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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商来泉州城贸易,因语言不通、行情不明,都会委托牙人代为处理市舶司的一应抽解事宜,以及抽解博买之后物货的出售和归航物货的买入。

但沈家的商舶是属于本地商舶归航,并不需要这些繁琐的程序,也并不存在语言不通的问题。只要由沈家一人出面,缴纳一定的税赋,便能拿到货物交通凭证,再售卖出去。

可市舶之利最重,也最难。单是香料这一桩,门道之深,杜且自认才疏学浅,只会品香,不懂识香。

旧年她在都城临安,送到府中的香料都是调配过的合香,从未见过香料最初的模样。嫁入沈家三年,她也曾学过一些,可还是不够精深通透,不敢拿出来贻笑大方。

因此,寻一牙人替她在外奔走,把风行号的那船物货理出来,分级定价估算。若是与债务所差不多的话,她可以拿自己的私房钱贴补,这也算是过了眼下的难关。她日后来去自由,不用再背上沈家这个沉重的枷锁。若是值不了几个钱,另当从长计忆。

隔日,杜且一早就来了四进茶馆,从雅室望出去,能清楚地看到市舶司门前大排长龙的盛况。

穿着不同服饰的蕃商聚在一处,交谈只能靠牙人传递,有些没带牙人的,只能是全程比划。初升的日头打在他们不同的肤色上,却没有人避开,即便是少顷汗湿衣襟,依然精神奕奕地等待。

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概莫如是。

弃之来得不算早,布衣为衫,桃木为簪,轻袍缓带,身姿懒散。他到市舶司门前签上大名,取了一签揣进怀里,越过熙攘的人群,进了茶馆。茶博士给他递了一个眼色,他挑眉微笑算是回应,往那茶博士手里塞了几个铜钱。

依旧有异香轻浅入鼻。

却不是杜若,而是极似木樨的梅香。

看得出她在迎合他。

弃之掀帘而入,不再如昨日迂回,“能得杜大娘子青眼,小可实乃三生有幸。小娘子既是如此急切,不如寻个良辰吉时,迎娶小娘子过门。杜大娘子以为如何?”

原来他知道她是谁!

杜且垂眸,敛去眼中多余的表情,木然而又从善如流地答道:“也未尝不可!”

弃之被这般大胆的言辞噎了一下,向来只有他占别人的便宜,曾几何时,他也有处于下风的时候。

这还是他昨日那行事拘谨的女子?一夜之间,她变化如此巨大。

“却不知小娘子看上小可哪里?”

弃之俯身靠近杜且,鼻尖充斥她身上好闻的木樨香。这香和他的不同,好闻得很,不知又合了何种香料,浅淡却又极具侵略性。在刻意讨好的同时,又保有自身最后一丝骄傲。

他的目光落在杜且精致而又清绝的脸上,浅笑道:“是小可上好的容貌,还是无父无母的家世?”

不得不说,弃之的容貌比大部分的宋人要好上几分。他是半南蕃,母亲是宋人,父亲是扶林人,遗传了他的白皙肤色和深邃凌厉的五官,琥珀色的瞳仁似水温润,一眼似能望到人心里去。但他的唇瓣很薄,无情而又冷漠地微微上扬,这倒显得他那澄澈的眸子毫无温度,又带着灼人的凌厉。

这一点倒是和杜且极像,对人总是带着七分疏离,树起重重壁垒。看似亲切,却难以接近。

“那你可知,至沈严身死,妾都不知晓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依然是平静无波的口吻,只是在陈述事实,没有情绪的波动。

弃之又一次败下阵来,有些挫败,却又跃跃欲试。

但杜且的下一句话,却让弃之彻底垮了。

她说:“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若是郎君不弃,妾又何言挑剔?”

沉默良久,弃之终于放弃继续无意义的撩拨,正色道:“你若想以那船货翻身,偿还债务,那是不可能的!”

“你早便知晓妾会来寻你?”杜且恍然大悟,眉心微蹙,平静淡然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都在算计她,找寻她身上最后一点可以利用的价值。

她以为,是她在寻找合作者,岂料她仍是别人的盘中餐!

终是她太过天真!

她恍然明白为何昨日茶博士引她入内时,那般容易。原是他早已算计好了,她会来。

“因为你没有选择。”弃之与她对面而坐,“泉州城最负盛名的两家牙号盛平号和兴源号,兴源号做的是出口的贸易,进口的舶货都是盛平号主理。但盛平号的掌柜是沈家二房,与你长房素来不睦。你长房已是日薄西山,遭遇如此窘境,你也不希望被二房嘲讽,落井下石,顺势占了你长房的家产。听闻你长房现下住的家产,本是沈家祖上留下的祖宅。你想找牙人合作,非小可莫属。”

这果然是一个请君入瓮之局!

