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我从辽宁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直接分配到了北京。在三元桥旁边的一家外资连锁酒店,当上了门童兼泊车小弟。
前三个月是实习期,酒店提供工服和宿舍。有员工食堂。每天工作八小时。早班是七点到下午两点,中班两点到晚上九点,晚班九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
刚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奥运会,酒店里天天满员,我稀里糊涂地接受过培训,就上岗了。每天帮客人拉门,小跑着帮客人取车,点头哈腰的工夫里,挣了不少小费,其中还有美元欧元。我从小在丹东旁边的镇上长大,爸妈是普通工人,都没见过什么世面。我们那儿唯一的西餐厅,老板是新疆人,意大利面做得和拉条子一样。猛地到了这么大的北京,感觉视力都下降了,看什么都有点儿散光。
工作三个月后,我转了正。工资3000多,夜班有加班费。住在酒店提供的宿舍里,八人间,上下铺,和我之前在大学时的宿舍差不多。当时,我自我感觉挺好的,我爸妈的感觉比我还好。我妈知道我顺利转正以后,在电话里激动地嚷嚷:“哎妈,我儿子老出息了。北京那么大,你能有张床睡,不得了。”
从那之后,我当了整整四年的门童。中间加过两次薪,升了一次职,升成了门童领班。
但我也从最开始的兴奋劲儿里回过神来了。刚来的时候给自己打的鸡血,渐渐随着小便排出了体外。
工作辛苦是理所应当的,但让我糟心的是住宿环境实在恶劣。我们那个员工宿舍,设在地下二层,紧挨着停车场,冬天风一刮起来,四周一片鬼哭狼嚎。夏天闷得像蒸笼,空调装是装了,但只通风不制冷。八个小伙子,每天累得像狗一样,回来也就只为睡个觉,没精力也没心情收拾。
所以,我们把宿舍住成了细菌培养皿。头油卷着脚气,百年不晒的被子里裹着体臭,桌子上的泡面吃完了永远没人扔,直接往里弹烟灰,烟灰烧着了就倒啤酒,一个泡面盒从中间切开,就是个三层的提拉米苏——里面什么都有。
每个月的工资,攒下来一些,再加上吃点儿喝点儿,买包烟,日子过得很紧张。有时候刚在楼上领了工资,3000多块钱,美滋滋下楼往宿舍走,琢磨着晚上点俩腰子再加瓶啤酒。但一抬头,总是先看到宿舍旁停着的豪车,奔驰或是宾利什么的。摸摸兜,再摸摸那些车,总感觉兜漏了,漏了个大洞,爱与和平之类的想法,都从这个洞里漏走了。
我的师傅是个北京人,姓王,我们后来都管他叫王牛郎。
王牛郎家住南城,中学辍学,爹妈都懒得管,自己在街面上混了好多年,最后来酒店当了门童。我刚来的时候,他是带我的师傅。刚来的门童,基本上排的都是夜班,因为实习期不用给加班费。王牛郎那时候因为和客人有一点儿纠纷,被投诉了,所以也被罚了一个月夜班。
我俩开始守夜班的时候,已经是秋末冬初了。夜晚的北京,没了白天的人气,还是挺冷的。我们酒店很没有人性地规定,门童必须在门外值岗,不能进大厅。
有一天夜班,我俩在门外冻得哆哆嗦嗦的,我向王牛郎抱怨工资不够花,王牛郎无私地向我传授了要小费的秘诀。
“你得把自己当成一要饭的。”
“啊?”
“要小费就是要饭,人给你的都是零钱嘛。你观察街上要饭的,为什么有的要饭的能要到钱,有的要不着?”
“因为不够可怜?”
“错!都要饭了,比可怜谁他妈不可怜啊。就像咱俩,冻得跟孙子似的,戳这儿,随时准备给人开门儿。这大半夜的,街面上除了野狗就是野鸡,哪儿有正经人,但咱还是得这么熬着,可怜不可怜?”
