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正月初六,雪花飞舞,北风呼啸。
徐家村东头小院儿,气派的砖瓦房里,两个孩子正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双手叉腰破口大骂:
“两个不长眼的狗崽子,也不看看这家里以后谁做主,小心我让我闺女打烂你们的头!”
这个彪悍的声音……是她的亲娘马水红!
炕上的年轻女人猛然坐了起来,脑子嗡嗡的。
她徐兰是个窝囊蛋,当了一辈子扶弟魔,任由娘家人搓扁揉圆。
短短三十多年活得好赖不分,愣是把婆家霍霍完了,最后还把自个儿也活生生累死了。
可谁能想到死了还得听她亲娘骂人!
咋地,这父母恩是做鬼也报不完了是吧?她都死了还没个够?
想起活着时候的种种,懦弱了一辈子的徐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手一个枕头就砸了过去:
“滚出去!”
“啊!”正在往袋子里装土豆的彪悍妇女一声尖叫,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了。
马水红手里的土豆掉在地上,半晌才回过神来,气得嘴唇哆嗦,骂人都不利索了:
“你,你……反了天了你,敢打你老娘……你咋敢为了两个破土豆子打你老娘……”
“你配给我当娘吗?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偏心眼儿,吸血鬼!”
反正死都死了,徐兰啥也不怕了,口吐恶言,且铿锵有力。
马水红被怼得直翻白眼儿,这死丫头,疯了吧?
徐兰也不理她,翻身下了炕,把地上把两个孩子拉起来,一手一个护进怀里:
“别怕,嫂子活着的时候窝囊,现在做了鬼,拼着下油锅也得护住你们!咱先一块儿过着,等你大哥下来了,咱们一家也就团圆了!”
“嫂子?”两个孩子猛然被徐兰揽进怀里,再听她这么一念叨,顿时惊恐万分。
他们知道新嫂子看不上大哥,也不待见他们,刚刚马水红把他们推倒在地,嫂子就躺在那里跟没看见一样。
这会儿却转了脸儿,还说这种胡话,她又想干啥?
徐兰却瞅着两个孩子身上破旧的棉袄,心头一酸,继续念叨:
“这衣服咋都旧成这样了,嫂子年年给你们烧纸烧衣服,你们没收到?还有小溪,你死的时候都嫁人啦,咋又变成了小娃娃?”
徐兰一头雾水,两孩子也瑟瑟发抖,啥叫年年给你们烧纸烧衣服,你们没收到?
正要扑过来揍闺女的马水红也被吓了个屁墩儿,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这死丫头在胡咧咧啥?
就在这时,徐兰也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儿,忽然抬起头来,眼神幽幽地盯住了她:
“娘,是不是你又抢他俩的衣服了?你也太狠了,你连鬼都不放过,你这身板抢过去你穿得上吗?说,你是不是还抢他们纸钱了?”
鬼都不放过……抢他们纸钱?马水红一愣,品了一下这两句话。
品着品着,只觉得背后一阵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冒,寒毛都竖起来了——
这死丫头鬼上身了吧?
“妈呀,活见鬼了,救命啊!”马水红连滚带爬地跑了,地上的土豆把她绊了个踉跄也没敢回头。
徐兰也被马水红这声尖叫吓了一跳,模糊中又想起来一件事儿,她死的时候,她娘好像,还活着?
但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怀里这两个娃娃。
徐兰看着两张脏兮兮的小脸,心中愧疚,忍不住放声大哭:
“大河,小溪,嫂子对不住你们……”
好好的两个娃,摊上她这么个倒霉嫂子,命都没了!
活着的时候,丈夫陈怀川拿回来的钱都被她给了娘家,两个孩子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天天被她的娘家人欺负,最后一场高烧要了小叔子陈大河的命。
陈怀川第一次对她发了火,换来的却只有她的哭闹和争吵。后来陈怀川原谅了她,只要她不离婚就好。但她还是不知足,被娘家人挑唆得和陈怀川离了婚。
从那以后,陈怀川整个人都颓废了,原本勤快能干的精神小伙儿,彻底成了个整日买醉的二流子,最后流落街头下落不明。
可怜的小姑子陈小溪磕磕绊绊长大,早早嫁了人,却因为生不出儿子被婆家人活生生打死。
而她自己呢?
离了婚以后,娘家人几次想把她卖了换彩礼,她宁死不肯,就被赶出了家门。
她没文化没手艺,为了活命只能去砖厂做苦工,没几年就熬坏了身体。最后累倒在下班的路上,死在了大雪纷飞的荒野。
临死时她是真后悔啊,一遍遍跟老天忏悔自己的懦弱愚蠢。
没想到死了还真就遇上两孩子了,让她终于有机会补偿他们!
徐兰流着激动的眼泪,把两孩子拉起来安置在了热炕头上:
“从今以后,你俩就只管享福,嫂子给你们抢纸钱抢衣服,绝不让你们再吃苦!”
说着,徐兰朝四周看了看,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儿。
人常说这阴间和阳间是一样的过日子,这话看起来不假。
不过这屋子怎么看着还是她刚刚和陈怀川结婚时候的样子?
头顶的顶棚是红蓝竖条儿尼龙棚布,玻璃上贴着红艳艳的喜字儿,炕上的被褥是鸳鸯戏水的缎子,鸳鸯旁边还印着“杭州丝绸厂”五个字。
屋子里的桌子柜子也都是新的,柜门上镶嵌的铁皮画里。
一切的一切,都带着遥远又熟悉的八十年代气息。
徐兰抚摸着这些家具,越发难过,当年的她是有多蠢啊,好端端的日子非要作。
不过她可不能再哭了,她得先摸清阴间生存方式,争取做个好嫂子。
徐兰转身给陈小溪掖了掖被角盖住她的腿,尽量温和地问道:
“小溪啊,你们平时怎么过日子的?嫂子需要先去阎王爷那儿报个到不?”
屋外北风似狼嚎,可怜的陈小溪和陈大河本来就吓得面如土色,徐兰再这么阴森森地一问,两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跳起来逃命:
“救命啊!有鬼啊!”
“咋了这是?”
门外刚好有人走进来,边摘帽子边问道。
两个孩子一头扎进身形高大的男人怀里,男人诧异地抬起头,露出俊朗的面孔。
徐兰转头一看,眼泪夺眶而出,再次哭得肝肠寸断:
“陈怀川,你咋也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