此间厉害被一一戳破,杜且已无处躲藏。

弃之倾身上前,“没错,小可知道你会来,也知晓此中关节,但小可并没有说要接受你的托请。还是方才那句话,那一船的破*,值不了几个钱,小可看不上。”

杜且断然起身,“你可以看不上那船货,但你需要妾。因为只有妾能带你进沈家偏院,那里有来自各国的蕃商。只要妾一句话,他们都能成为你的委托方。你是牙人榜的第一没有错,可孤军奋战,怎敌得过牙人云集的盛平号。”

“妾也不用你做旁的,只要顺利处理风行号的物货,卖出一个合适的价钱便是。”

看似简单,实则不易。

*

杜且回到沈家,傅青山和刘能已在前堂等候,他们同意杜且的偿还契约,但三分利的期限是一年,一年未还清,再涨一分利,逐年递增。若是杜且不同意这份新借据,八大商户会联名递状书,请泉州知府和南外宗做一个公平的裁定。

这是杜且不愿意看到的。沈家眼下势单力薄,南外宗已从沈家占尽好处,手开始伸向其他的商户。为了讨好八大商户掌柜,南外宗定然会授意泉州知府有所偏向,而弃她于不顾。

既是可以预知的结果,杜且也不会自信地以为,自己是东平王的义妹,会因此得到更多的眷顾。义妹与眷顾,不过是当初要她下嫁沈家的手段而已。

三年过去,她看尽人情冷暖,早已心如止水。

可是一年的时间……

杜且拿着她和傅青山、刘能草拟的契约文书,陷入良久的沉默。

掌灯时分已至,灯火次第点亮,一室的光亮也没能带给她太多的慰藉。

她这半生,都在岂能尽如人愿中惶惶度过。半生飘零,皆不得愿。曾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也在脑海之中过尽千帆,可没有一桩按着她的意愿展开。

冬青送来夕食,杜且把饭菜一扫而空,全然没有前几日食不下咽的萎靡。

杜且取下鬓边的白花,换上竹钗,道:“我还要出门,你让人备轿,我要去蕃坊。”

“可眼下这时辰,你去蕃坊作甚?”

“据说弃之好酒,男人酒后最易许下承诺。”

城南蕃坊是蕃商聚集区,因地域不同、生活习惯相异,朝廷在靠近码头的城南特地僻出一处供久留泉州的蕃商居住,每年到此贸易的蕃商也就很自然地选择城南附近的客栈。

由唐而宋,泉州城的海上贸易兴盛近百年,蕃坊已成了城中村,商肆林立,酒坊客栈通宵达旦,自然也不缺少慰藉海上客商的舞娘歌伎。

高挂大红栀子灯的酒坊前,站着一名身着素服的女子,面若桃李,清冷如霜,似月华如练,又似山花次第,圣洁美好。

她身后的侍婢春桃为难地看着那盏红栀子花灯,“奴婢听说挂这种灯的酒坊,都是有酒娘*的风月之地。大娘子你确定要进去吗?”

杜且也犯难了,她差人打探到弃之除了四进茶馆,晚间常居之地便是这处一醉酒坊,可并没有告诉她这不是一家普通的酒坊。

“大娘子,不如等明日,明日再去那茶馆。”

杜且摇头,“酒坊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在走进一醉酒坊之前,杜且还是带上她的帷帽,把自己半个身子都笼在白纱之内。

弃之在二楼栏杆处与人斗酒。酒刚过三巡,便看到入门处一个素色的身影进退维谷,在她的周遭围了一圈酒醉的男人,有人试图撩起她的帷帽欲轻薄于她,都被她身上的侍婢挡开了。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的?弃之抚额摇头,唤来小满去给杜且解围。

弃之身边的酒友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把目光投向近门处的杜且。

“那是何人?”

“看她的打扮,会是沈家那小寡妇吧?”

“弃之,你何时招惹了这临安的贵女?莫不是韩寿偷香?”

“听闻这位杜大娘子十分了得,夫君新丧,她就敢上酒馆来了?”

“守寡三年,活寡守成死寡,这小娘子活成这般死气沉沉,也是可怜。”

“全城都在看她的笑话,而她却大摇大摆地出门。沈严没死之前,也不见她出大门半步。”

三名酒友掩饰不住地好奇起来,杜且的名气甚大,见过她的人却不多。但关于杜且的传闻,却从来没有消失过。以官宦之身嫁入大海商沈家,而彼时沈严已出海贸易,她孤身一人完成婚仪,成了沈家的大娘子。三年来,她从婆母手中夺走掌家之权,又执掌沈家的船坞商号,看起来在情理之中,但又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弃之懒得解释,旁人爱调侃什么,他也左右不了,但杜且的闺誉,他多少还是要解释几句。

“一个深闺妇人,能踏进这酒坊一步,都算是胆色过人。你当是话本子呢,女子逛个妓馆都轻车熟路,游刃有余?你们以为她是走投无路,求到我这吗?”弃之冷笑,“她这是知道,我与盛平号素来不睦,来与我做交易的。”

“她能给你什么?”酒友问:“全城皆知,风行号上的货,没多少值钱的东西。”

弃之不禁发问:“可是你我之中,有几人亲眼见过?”

三名酒友的注意力都在斗酒上,对杜且没太上心,让弃之赶紧把人打发了,不要扫了斗酒的雅兴。

说话间,杜且已经被小满带上来。她仍是带着帷帽,双手藏于袖中交握在身前。

“小可知道你一定会再来。”弃之斜倚在座榻上,衣裳半敞,露出结实白皙的胸膛,鸦发半散,垂于身前,烛火明灭间,他唇角噙着的笑意妩媚而又残忍。

“你也看到了,在你来之前,小可正在与哥几个斗酒。”弃之执壶斟酒,案上一排的酒杯悉数倒满,酒香顷刻满溢。他瞥了一眼杜且发间的竹钗,笑容依然残忍而又轻佻,甚至还带着一丝嘲讽的轻视,“我们这四人,只要你喝倒任意一人,小可便当你赢了,同意与你合作,娘子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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