“可怜。”我都快哭了。
“光可怜,你照样要不着钱。想要小费,你得恐吓客人。”
“啊?”我又愣了。
“你看,咱们这酒店,一晚上2000起,这帮人,眼儿都不眨地住进来了,还住得倍儿美,倍儿坦然,大床上一躺,感觉自己人上人了。那为什么进这门儿的时候,连十块钱小费都不愿意给?因为他们觉得没必要,丫没觉得咱们是人,装没看见咱们。就像那些要饭的,你要你的饭,我走我的路,两不相干,这种情况,让人给你钱?人掏兜儿都嫌麻烦。”
“那怎么办?”我痴痴地问。
“你得让他看见咱们,还是拿要饭的举例子:你想装没看见,接着往前走,架不住我上赶着抱你大腿啊。”
“……那我也得抱客人大腿?”
王牛郎翻了个白眼,“你这孩子,长颗头就是为了显高啊?举一反三。咱干吗的?咱是门童,咱负责开车门,拿行李,帮客人泊车。咱服务是隐形的。开车门的时候,你能跟客人说上话;拿行李的时候,你能给客人帮上忙;泊车取车的时候,你简直跟他们都快成一家人了,多少男的把车当媳妇儿供着啊,人媳妇儿都交给你了。这你还能要不着钱?”
“可有的时候,我给客人开车门,客人都不看我。想拿行李吧,客人说不用麻烦你了。把客人车开回来的时候,别说要小费了,有的客人,我车还没停稳呢,他就冲上来开走了,连声谢谢都没有。”
“所以我说,你得恐吓客人。客人不看你,你看他呀。你就觍着脸直视他,你脸上可以笑,但你眼睛得说:‘孙贼,是你爷爷我,给你开的车门哟。’客人不让你拿行李,说不麻烦你了,你该拿拿,麻烦啥呀?老子收费的。平时找小姐,小姐自己都脱光了迎着你上来,你丫会说不麻烦你了吗?车取回来了着急走的,那就是不想给你钱,你干吗让他上车?你得先把他困车门口,你给他介绍一下:‘先生,车的暖风我已经帮您打开了,您下车前收听的音乐我已经帮您继续播放了。车窗现在开了一个小缝,有助于空气流通。祝您一路平安。’话说到这份儿上,孙子还不掏钱,那就变脸,直接用眼神鄙视他,您住五星级酒店,大浴缸里泡澡,就算洗脱了皮儿,也是便宜货。开着破车赶紧滚蛋吧您哪。”
我被王牛郎一长串靠脏话堆积起来的经验说晕了,价值观像坐过山车一样上上下下。
“师傅,你现在一个月小费能拿多少啊?”我问出了我最想问的问题。
王牛郎一脸高深莫测,“不提不提,师傅我志不在此,挣多少小费都是白饶的。”
我很喜欢王牛郎,他说的话,我都当真了,也开始这么干,小费果然比从前拿得多了一些。不过有时候我直视着客人,用眼神传达“我要钱”的时候,客人脸上会闪现过一丝尴尬,掏钱时特别不情愿,仿佛这五块钱是他这辈子最心疼的一项支出。
又一个夜班,我和王牛郎站在大风里,我跟他说,感觉自己最近确实像在要饭,有点儿没尊严。
“你得这么想,谁他妈又不是要饭的呢?”王牛郎扯着嗓子说。
“你觉得你跟客人要饭。客人住店钱哪儿来,不也是卖命要饭要来的?前厅经理管咱们,他也是跟大堂总管要饭的。总管跟董事长要饭,董事长牛逼吗?美国总部一来考察,丫鞍前马后急得跟猴儿似的,就差人家上厕所,他帮着舔*了。他不是要饭的?你放眼全中国,谁,不是要饭的?都他妈是要饭的。人活一辈子,就是吃今天的食儿,要明天的饭。”
王牛郎说的话确实很有道理。
但在那个零下5摄氏度的夜里,王牛郎说完这番话以后,我觉得更冷了。我那时候想,为什么我觉得人活一辈子,除了要饭,还应该要点儿别的什么呢?
