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许愿见到顾轻舟是元旦前夕。

她刚回国不久，没倒好时差，加上南方冬季，天气湿冷，一不小心便着了凉。

最后一份稿子写完，已经是晚上九点，而此刻的办公室内仍座无虚席，密密麻麻敲击键盘的声音，混沌地塞进她脑中。

她胃里难受得厉害，尽量放低存在感，取下椅背上的黑色羽绒服，起身离开。

街对面那家大药房夹在热闹的娱乐大楼中间，显得有些落寞。

相比药店，许愿觉得它更像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因为没日没夜亮着灯。

像在等一场邂逅，又像在讽刺着什么。

这城市总有人生病不自知。

穿梭在喧嚣的都市，整日精疲力尽，喘不上气，仍马不停蹄往前赶。

许愿就这样麻木地行走在人群中，不敢停留，也不敢回头。

在这过去的十年里，他也会像她一样吗？

怀念，流泪，心口痛到不能自已。

还是……

早已释怀。

药店外的遮阳伞没收，许愿吃完药，捧着热咖啡在街边坐了好一会儿。

可胃里的翻滚并未好转，有小块小块的积雪顺着伞布滑下来，砸在被鞋印碾得凌乱地地面，许愿揉了揉腹部，提起桌上装药的塑料袋起身，看到旁边巷子立着一个垃圾桶，便朝那儿走。

巷子里的店铺零星几家，光线昏聩不太真切，被外界繁荣吞噬得毫无存在感。

许愿扶在墙边，弯着背，干呕了几下，隐隐约约听见有说话声传来。

“哟，这是怎么了？”

“喝醉了吗，妹妹。”

“要不哥哥送你回家，或者，回哥哥家？”

嗓音粗糙，沙粒感很重，让人下意识反感。

许愿未回头，胳膊先被扼住，那力气将她往前推，她毫无抵抗之力地趔趄几步。

刚站稳，那人又大大咧咧走来。

这样的动作反反复复，直到将她推了十米远才停下来。

许愿知道这情况不对，心里发慌，手足无措地四周打量，虽然是冬天，皑皑白雪也没能遮盖住下水沟里难闻的气味，而身后几家店铺，招牌滋滋啦啦，有的干脆罢工，显然不是正经营业点。

“你们想干什么？”

眼前的三个男人以最壮硕的为首，眉间一道长长的刀疤，脸上就差写上地痞流氓四个大字。

“哟，这小妞有意思。”

那人笑了下，语气毫不在意，又朝她走近。

许愿闻到扑鼻的酒气，心口往上一提，“别过来！”

“妹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再过来我就报警了！”

“陪哥哥玩玩怎么啦？”

她身体轻微颤栗，不知道是因为不适，还是因为恐惧。

男人晃晃悠悠，毫无理智的样子，身后那两个也轻率地嬉笑着。

“——我，我……真的……”

被城市遗忘的角落，这样的戏剧日常上演。

周旋间，她已偷偷掏出手机，只是下一秒便被亮光出卖，指尖离按键不到一毫，被猝不及防夺去，那人举在面前看了眼，冷嗤一声，挥起胳膊。

“啪！”的一声。

手机砸向墙面，四分五裂地弹开。

许愿大脑跟着轰的一声，脸上血色全数褪去。

“——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上前一巴掌，将她狠狠甩在地上。

剧烈的撞击，地面上浑浊恶心的泥雪混合物，全浸到她棉袄上，她身体痛得要散架，脑中也在嗡嗡作响。

某个瞬间，眼前一晃。

男人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匕首，呲着牙，面目狰狞地向她靠近。

绝望之际，耳畔毫无征兆传来一声惨叫，她睫毛颤了颤，看向后方。

最后面两个男人被拎着脖子往墙上砸，她身前的这位猛地回头，臭骂一声，抬起胳膊抡过去。

锋利的刀面划过冷冽的空气。

她呼吸都止住。

身形挺拔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轻松闪开，反身拎住混混胳膊，抵在他后背，混混尖叫一声，撒开手，匕首哒地落地，男人抬腿扫向他腘窝。

那胖子往前一跌，大脸直直砸向围墙，两眼发黑，口齿不清地说了些什么，斜着栽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两者一同倒下。

身后两小弟，缓过神，又叫嚷着往前冲。

男人敏捷地回头。

“……”

混乱的场面没维持多久。

等许愿扶着墙面缓缓站起，那几个混混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落荒逃开。

远处马路对面缠在大树上的彩灯突然亮起，边上一位穿着粉色呢大衣的女生正望着这儿。

时间慢下来，空中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

那女生看了会儿，像是等不及，双手捧在唇边朝这喊，渐渐变大的雪景中，呼喊声被拼凑起来：

“— —顾轻舟。”

有雪花落在许愿睫毛上，压得她眼眶发酸。

然后，这酸涩传至心间。

他们隔着两米的距离，无言地望着彼此。

男人站在阴影处，看不清神色，声音嘶哑冰凉，与这冬夜融为一体，“晚上不要往人少的地方走。”

