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艾香就被爷爷的喊骂声惊醒了,艾香慌忙爬起来,迅速穿上衣服,叠好被子,跳下炕,提起笼,跑到后院墙角下,拆着墙头上的那个用砖块堵住的洞,边拆边偷看了爷爷一眼。
她每天都到这里偷胡萝卜。其实她是不想来的,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小偷,脸朝哪里放啊!可是,二婶需要她这样做。她觉着自己好可怜,别人总是让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比如偷生产队里的胡萝卜。
爷爷瞪着艾香道:“你知道你爸昨天晚上和你妈吵架吗?都是因为你。你呀,真的是一个害人精。一来,这个家就没有太平过。今天勤快点,多干点活,听见没有?”
艾香含泪点了点头。墙上堵塞洞口的砖块拆完了,艾香站在小凳子上钻进了小洞口,翻过墙。爷爷便把笼递给艾香,艾香惊慌地看着养猪场里的每一个窑洞,每个窑洞都黑呼呼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艾香胆怯地向前走着,看着雪地上,又多了好多不知名的动物留下的脚印。艾香心里害怕极了,不由回头看了一下洞口,希望爷爷能站在洞口前看着她,可是爷爷早都走了。
艾香一边走一边抹着泪,还得支愣着耳朵听着这个被废弃的养猪场的每一个角落,总怕突然从哪个窑洞里跑出一只狼或者别的什么动物,把她吃掉。
艾香踩着厚厚的积雪,随着脚下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胆战心惊的向前走着。
好不容易走到第六个储藏胡萝卜的窑洞,艾香战战兢兢地蹲下去,用手挖着冰冻的土,好一会儿才抠出胡萝卜。外面冻结了的土被挖开了,里面的土就显得很松,艾香不一会儿就捡了一笼萝卜。艰难地提起笼,哆哆嗦嗦走到洞口前。艾香使出浑身系数,想把笼举到洞口,可是一大笼萝卜太沉了,瘦弱的艾香,根本就没有力气把笼举到洞口上面,便抓起萝卜向院子里扔过去。扔的剩下多半笼,也很吃力的把笼举过头顶,用头顶着放到洞口上,小声喊奶奶来帮接一下笼。八十多岁的奶奶拄着拐杖,迈着小脚,小跑着过来,用力把笼接过放在地上了,又把小凳子递给艾香。艾香把小凳子放在地上,站在凳子上迅速地爬上小洞,急忙提起系着绳子的小凳子,拿着小凳子跳下墙,又急忙用砖块堵上洞口。拍了拍身上的土,这才出了一口气,心想,今天的任务总算顺利地偷完了。
艾香捡着院子里的胡萝卜,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不知道二婶今天出工了没有。二婶子今天见了自己会怎么样?