转眼到了春节。
酒店里一到春节,专门来吃饭的客人就多了起来。因为过节,大家比较放松,所以这段时间里,醉酒的客人特别多。深夜零点一过,一群群醉鬼勾肩搭背地从大堂里穿过,呼天抢地地冲到大街上。这种时候,挣小费也容易得多,上去帮他们开个门,或者帮他们叫辆车,有的客人就把我当兄弟了。
有一天,一个喝多的客人,司机开车来接他,我只是把他扶进车里,提醒他别磕到头,这位客人就拽着我衣领子不松手,从兜里拿出一个红包,抽出一张100的,塞我手里,“一拜高堂!”又抽一张,“二拜天地!”又抽一张,“永结同心!”他把钱紧紧塞我手里,迷迷瞪瞪地瞪着我:“叫大哥。”
“大哥。”我一点儿都没犹豫。
大哥亲了我脸一口,毫无理由,毫无防备,“亲弟弟,亲的。爱你。明天见。”
三百块钱认来的哥哥就这么走了。
后来我再没有见过他。
初五那天的后半夜,大批醉酒的客人离开后,我和王牛郎发现酒店不远处,有一个落单的醉酒客人。
我俩算了算客人离我们的距离,按酒店规定,酒店正门五十米范围内,有客人出现什么问题,我们都要上前询问,但五十米范围外,客人就算是当街撒钱,我们都不能脱岗冲上去捡。
那天的客人,站在离我们五十米外的一棵树下,抱着树吐。我和王牛郎远远观望着。
客人吐完,站起身,开始解裤腰带,解开后,手里拎着裤腰带,对着树小便。完事儿,客人抖了抖,然后开始摸摸索索地紧紧抱住了树,过了一会儿,客人晃悠着离开了。
客人在视线里消失后,王牛郎咧着嘴笑了。他回头看看大堂,确定前台值班经理不在,然后转头说:“跟我来。”
我俩小跑到客人尿尿的树下,都笑了。
那哥们儿把裤带系在树上了。
我俩看着树上的裤带,一通傻乐。脚下那人留下的一泡尿,缓缓地冒着热气。
王牛郎把裤带解下来,放手上看看,“登喜路。”
王牛郎把皮带递给我,“你留着用吧,也有个名牌儿了。”
我推让回去,“师傅,你发现的。”
王牛郎一脸大气的表情,“我不用这个,我有好的呢。”
王牛郎解开大衣,把棉袄往上一撩,露出一条皮带。皮带中央有亮闪闪的logo。
“看见没有,万宝龙,贵族品牌。登喜路那是乡镇企业家用的。”
重新站回酒店门口后,王牛郎向我讲了这条贵族皮带的来历。去年夏天,那时候我还没来,一个香港老太太出了酒店门,问王牛郎附近哪儿有药店。她嗓子很不舒服,想去买点儿药。王牛郎立刻劝老太太回大厅歇着,他一路小跑,顶着北京夏天正午的大太阳,跑了一站地,给老太太买回了川贝枇杷膏。后来老太太临走的时候,在酒店一层的礼品店,买了这条皮带,送给了王牛郎,还留给王牛郎一个电话号,让他去香港的时候去找她。
“那是哥们儿我离成功最近的一次。”王牛郎说。
王牛郎向我讲述了他的偶像,中国门童界的一个传奇人物,姓李。据说是真人真事儿。李传奇年轻的时候,在北京饭店做门童,职位虽低,但目光高远。李传奇对每一个入住的单身大龄女客人都非常关注,小细节上嘘寒问暖,大方向上直奔主题。最后,一个来自美国的富有老太太看上了他,把他带到了美国。老太太过世之后,留给了李传奇大笔的遗产。那笔钱多到李传奇花都花不完,只好拿出来做慈善了。
王牛郎眉飞色舞地向我讲述着李传奇的发家事迹,口水直往我脸上喷。
“那你当时送完川贝枇杷膏,怎么不接着送点儿别的?”我好奇地问他。
“当时我有点儿浮躁了。还是年轻,天眼还没开。我琢磨着这老太太是老,但又没那么老,你说我跟着她走了,就算是为爱闯天涯吧,万一处上十年二十年,姐们儿始终不挂,这日子我怎么过?牙碜不牙碜啊?这么一想,就了。要不然,现在已经以港胞身份回来,满世界地给多动症儿童捐钱呢。”
“后悔吗?师傅。”
“你摸摸我静脉,这里面流的都是恨呀!”