他淡漠又疏离地提醒，里面除了善意，别无其他。

“顾——”

许愿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没忍住喊他，只是刚开口，路上小车拐弯照过来，远光灯刺眼，她条件反射地抬起胳膊遮蔽。

再放下时，视线里只剩下他的背影。

她身体被定住，呆呆地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雪渐渐变大，他越走越远。

终于，无助和委屈抽丝剥茧地扩散开。

她死咬着唇瓣，不让眼泪下落。

怎么办。

他真的不会回头了。

/正文/

时间倒退回十八岁。

这年夏天比哪一年都要盛大，阳光晃眼，蝉鸣聒噪，楼外的香樟树枝桠疯长。

而少女将在这个夏日与暗恋少年正式交锋。

然后，终其一生无法忘怀。

—

高三这年初始，旧校区改造，末尾几个班搬回主校，对面楼空教室被利用出来，而六班女生早早被班主任差遣去扫除卫生。

一行人提着水桶拖把从走廊经过，有人扭头朝队伍末尾大喊。

“许愿，你下楼去老班办公室拿几条抹布来。“

许愿将水桶放在楼梯转角，抬手抚去额间细汗，应了声好。

教学楼里人迹少，大多在宿舍区整理内务，三十多度的高温又闷又躁，她揉了揉胳膊往下走，刚过转角闻到一股薄荷清凉的烟味，她下意识停住脚步，抬手捂住鼻子，透过楼梯夹缝望过去。

女生仰着头，长发乌黑柔软地扑在单薄的后背，声音娇糯，“顾轻舟，那你亲我一口。”

男生很高，从这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喉结往上到下颚的部位。

许愿胸口一撞，搭在扶梯上的手掌紧了下，强装镇定继续往下走。

“你亲不亲？”

两人挨得很近，男生穿着黑色短袖，没骨头似地靠在墙边，侧头吐了口烟，敛睫看她，笑得吊儿郎当，“男女授受不亲，懂？”

那话像小鱼钻进许愿的耳朵，搔得人心头一痒，她暗自调整呼吸打节拍，为让动作看上去不那么拘谨僵硬。

女生强忍羞意，红着脸往他身上蹭，“你是不是还放没放下姜宁川？”

男生漫不经心地弹了下烟灰，缓缓后靠，随意掏出手机看了眼。

女生见他不否认，着急起来，语气中的不甘心格外明显，“她哪儿比我好！”

话音落下，气氛安静了一瞬。

他懒懒地将烟头掐灭朝旁边扔，浅浅勾唇，神色又坏又浪荡，“比你大。”

“顾轻舟！”女生羞得面红耳赤，后退两步，愤怒地吼出来。

尖锐的声音激得许愿耳朵一鸣，她恰好从那儿经过，下意识抬手捂耳朵，却没能挡住那声哼笑。

男生视线飘开，语气更淡了些，“吵到人了。”

心跳从那一刻乱得不可收拾，许愿错乱地跑开，从办公室随手拿了几条花毛巾，全程闷头回教室。

六班教室在一栋，女生负责打扫的区域是二栋正对面那间。

天气很热，厚厚的棉毛巾抱在怀里，许愿穿过走廊，将它们放在讲台上，朝下面忙碌的女生喊，“大家分一下。”

“好。”

她交代完，返回去提落下的水桶，指尖刚勾住铁环，想到什么又重新松开，见四周无人，小心翼翼地趴到楼梯边，歪头朝下望，刚才的俩人已经不见踪影，空地上就只剩下根孤零零的明暗分界线。

她提着水桶回去时，教室内桌椅被撞得哐当响，女生激动地聚成一团，讲台上多出一大堆练习册。

有风吹来，翻动书页，耳畔哗哗声响，一张白纸在空中柔软地打了个转，飘落到许愿脚边，她放下水桶甩了甩手臂，捡起来，本想将它放回讲台，注意到是张信息登记表，停下脚步。

脑中回忆到什么，鬼迷心窍起来，指尖落名字上，缓缓下滑。

“许愿！”

李念露突然出现，吓她一跳，“看什么呢？”

许愿连忙伸手偷偷将登记表放回桌上，“没什么。”

“知道谁在这教室吗？”李念露神经兮兮地看着她，自问自答，“顾轻舟！”

顾轻舟。

面色盖住真实的心情，她在心里偷偷念他名字。

“算了，我就大人有大量，先原谅你，但你别忘了，你还没证明给我看。”

女生握着电话，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娇羞的笑意，声音又细又软，许愿一眼便认出她，刚刚楼下那位。

李念露好奇地看着过去，小声吐槽，“这胆子也太大了吧，老光要是突然窜出来，看她明目张胆握着手机打电话，还不得杀疯。”

许愿笑了下，没讲话，不经意间看向女生某个部位。

他喜欢胸大的。

她心跳有些快，得出这样的结论。

李念露注意到她目光，咯咯笑两下，伸手调戏她，“哟，许愿很有料嘛，是顾轻舟的菜啊！”