奶奶又拿来一个笼,艾香把扔在地上的萝卜捡到那个空笼里,好提。艾香一边捡一边想:二叔父昨晚被二婶折腾一晚,连个觉都没有睡,今天会不会从单位请假回来,把自己送回去?送回去也好,其实自己早都想家了,想村子里的爷爷奶奶们,更想自己的父母亲,想大姐,想两个弟弟,最想的还是小自己九岁的小妹艾菁。艾菁应该会走了吧?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不知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会不会想自己。
艾香边想边捡完萝卜,提着一路小跑到厨房,放下萝卜长长地松了口气。奶奶在案板上揉着面,正准备要蒸馍馍。
艾香站在奶奶跟前,用嘴吹着气,暖着手,感觉两只手被冻得快要裂开似的,一阵钻心的疼。奶奶让艾香坐在灶火门前烤烤手。艾香边烤边小心搓着被冻裂了的双手,心里难过极了。
艾香手还没有烤热,二婶端着洗脸盆,气呼呼地走进来盛洗脸水。艾香一阵慌乱,忙站起来,不知所措。二婶斜眼瞪了艾香一眼,吓得艾香急忙拿起小笤帚去扫萝卜上的泥土。天太冷了,萝卜上的土还冻着,扫不下来。艾香就用手指抠,正抠着,二婶洗漱完又回来了,看艾香用手抠萝卜上的泥,二话没说,提起萝卜倒进一个大铝盆里,用马勺从水缸舀水往大盆里边倒边道:“土一见水就化了,用不着用手抠。十岁的人了,干活要用脑子!”说着,忽然停下来用手拍衣服,衣服上沾上了一点土,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艾香偷偷看了二婶一眼,二婶又换一身新衣服,深蓝色的条绒裤子,小碎花棉袄外面套了一件淡紫罗兰色外套,脚穿一双黑皮棉鞋,擦的黑亮黑亮。艾香心生一阵羡慕,又想起自己的母亲,从来没有穿过一双皮鞋,一年四季穿的都是母亲自己亲手做的布鞋,虽说有一身新衣服,都是过年或走亲戚时才穿的。二婶的新衣服真多,差不多都是两天换一身。二婶大概是看出了艾香的心思,故意把脚踩在大铝盆边上,用一个干毛巾,擦着她皮鞋上倒水时不小心溅上的小水滴,边擦边斜眼看着艾香。
艾香低头洗着萝卜,心咚咚地乱跳,是羞辱还是害怕,艾香也说不清楚。只听奶奶说:“艾香要先洗哩,我说水冰,等锅里的水热开了,加一点热水再洗。这丫头皮肤不好,你看她的手已皴裂的不成样子了。”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水烧开,不用柴吗?”二婶气呼呼地直起腰说。
“这能用多少柴,每年还都不是这样过的。”奶奶说。
“我看你是福享的烧的,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是站着说话腰不痛。把你放到穷人家里,等你吃了上顿没下顿时,你就知道过日子的艰难。”
“现在都能吃饱了,又不是五八年。”
“能吃饱,干嘛还有人把他丫头塞给我?”
奶奶一听又扯上了艾香,便再也没有吭声。
艾香强忍住泪,蹲在盆前洗着萝卜,心里一阵难过,难过自己家里的贫穷,难过自己的父母从早干到晚,一年到头分不了多少麦子,大多数是高粱和玉米,还没有多余的,每年家里要是多来几个客人,多住几天,家里的粮食就不够吃。
水,冰凉冰凉的,艾香的双手被冰得红红的,两只胳膊已有点麻木了,身子有点发抖,上牙齿磕打着下牙齿。
爷爷出工回来了,问奶奶饭做好了没有。奶奶说稍等一会就好。
晓辉和两个堂弟放学回来了。十五岁的晓辉要比艾香高出一头多,头戴军用品大帽,穿着奶奶做的黑色棉衣,外套一件军用大衣,这个军用大衣虽然是二叔父在民警队时穿过的,但穿起来还是很暖和。晓军要比艾香小一岁,但已上四年级了,个子也比艾香高,还常常打着艾香喊他哥哥。晓林才六岁,因上学太早,每天放学都是最后一个回来。晓林长得很可爱,因为小,怕他冻着,棉袄棉裤都缝得很厚实,这让他每次上炕吃饭,都要爷爷或堂哥帮忙抱着才能爬上炕,有时一边往上爬,一边还很不耐烦地骂:“他奶奶的,缝的这么厚,害的行动不方便,气死我了!”逗的一屋子人都笑。
“你再骂,我拿剪子剪掉,冻死你这个王八羔子。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偏心你,你还整天骂我。”奶奶笑着说。
婶子:“你和他有什么好计较的,孙子骂奶奶那是天经地义的,不犯法。”
“大了,该管的还是要管一管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六岁的人了,整天骂我奶,我奶都死了多少年了,要他整天骂哩。”
二婶有点急了:“那你的意思是我不会教育孩子?老大会教育,怎么把艾香生下来不去教育,一次又一次送到我这里干什么?”