工作的第三年,王牛郎依然坚守在门童的岗位上,并没有遇到愿意带他为爱闯天涯的富有女性。而且,因为他常常替这些女客人跑腿,每年一次的升职评测里,按资历应该是他升职,但因为他的多次无故脱岗,上面把我升成了领班。虽然看起来我比他职位高了鼻屎那么大一点儿,但在我心里,他始终是我师傅。
也是这一年,我从员工宿舍里搬出来了。
同宿舍平时和我处得不错的两个哥们儿,都有了女朋友,希望搬出去住,找个房子合租。他俩在西坝河找了套房子,看完房回来,说那房还有一间在出租,一个月500,劝我也去看看。
去看了房我才知道为什么一个月500。那房一室一厅。我俩哥们儿一人住卧室,一人住客厅。劝我租的,是阳台,一个月500。阳台是一个飘窗,单人床架在飘窗上,床旁边就是木板搭的墙。想在这个空间里灵活移动,得练就一身芭蕾舞演员的功夫。
但这阳台我还是租了。因为看房那天,是个大晴天。穿过木板隔起来的过道,打开临时搭建的简易门,就看见整个阳台阳光灿烂。在地下室住久了,想到能晒着阳光睡一觉,我激动得腿都有点儿软。这房在二楼,飘窗下,正对着小区里的花园广场,树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着,广场上,有遛小孩儿的妈妈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聊着天。小孩儿们的笑声不远不近地传来,撞在玻璃上,轻轻脆脆的。
正式搬过去的那天,我刚好值完夜班。穿过小区里正准备上学上班的人群,爬上二楼,打开门。把衣服脱了,我光溜溜地躺到床上。阳光把我冻了一宿的肩膀、膝盖、脚指头,通通透透地晒了一遍,全身都在渐渐回暖。我听着窗外的鸟叫声、风声,全世界跟暂停了似的那么安静。
我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又想起了我妈电话里说的那句话:北京那么大,你能有张床,不得了。
我心里也在想,这张床太舒服了。我再也不想下床了。
和我一起住的两个哥们儿,都是门童,一个是我老乡,丹东人,比我早一年分过来。老乡姓鲍,叫鲍志春。人长得虎头虎脑的。我刚来的时候,他跟我们介绍自己,说“鲍”姓在蒙语里,是成吉思汗的意思,所以他是正经的成吉思汗第六十几代嫡孙,非让我们管他叫王爷。王牛郎那时候就骂他:这么上赶着给别人当孙子,你亲爷爷知道吗?
