙瘩。

跟着孟婆拐了个弯，八奇只觉一阵眩晕，眼前白光乍现。他以为是魂归人间的前兆，没想到脚踝却猛然一紧，有东西拽着他往血河里沉，他挣不开意识也渐渐模糊······

只见水面一条绿色蛇尾在血河红色的背景下，翻腾起一阵小水花，然后河面归于平静。

————

此时正值五月，河边的柳树随风飘着嫩绿的枝条，成德市的空气很清新，是个宜居的好地方。

下午的太阳即将往下沉去，夕阳照的河面波光粼粼，也把河边草坪上那个英气少年的面容上映出柔和的光，好一幅看了令人惬意的画面。

河里进入到沙棠身体里的孟婆反应不及又被呛了一口水，那种肺里火辣辣的感觉，和无法呼吸的憋屈感令她难受。

她拼命的扑腾，想浮上水面呼吸空气，她才猛然记起自己不会游泳。血河里的水并不会使她下沉，所以游泳这个技能她根本没有开发出来！！！

强烈的求生**使她奋力够向水面，但收效甚微。

在夏夜行眼里就是：河面有一只手在胡乱的扑腾，一会露出半个脑袋又很快下沉，求救声都是混着“咕噜噜”的水声。

夏夜行一看有人溺水，赶紧把手机扔到草坪上，也来不及脱外套。就一个跃身跳进河里，宛如游鱼一般迅速朝着目标靠近。

孟婆在水里，恍惚间看到有人向她游过来，幸好，幸好没发生出师未捷身先死，刚开始就身殒河里的悲惨事件。

夏夜行手臂夹着孟婆，爬上了岸。把她放在草坪上，扒开两眼睛看了看，又探了下鼻息。刚想人工施救一下，孟婆“咳咳咳”几声，吐了些水，悠悠转醒。

阳光有些刺眼，她用手遮了一下。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她有些愣怔，脑海里却不自觉的在想:为什么人间的光如此耀眼，却总有阴暗逼仄的角落照不到，尤其是那人心。

她转身望向身侧那个少年，正在拧校服外套的水，湿水的白色半袖紧贴着他的肌肤，隐约露出身材的曲线，以及···红豆豆。

“你不会游泳还翻护栏来河边？真是嫌命大。”夏夜行边抖外套边说道。

被拉回思绪的孟婆怔了一下，然后打趣的回复:“是想来这学游泳的，结果没想到差点给自己送走。”

夏夜行看着眼前的少女，觉着还挺有意思。没想到成德二中的校友里还有这等不怕他，且有趣的人。

“下次你要是想学游泳别来这了，要不是碰到我你可能真就挂了。”夏夜行起身，晃晃头发上的水。

“真的很谢谢你，我记住了。”孟婆也站起来，一脸诚恳的道谢，微微仰头看着夏夜行。

夏夜行觉得面前的女孩好像幼稚园小朋友啊，好认真的表情。再看一眼，眉如远黛，目似琉璃，额前的几缕湿碎发反倒增加了一股当下流行的纯欲感。

看久了有点上头，这是夏夜行心里的想法，谁还不是个视觉动物了？

“走了，你也早点回家吧。”夏夜行话里带了一丝不自然的急促。

“好，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小爷我做好事从不留名！”夏夜行大步向上走，觉得自己背影极其洒脱。

听到这话孟婆有些许无奈，这孩子武侠小说可能看多了。

“我叫沙棠，谢谢你。”此时夏夜行已经翻过护栏，从石板路往桥那边走，孟婆用手扩成喇叭状大声朝他喊道。

她也注意到夏夜行的校服了，两人都是校友，日后总有碰面的时候。多说几句谢谢，总是没错的。

而夏夜行有些空耳，隐约听到后面那女孩喊了句谢谢，还有句什么糖？他可不爱吃糖，这女孩还挺客气。

但她真的好看。

“真是法术用久了，这幅身子要是打起架来，不太行。”

孟婆在河边休息，边自言自语嘴里边嚼着东西，想着幸好带了大补丸。来人间，还是带点存货保险。

这玩意仙鬼吃了都补，虽然效果小了点。但对于人类的身体来说，就相当于小菜鸡变成李小龙体质，抗打。

她叹了口气，拍拍身上的草屑，从河堤爬上来，翻过护栏，踏上石板路，面向光的一方，身后夕阳将她的影子拉了老长一截。

望着眼前陌生，本体反应却熟悉的街道，她心里五味杂陈。风吹过她湿漉漉的衣服，有些冷，但她没有干净的外套可以罩住自己。

此时她觉得自己像是孤军作战的将士，又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但她心里暗暗发誓，从现在起，她就是沙棠，可能未来道阻且长。

但她，不会后悔，绝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