“你看你,我和我孙子开个玩笑,你给我急什么?老提老大干什么?当时也是你愿意才把丫头接来的,又不是老大非要把艾香给你送来的,再说了,她来也没有闲着,从早干到晚。实在不行,就送回去算了,免得你整天说话刺我。”
奶奶气得不行,还要说下去,见爷爷瞪她,才不吭声了。
晓辉上完厕所回来,边洗手边说:“你就不会加点热水?你看你那个手,哪里像个女娃娃的手呀?你看我这个手。”说着,把手高高地举起来。
“你那是干大事的手,怎么能和她手比?”二婶挖苦着道。
晓辉,不是二婶亲生的,是二叔父和第一位老婆生的。晓辉听着二婶的话,无奈的摇了摇了头,无趣地放下手说:“你说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干什么来了,难道就是来受罪的吗?大伯,大妈也真是的,唉,这个世界真的有好多无奈呀,就像本人,唉……”
“又胡说是不是,你有无奈怎么了?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整天光上个学,什么都不干,你妹妹虽说比你小五岁,可每天都干着大人的活儿。”奶奶说。
“夸张死了,和你们这些人是没法沟通。”晓辉说着向屋外走去。
晓林看着艾香的手溜下炕,也蹲下来,帮艾香洗萝卜。二婶怒喊:“起来,你洗什么洗!被冻感冒了又要花钱。没事干,坐炕上看书去!”说着又狠狠地瞪了艾香一眼。
艾香小声:“快去看书,我也快洗完了。”
晓林吐了吐舌头,站了起来同情的看看艾香的手又看看他的手。二婶忙拿了个毛巾跑过来给晓林擦手。晓林急忙抢过毛巾转过身,自己擦去了。
爷爷又一次催促着吃饭。奶奶已有点烦了,便急忙收拾好碗筷,端上炕桌,喊着吃饭。
爷爷,晓辉,晓军,晓林爬上炕。晓林这次往上爬时,是晓军用力把晓林抱的放在炕上的,没有费劲,因此晓林再也没有骂一声,围着炕桌坐好,准备吃饭。艾香和奶奶一碗一碗端稀饭给他们。端完了之后,艾香就站在炕头边上,拿起爷爷掰开的半个馒头,一点点地吃着,但一直没有动筷子夹菜。
艾香吃饭的时候,心里直犯恶心,馍馍嚼在嘴里咽不下去。爷爷看着艾香吃饭的样子有点不耐烦,生气的喊:“快点吃,你看他们都吃两个馒头了,你连半个都没有吃完。干什么事麻溜一点,别磨蹭。吃完,快点把萝卜剁碎,煮熟,把猪喂了,少让你妈操点心。懂吗?”爷爷边说边给艾香使着眼色。
艾香点了点头没有吱声,艾香实在是没有胃口吃饭,便把馒头递给了奶奶吃,端起稀饭喝了两口,还差点吐了。艾香放下碗,急忙跑到屋子外,蹲在树坑边上吐了两口酸水。艾香难过如同猫爪挠的一样,泪水不由地滚了下来。艾香怕二婶看见又不高兴,忙站起来,扯干眼泪水转身回到屋子,拿起刀子蹲下身子往碎的剁萝卜。
二婶厌恶地瞪了艾香一眼,继续吃她的饭。奶奶走过来摸了摸艾香的头,说:“哦,大概是早上起来太早,拾萝卜时受凉了。快快剁吧,剁完了,我给你熬些姜汤水喝上,睡一觉就好了。”
艾香小声说:“没有事,您快去吃饭吧,奶奶,饭凉了。”说着偷偷看了爷爷和二婶一眼。
二婶吃完饭转身走了,爷爷也溜下炕走了,堂哥和两个弟弟也上学走了。艾香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一刀一刀剁着萝卜。
