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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嫦娥怀里常抱着的玉兔。

她不抱着我的时候,我就在「哼哧哼哧」地拿着我的小杵子捣药,捣好的小药丸晶莹剔透、皎然如月。一颗小药丸要捣好,要花费几十年,但天上最不缺的东西就是时间。广寒宫的桂花从未开败,我的小盒子里也已经装满了可喜的小药丸。

小药丸给凡人食用是可以就地成仙的。

因而每一颗小药丸都会被记录在案。

嫦娥姐姐曾经抱着我,捻起一粒小药丸细看,她眼底神色不辨,良久却含了笑,清艳动人。

「我当初也服用过一粒这样的灵药,远不如你的玉蟾丸,在人间却是一粒难求。哈。如今,我的小玉兔却存了足足一盒。」

我那时神智未开全,也并不知晓她吃后羿灵药的前因后果,只当她夸赞我,高兴地竖起耳朵凑在嫦娥的怀里撒娇。

我那时以为自己只是一只被人抱在怀里的小玉兔。

广寒宫冷清,只有我和嫦娥。庭中有桂花树,金色动人,我时常从嫦娥的怀中窜下,爬到玉桂上去,晚上的时候望舒神女就驾着她的车辇经过,车辇上放了几个白莹莹的小玉蟾。我便时常觉得,这尚且不如我的小药丸剔透呢。

我性喜寒,广寒宫灵力充沛,是世间少有的适宜我居住的地方。

我和貌美的嫦娥姐姐相伴,日子过得也算安乐。

直到我发现每夜望舒神女驾着她的车辇经过,神色却一日比一日忧愁、伤心。

我虽不能化作人形,却还是可以说话。我便叫住了她。

「望舒姐姐怎么看起来这样难过?」

月华流苏在望舒神女的额头上轻晃,她一听这话险些流下了眼泪。

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在她脚边站得整整齐齐的小玉蟾,玉蟾圆滚滚的,表情亦是十分的哀愁,眼泪「哗啦啦」地直流。

我看过去,玉蟾月亮只剩三四个了,我记得从前是有十个的。羲和神女从前亦有十个金乌,时常高兴地带着它们乱跑,可惜被嫦娥姐姐在人间的夫君后羿以凡人之躯催动神弩,硬是把金乌射杀得只剩一个。现在犹然能听见羲和神女咒骂后羿的时候。

我一惊,莫非凡间出现了第二个后羿,并且改行射玉蟾了?

可玉蟾与人间无害啊。

望舒神女含着泪:「钟山那位烛阴氏的帝君自大战后沉睡了万年,现下从梦中醒来了,却不知为何少了一只寒眼。钟山百里被烛火大燃绵延,至今未歇。现下各方天上地下都为他寻找寒凉之物,求压下这烛阴氏的烛火。我的寒凉玉蟾已经被借去七只了,如今不知生死。」

说到这儿,望舒神女捂着脸抽泣起来。

我素来没有安慰仙子的经验,嫦娥在我面前从未哭过,我便无措地蹭着黏在我脸上的金桂。

我突然被伸手捞起抱住,嫦娥不知何时来了。

望舒神女也终于记起自己正在当值,一边抽泣一边乘辇在空中远去了,仅剩的三只小玉蟾可怜兮兮地围在她的腿边。

嫦娥抱住我,叹了口气,点了点我的前头的一撮毛,难得严厉地和我说:「这段时间不要再乱跑了。」

我知道,她是怕我这只捣药的小玉兔也被抓去给烛阴氏降温。

我乖乖地蹭了蹭她的下巴。

可我还是被抱走了。

嫦娥因为灵力诸多因素,在仙界中地位尴尬,从不和人起冲突,如今却为了我一只小玉兔拉下了脸面。我也舍不得她,可是没有办法。

我从她的怀里跳下来。

我离去的时候隐约看见她眼角有泪。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颗巨大的桂树下,落花掉在她的发间。

我走了,她就只剩一个人啦。

我被护着穿越钟山周围八百里火海,烛阴之火极为霸道,呈现极黑的颜色。

抱着我的小仙官惊奇地叫道:「诶,你这只小玉兔,抱着你走比那几只小玉蟾凉快多了,你瞧这火,居然退了。」

我翻白眼,窝在怀里,只当他安慰我。我心想,我还要回去呢,嫦娥姐姐还要我陪着。

我在见这位钟山帝君之前,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听说烛阴龙身长千尺、行色可怖,在上古一战中单灭四大部落。最要紧的是,我想知道,神龙吃不吃兔子?