“瞎说什么？”她抬手害羞向后躲，下意识用气音讲话。

门口的女生看过来，目光从李念露身上移到许愿身上，然后定住，两秒后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切——”

李念露拉着许愿往外走，绕开女生回教室，“什么眼神，莫名其妙，自己班人悠闲地打电话，要我们搞卫生？做梦！”

走廊走过半，许愿随着她的脚步停下，见李念露回头看一眼，又看向她，语重心长道：“不过许愿，你真得多吃点！”

她说完就爆笑着跑开，留许愿在原地羞红脸。

晚饭时间，校园荡起不知名情歌，天色被夕阳染变了样，俩人握着冰淇淋趴在阳台上，看对面楼几间教室，人群大包小包忙碌进出。

顾轻舟这种自带话题度的人，任谁议论两句都不奇怪，许愿将看到的事情兜出来，李念露表情顿时尴尬，“我就说她看我俩干嘛，合着顾轻舟女朋友啊。”

许愿望着对面教室点头。

李念露：“不难怪我说你有料的时候，她看着你笑。”

许愿：“……”

李念露想到什么，侧目仔细打量许愿，女生肤色奶白，五官精致得像洋娃娃，就是……

“许愿。”

“啊？”许愿转头，没明白她语气为什么突然严肃。

“我觉得顾轻舟也没什么好的，就是长得帅了点，成绩好了点，家境好了点。”

许愿被她逗笑，“是一点吗？”

李念露昧着良心点头，“就他那浪荡样，凭你这张脸，但凡胸大点，都是他高攀。”

许愿：“……我们能不能跨过这个话题？”

“——干什么呢？”

班主任老刘不知从哪个方向出来，吓得两人条件反射身板一僵，缓缓扭头，弱弱地问了句好。

他看着俩人手上的冰棍，“少吃点垃圾食品，有这闲工夫聊天，不知道给我回教室多背点书。”

“给你……是是是！”李念露点头哈腰，狗腿得很，俩人刚要走又被喊住。

“等等，咱们班水桶少了个，是不是落二十五班了？”

许愿这才想起自己的水桶。

李念露听这意思是让她跑一趟，“行，我去看看。”

离晚自习上课还有段时间，六班教室没什么人，李念露拉着许愿将她带走，两人走进二十五班，里面十多号人，没一个注意她们。

李念露干脆站在门边好奇地看了下，“你说顾轻舟座位在哪儿？”

许愿不知道，目光扫视着半小时前还干净整洁，这会儿却凌乱不堪的桌面，摇摇头。

李念露专注得像个狗头侦探，看了一两分钟，没注意到隔壁女生的眼神，比她还迫切。

俩人提桶去厕所换好水才回教室，晚自习惯常枯燥，有人早早掐表计算放学时间，一节课一节课熬，许愿是历史课代表，除了写试卷和练习册，就是将答案借出去然后收回来，如此反复。

本以为搬来几个班，不会有太大改变，结果晚一下课，对面楼闹腾得几乎要炸开锅。

不知是什么热闹事，阳台上围满人群，沸沸扬扬。

李念露跟夏沫整齐划一推开窗，教室女生全体倾向一边，个别豪放点的直接蹲阳台看热闹。

许愿低调地混迹其中，视线穿过窗，落向对面。

少年慵懒地背靠阳台，被簇拥在嘈杂躁动的人群中，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好像干什么都没太大兴致，身侧女生已然不是白天那位。

“顾轻舟，听说沈瑶在追你？”

他情绪很淡，指尖拎着打火机转悠，模样生得白净好看，骨子里却透着散漫劲，微微侧头睨她，一个短暂的眼神都勾得人想往上扑。

身边男生撞他，阴阳怪气调侃，“舟哥，这还是嫂子吗？”

二楼没有办公室，顾轻舟嘴里咬着烟，随意抬眸笑了下，“你说呢？”

“我说？”

姜宁川神色凶恶地瞪他，“方煜坤！”

方煜坤被喊得耳中一鸣，“啧，好学生，你瞎叫什么，不好听啊，不许叫了。”

姜宁川脸颊一烫，看了眼勾起唇角的顾轻舟，抬手指向方煜坤，“你有病啊 ！”

周围人哄笑连连，方煜坤撇下嘴角，双手摊开朝顾轻舟摇头，算是回应他的问题。

姜宁川缓和几秒，强行压制怒火，“顾轻舟，我们和好吧。”

指尖动作没停，顾轻舟毫不走心地看她，语气中充满质疑跟嘲笑，“和好？”

无数双八卦的，看好戏的眼睛盯在这儿，下一秒，姜宁川主动垫脚，注意到她动作，顾轻舟皱眉抬起下巴，却没能躲过，那温热触感落在他脖颈靠近喉结的位置。

楼间倏时响起排山倒海般的尖叫声。

李念露回头，“我的天，你不说白天那个是女友吗！”

许愿愣住，想回避却没动作，直到少年猝不及防转身。

她猛地坐回位置，随手拿起桌上的圆珠笔，紧紧捏住。

心里不可控制的发慌。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她。

许愿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只有顾轻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