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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大齐京城已经极其炎热了,天边日头高悬,宣政殿檐下水缸中的水都是滚热的,树叶动也不动,没有半点凉风。

宣政殿里,满殿朝臣依旧朝服整齐一丝不苟,哪怕殿中央摆着冰盆,不少臣子的额头也浸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来。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酷暑,也不能在此时引动他们半分心神。殿中上至御座上的皇帝,下至勉强能够列席朝会的五品小官,都注视着宣政殿正中央那个火红的身影。

那是当今圣上熙宁帝唯一的嫡女,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景曦一身灼灼夺目的火红宫装,发挽堕马髻、腰佩白玉环,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轻美艳,曼妙动人。她站在宣政殿中央,明明置身于朝臣的包围之中,和满殿男人看上去格格不入,却硬生生站出了一种鹤立鸡群的骄傲来。

她扬着美丽修长的脖颈,语声清脆,滔滔不绝,像只美丽骄矜的天鹅:“各位大人言之凿凿指证本宫谋害朝臣,却拿不出半点证据,可见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文官一列站在最前方的谢丞相往前走了一步,扬起手中笏板道:“听公主的意思,是坚决不认了?”

晋阳公主侧首看向谢丞相,冷笑了一声,正要开口,突然身体一斜,竟然往后踉跄了一步。

纵然大部分朝臣对这位骄横无忌,插手朝政的公主深感不满,但见她似乎要跌倒,不少人都禁不住心头一紧。御座上的熙宁帝更是直接站了起来,神色焦急:“晋阳,怎么了?”

景曦一手紧紧按住眉心,好让自己尽快从那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中缓过神来。她勉力站稳身体,不动声色地瞟了瞟四周,立刻就明白阎王把自己送回到了哪一个时间点。

——是她十七岁那年,被指控谋害御史的时候!

哪怕景曦受尽宠爱,权势直逼太子,但因为她是个公主的缘故,上一世景曦活了十七年,也只有被众口一词指责她犯下谋害朝臣这样的大罪时,才得以进入宣政殿,当着百官的面自陈清白。

谋害朝臣,尤其是正三品副都御使这样的重臣,是毫无转圜余地的重罪。放在寻常朝臣身上足以诛三族,哪怕是景曦这样的皇族公主,一经查实罪名,也只能落得个削去封邑、幽禁终生的结果。

重新回到这一刻,景曦丝毫没有半分焦急。因为上一世,她同样也经历了这一遭,却最终全身而退,顺便还将针对她的太子、谢丞相等人一通嘲讽。

——因为他们拿不出证据!

景曦咬牙忍下脑中残存的眩晕感,摇头道:“父皇放心,儿臣没事。”

“当真没事?”熙宁帝看着景曦微微泛白的脸色,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熙宁帝眼角眉梢的关怀担忧之色真真切切,落在景曦眼底,她的神情有一瞬间短暂的凝滞,却又很快恢复正常:“父皇不必担忧,儿臣只是略有些眩晕,并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这慈爱的态度落在指控景曦的人眼里,无疑于眼中钉。太子先忍不住,开口道:“父皇,儿臣以为……”

太子话还没说完,就被景曦硬生生打断了。她抢先一步扯回话题,朝着四周将她围在大殿中央的朝臣环顾一圈,然后道:“父皇,儿臣自知自己行事张扬,树敌颇多,但谋害正三品御史这样的惊天之举,儿臣是绝不敢做的,除非各位大人能拿出铁板钉钉的证据,否则,恕儿臣担不起这罪名!”

她话虽然是对着熙宁帝说的,然而谁都明白,她的话是说给指控她的朝臣听的。

——你们要定我的罪,就要拿出凭据来,否则就是污蔑皇族!

谢丞相心头一紧,正要开口,熙宁帝却已经点了头:“不错,晋阳年纪尚轻,行事上可能有什么不当之处,但她一向知道分寸,郑卿的死或许只是意外,与晋阳无关。”

“……”太子早知道皇帝心是偏的,却没想到他心能如此之偏。知道分寸——开玩笑,晋阳公主都敢插手朝政,公然和他这个太子作对了,这还叫知道分寸吗?

熙宁帝对晋阳公主的美化显然惊到了不少朝臣,一时间朝堂上议论纷纷,有替景曦辩解的,但更多是在针对景曦。

朝臣们纷杂的声音,景曦一概不理,只静静仰首看着御座上的熙宁帝。

她母后去世后,景曦就无师自通了这套在熙宁帝面前装可怜扮柔弱的办法。她只是静静不言不动站在原地,熙宁帝就感觉这个女儿的眼底仿佛已经蓄积起了委屈的泪水,一阵心疼。在御案上重重一拍,斥道:“朝会之上吵嚷,成何体统!”

眼看皇帝动怒,朝臣们立刻识相地闭嘴请罪。谢丞相再次尽职尽责地冲在最前面,抢先开口:“皇上,郑大人之死确有诸多蹊跷之处,说是意外未免牵强,据郑大人遗孀所言,郑大人去世前,正在草拟一份参奏晋阳公主的联名奏折!”

谢丞相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郑御史死前,正准备纠集一批朝臣上书针对晋阳公主,现在书没上成,人先死了,怎么看晋阳公主都很有疑点。

熙宁帝稍一犹豫,正在此时,只听景曦又开口了:“丞相如此咄咄逼人,仿佛认定了郑大人就是本宫谋害的,但丞相要问罪本宫,却又没有证据,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对本宫不满罢了!”