奶奶洗完碗,艾香也剁完了萝卜。奶奶又烧水,锅总算烧开了,把剁碎的萝卜倒在锅里煮了一会儿,就盛在那个放好饲料的大缸里,搅拌起来,又盛在桶里,提上去喂猪。五头大肥猪就像饿狼,一看见艾香提着桶,急得冲到栅栏前你挤我扛,“嗷嗷”地嚎叫着。
瘦弱的艾香,艰难地提起桶,颤巍巍地躲过五头大肥猪的拥挤,才把食倒在槽里。
艾香看着五头猪争食的样子,又感觉很好笑。不一会儿,一桶食,就让这帮家伙给抢着吃光了。艾香又提着桶,去盛第二桶。
艾香喂完猪,奶奶已给艾香熬好了姜汤,让喝上睡一会。艾香喝了没有睡,又去喂狗。
狗比猪温顺多了,艾香每次端着狗食向狗走去时,狗老远看见艾香就摇着尾巴迎接艾香。当艾香把食放到狗跟前时,狗并没有先吃食,而是用身子依偎着艾香的腿。要是艾香蹲下身子用手扶摸小狗的头时,小狗就把脖子伸的长长的,闭上眼睛,让艾香摸,有时还伸出舌头添艾香冻裂的手。有一次,艾香在喂猪时,不小心让猪跑出猪圈,还把猪圈的栅栏门给挤坏了,爷爷修完栅栏门后,生气地抽了艾香两个耳光。伤心的艾香在喂狗时,看见狗也在掉泪。艾香更加伤心了,用手边摸着小狗边说:“虎子,你说我妈妈还会要我吗?我想家了,我想回家,我还能回家吗?二叔和二婶吵架后好几天都没有回来了,他在外面有饭吃吗?爷爷的脾气为什么那么坏?为什么要常打人和骂人?奶奶好可怜,听说年轻的时候常挨爷爷的打。妈妈为什么生下我,又不要我,老把我送人,听奶奶和村上的人说,我三岁的时候就被送过一次,虎子,有时我觉得我还不如你呢……”
艾香擦拭着眼泪站起来,看着门外马路上车来车住,心里更想家,艾香又说:“虎子,你知道哪辆车是能回到我们老家的,我真想坐着车回家。”虎子抬头望了艾香一眼,摇着尾巴又低头吃食。艾香又弯下腰,伸手摸着小狗说:“吃吧,多吃一些,好看家。”
艾香来到奶奶身边,奶奶看出艾香哭过了,也伤心地说:“别难过了,你爷爷就是那个样,不通人性,我跟上他挨了一辈子的打。穷日子,苦日子,我都不怕,最怕挨你爷爷的打。娃娃,咱们女人家来到这个世上就是受罪的。你说你妈瓜的,把你送到这里,你要受多少罪?我已把话捎给你小表叔了,让你小表叔再回老家时,把你捎回去,你回去,不要惹你妈生气,好好干活,你妈脾气不好,但心不坏,比你二婶强。再说,你是她亲生的,她不心疼你,还心疼她身上掉下的这块肉哩。”奶奶边说边抹着泪。
艾香听着奶奶的话哽咽着说:“奶奶别说了,我知道,我回去会好好干活的,我不会惹他们生气的。等我长大了,我接你离开这个家,我不想让你在这个家里活得这么累。我走了,谁帮你去偷萝卜,谁帮你喂猪,我走了,您能提起一桶猪食吗?”
“娃娃,你走了,他们会想办法的,往年都是喂一头猪,今年是你来了,才喂了五头猪。”
“他们能想什么办法?我二叔父会同意把猪卖掉吗?”
“我是她娘,我想她会同意的。再说也快过年了,猪也该卖掉了,过完年就不值钱了。唉,你喂了一个冬天的猪,喂肥了,该杀着吃肉了。你大概是吃不上了,你小表叔年前送你舅姥姥回老家过年,我已把话捎去了,让他们回去的时候把你捎回去。”
艾香听了奶奶的话,高兴起来,在心里想:我就要回家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