越靠近钟山之巅的王殿,烛阴精火越热,仙官带的法宝也不足以支撑他进去,他把我放在殿口,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是今日送来的秘宝,听说昨日送进来的是一块东海最深处的冰晶,倒是熄灭了烛阴火两个时辰——之后这无价冰晶便无用了。

我倒不大觉得热,隐隐地,倒是觉得这火与我有些亲近,如同出自本源一般。

我蹦蹦跳跳地走进去。

殿极大,我绕了许久,才找到那钟山帝君。

路上还遇见了几只哭唧唧、颜色黯淡的玉蟾。

烛阴王龙睡着了,并不如同我相像一般狰狞,是我羡慕的人身。

千年寒玉的冰床上睡着一个青年。我太小了,远远看的时候还能看见睡在奇珍异宝间的青年,听说龙都是喜欢睡在宝贝上,看来最高贵的烛阴氏也不能豁免。

等我蹦蹦跳跳地走近了,高高的寒玉台散着寒气,却夹杂了寒热。

如墨一样的青丝顺着玉床垂下,颜色动人,我只到了玉床的最底端,兔子都是这么矮的。

那发丝就在我面前晃着晃着,就像我广寒宫桂树上红色的丝绦,我高兴地用爪子去抓,却硬生生地忍住了,我听说烛阴龙法力高强,但是很小气。万一我拔了他的头发,他把我的雪毛都拔完怎么办?

可我想要回广寒宫,就要把他的伤给治好,我看不见的脖子上挂了一锦囊的小药丸,那是我制作了数千年的成果。使人成仙倒是其次,我莫名觉得这小药丸会很有用。

于是我还是艰难地爬上了玉床。

从他的脚一直爬到他的头部。他可真长,我蹦跳了好久呢。

他穿着玄色的衣服,脚却是光裸的,在玉床上显得倒是白。腰间佩了红丝绦、玄鱼佩,在身旁安静地散着。手指节分明,筋络好看。

再往上走,我看见他高抬的下颚,下颌线利落、清俊。在睡觉时也高抬下颌,可见是个极难相处骄傲的神君。脸色略显苍白,眉眼里卷了分冷倦。他闭着眼睛,长睫历历可数,划到他高挺的鼻梁骨。钟山毓秀大概都堆在了他的脸上。

是个瞧着年轻且高傲的帝君。

我正抖着耳朵想如何把我的小药丸塞进他的嘴里。

沉睡的烛阴氏却睁开了他的眼睛,这一眼如同来自极黑之地的凝视,我吓得翻了个跟头从玉床上摔了下去。

却被两只指头轻轻松松地拎起。

年轻的帝君支起一条腿,直起了上身,唇形好看,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动听。大约刚睡醒的缘故,眉眼更添一分凉薄与不耐烦。长发从他肩头划下身前,有几丝绕过衣襟直入胸膛。

他垂下眼,瞧着手上这只莹白的玉兔,难得生出些不解。

「睡前不还是只白玉蟾吗?」

我使劲地倒腾着悬在空中的腿,极想在这位帝君脸上踹一脚,想到那几只丑兮兮的白玉蟾,我很是嫌恶地撇了下嘴。

瞧瞧!怪不得说这帝君丢了一只寒眼,如今竟是能把我这只无比可爱的玉兔和那群丑玉蟾相提并论。

眼见着我的前脚就要够到这位神君的下颌了。

他却皱了皱眉,薄唇一掀。

「却是个脾气很大的毛兔子。」

说完轻飘飘地松了那两根指头。

我「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又「咕噜咕噜」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地爬起来,又被宽大的衣摆漫不经心地扫到了边上。

这位烛阴神君已从氤氲着寒气的玉床上起身了,苍白的足踏在地上,宽大的衣摆把我这只疑似蟾蜍的兔子扫得远了点儿,才点了点头,满意地往外走去。

我莫名悲愤,在广寒宫数千年,嫦娥姐姐对我好那是必然的,路过的仙子仙君,谁不因为我白绒可爱对我爱不释手?如今在这儿,待遇竟然和外面那恹恹的白玉蟾一样。

我「咕噜咕噜」、圆润地滚到他的足边,挡住了他的去路。

还不等我说话,烛阴帝君眉眼倦淡,微挑了眉,垂下眼轻轻地吹了口气,我便又「咕噜咕噜」地被一阵风挟着滚开了。

我又「咕噜咕噜」、气喘吁吁地滚回去,又停在他的脚边。然而还不待我说话,他又吹了口气。

于是我又滚回去。

如此反复,这位无聊的帝君显得极为纡尊降贵地停了下来,垂下的眼睫弯成一道弧度,像是凝住的霜,他似乎在「白玉蟾」和「兔子」两个词里辗转了许久,最后缓缓地吐出了四个字:「本君甚忙。」

他瞥了瞥我挡在他面前的白团身子,意思明显。

我梗住,却终于有机会拿出了脖子上挂着的锦囊。用爪子把锦囊扒拉开,露出里头一粒粒、晶莹的小药丸,献宝似的给他看。

「我是今日被抱来的玉兔。这是我们广寒宫的特产药丸,想必对帝君的伤痛有用。」

怪我没什么文化,「小药丸」这个药名,让人听了属实没有信服力。

果不其然,这位看起来就十分吹毛求疵的帝君眼光落了一眼便收回了。我等了半晌,却听见他不冷不淡地点点头,答非所问地回了句:「是只会说话的兔子,比那几只白玉蟾要聪明些。」

我的泪水险些流了下来,分明是夸赞的话,我却觉得格外屈辱。

他又轻轻地吹了口气,我这次被送得可就远了,等风停了,一睁眼看见的就是几只围着我的白玉蟾。玉蟾月亮颜色黯淡,正围着我委委屈屈地流泪,身形越发鼓胀圆胖,一副不能再多描述的憨傻样。

我仰头。

我想嫦娥姐姐了,「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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