她侧首看向谢丞相,眼底有极其森冷的光一闪而过。

紧接着,她突然拎起裙摆,重重跪了下去。

不等熙宁帝说话,景曦就深深叩首道:“父皇,儿臣从未做过亏心事,然而兄弟手足视我如仇雠,满朝臣子更上书责难,甚至不惜污蔑嫁祸于我,京城之大,竟然已经容不下儿臣了!”

“……”

宣政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景曦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惊呆了。

景曦再次叩首,眼里已经有了泪:“请父皇准许儿臣离京前往封地,不是儿臣不愿意常伴父皇膝下,只是如果儿臣再留在京城,恐怕就没有几年好活了!”

她这番话极其诛心,几乎是明指太子与吴王容不下她这个妹妹,朝臣容不下她这个公主。几乎是景曦话音刚落,太子和吴王就再也站不住了,跟着跪下请罪,朝臣也纷纷跪地,连称冤枉。

唯有站在百官之首的谢丞相花白的眉微微一蹙。

熙宁帝惊道:“何至于此,晋阳!”

何至于此?景曦眼中含泪,心里却漠然地想着,上一世不就是这样吗?上一世的自己,就死在了明日京城的朱雀大街上。

众目睽睽之下,猝然遇袭,一剑穿心!

她再次深深叩首:“请父皇允准,就当是怜惜儿臣的性命,准儿臣离京前往封地!”

景曦第二次坚决地提起了离京前往封地,熙宁帝终于不得不正视景曦的态度了。他一向宠爱这个女儿,虽然他一向对私底下的暗流涌动不甚了解,但熙宁帝也知道,景曦和太子、吴王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做出来的那样融洽。

今日这一出,更是直接将那层兄友妹恭的画皮撕了下来。

熙宁帝沉默着看向景曦。

这是他和表妹宣皇后的独生女儿,虽然有时熙宁帝对这个酷似宣皇后的女儿态度复杂,但作为一个父亲,他绝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想:如果让晋阳前往封地,远离争端,也许就能最大限度地保全她。

还没等熙宁帝做出决断,太子再次做出了反应。

他和宣政殿中大部分人的想法一样,都不认为晋阳公主是真心想要离京,这多半只是她以退为进的手段。

但是这又怎么样呢?太子想,只要她离开了京城,难道会有人给她回来的机会吗?

好在太子还没有傻到极点,他没有亲自开口,而是朝着殿下使了个眼色。顿时,就有几个表面上中立的朝臣出列,请求熙宁帝顺应公主的意思,允许公主离京前往封地。

熙宁帝心里还没做好决断,被朝臣们吵的头晕,反而激起了些逆反心理,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上,冷声道:“都住口!”

朝臣们瞬间安静了,正在喋喋不休的那名臣子攥着手里的笏板,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闭上嘴一声不吭地退回去。

熙宁帝揉了揉眉心,往殿下看去,各怀心思的朝臣、神情莫测的太子和吴王睿王、还有神情坚定的晋阳公主,顿时觉得头更疼了。他沉默半晌,才道:“晋阳公主离京之事,容朕再考虑几日,至于郑御史之死,既然刑部和大理寺的仵作均已经验过,没有证据证明郑御史是死于谋害,此后谁如果再信口胡言猜测莫须有的凶手,朕就要治罪了!”

这场指证晋阳公主谋害朝臣的朝会,就在熙宁帝的怒气中草草结束了。

景曦没能马上离开,她被熙宁帝叫到了宣政殿后殿里,细细问她有没有受委屈,是否真心想去封地。等景曦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后,熙宁帝揉着眉心,说要再考虑考虑,把景曦打发走了。

她慢悠悠地踏出宣政殿,殿前的广场上,还有很多没有离去的朝臣,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对景曦多半都持敌视的态度。

因为郑御史之死。

虽然没有证据证明晋阳公主杀了郑御史,但这些在朝堂中打滚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是绝不会相信巧合的,而郑御史死的时机偏偏又太巧。

如果说此前他们对景曦的不满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她身为公主却插手朝政,生怕她变成第二个宣皇后。那么现在,他们对景曦的敌意和警惕就已经翻了几倍。

因为晋阳公主她是在直接对政敌下杀手!

身在官场,谁没有几个政敌?这让朝臣们怎么能放得下心来!

景曦对朝臣们隐秘而敌视的目光视若无睹。

她织锦的绣鞋一步步踏过宣政殿前的广场,从谢丞相身旁经过时,两人的目光微一交错,仿佛年老和年轻的两头猛兽彼此试探。

谢丞相微微颔首:“公主殿下。”

景曦回以谢丞相一个假惺惺的笑容:“谢丞相。”

“公主说想要离京前往封地,是真心实意的吗?”景曦即将和谢丞相擦肩而过的时候,谢丞相突然道。

景曦的脚步顿住了。

她看向谢丞相,淡红的唇角微微一弯,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淡淡道:“当然,留在京城,对本宫来说才是最凶险的——说不定明天就要被人刺杀在朱雀大道上,那才叫死的冤枉。”

谢丞相的瞳孔猛地紧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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