为了遂鲍志春的愿,我后来就一直管他叫王爷了。他女朋友,是我们常去的烤串店的小服务员,也是东北女孩。女孩的名字,王爷就和我们介绍过一次,当时没记住,后来,王爷就管人家叫媳妇儿了。俩人好上后,我们去烤串店,他媳妇儿总会笑眯眯地多送我们一盆疙瘩汤,人不忙的时候,女孩就往王爷身边一坐,王爷一边咔咔撸串,一边演东北大哥范儿,从《隋唐演义》一路喷到双色球下期走势分析。他媳妇儿也不说话,就笑眯眯坐着,一幅花好月圆的景象。
另外一个山东哥们儿,姓陈,叫陈精典。不知道他爸妈给他取名的时候怎么想的。山东哥们儿确实也努力想把自己往经典了活,他是我们所有人里,学历最高,认字儿最多的。我们大部分人都是中专、大专学历,只有他,是本科学历。陈精典中学的时候成绩挺好,按说最次也能考个北京的二本。但高考的时候,发挥有点儿失常,只上了当地一所三本院校。毕业以后,精典来北京找工作,揣着不太值钱的文凭,四处碰壁。有的小公司愿意找他,但一个月2000,还不包吃住。后来精典决定先放下知识分子的尊严,来当个门童,曲线救国,抓紧一切时间复习考研。
我刚来的时候,陈精典跟神经病一样,每天惨白着一张脸,嘴里念念叨叨,眼神呆滞,跟客人问好,连人家是先生小姐都分不清楚。王牛郎那时候很照顾他,觉得他和自己一样,都是心怀大梦想的人,所以能帮他干的,都帮他干了,让他专心复习。
第一年考研,哥们儿差13分。第二年,突飞猛进,差了200多分。
陈精典颓了好长时间,从白着脸的学霸,变成了红着脸的愤怒青年。每天开始骂骂咧咧,把全社会都日了一遍。我们那时候很怕和陈精典一起值班,听完他八个小时的控诉,感觉自己都想揭竿起义了。
暴躁的陈精典,最后被一个伟大的女性拯救了——我们酒店的客房保洁小妹。和小妹谈起恋爱以后,陈精典变成了陈精虫,每天脸上都是笑,平和中带着猥琐。在他愤怒的时期,每天值完班,我们都商量去哪儿吃点儿喝点儿,招呼他,他都不去,垮着脸说自己上班的时候是条看门狗,下了班就连狗都不是了。但谈恋爱以后,一到下班,他就一脸贱笑:“抱小妹去咯。”
我们搬出来住不久,王爷的媳妇就和他分了手。据说跟另外一个常来吃烤串的东北大哥好上了。那大哥是真的东北大哥,在洗浴城是有会员卡的。
所以这套60平方米的合租房里,住了一对小情侣和两个单身汉。王爷住客厅,每天下了班回来,就闷头惆怅,咣咣喝酒,看着月亮想他的剥蒜小妹。精典和女友住卧室。卧室因为隔出了一道墙,所以挡住了阳台上的光,卧室里放张双人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就满满当当了。
精典的客房保洁小妹完美地发挥了自己的职业技能,竭尽所能地把他俩爱的小窝布置得像是过日子的。床单铺得一片水滑,一般妇女是没这个本事的。靠床放着的桌子上,摆了两盆仙人掌。我问小妹,屁大个屋子,还摆这玩意儿干吗啊?
小妹甜甜一笑,“搞搞情趣嘛。”
“那养点别的花啊。”
“这屋没阳光,别的花养不活。仙人掌好,能净化空气。”
和他俩房间一墙之隔的,就是我的阳台。平时我们几个人都在的时候,夜深人静,想也知道俩人在干吗。但精典不愧是个文化人,非常斯文。除了偶尔那木板床会吱吱歪歪地响几声,没别的什么让人着急上火的动静。就因为这个,我对全中国大学本科生的素质教育,简直堪称敬仰。
搬出来住以后,生活上安逸了很多,毕竟能晒着太阳了。但工作上突然变得昏天暗地地痛苦起来。因为酒店里新来了一个前厅经理。
新来的前厅经理姓孙,是个广东人,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刚来的第一天,我们就看他不顺眼,这哥们儿两只眼睛分得特别开,嘴上留着薄薄一层小胡子,整张脸又扁又平,表情又常常是滑腻腻的。远远望去,就是个成了人形的鲶鱼精。
鲶鱼精当上前厅经理,是2012年的春天。从这一年起,北京开始出现了严重的雾霾,但当时我们并没想到,雾霾天会在之后几年里,变得越来越厉害。对当时的我而言,天气好坏已经感受不到了,有鲶鱼精在身边,天天都是雾霾天。
鲶鱼精来了以后,开始变着法儿地整我们。我们这批门童,已经算是老员工了。刚来的时候,酒店给我们做了培训,事无巨细地教了我们仪表仪容和服务礼仪之类的东西。但工作时间久了,人难免变得有点儿油滑。为了挣钱,我们的服务礼仪突飞猛进,已经到了为十块小费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但服装仪表上,就没有刚来的时候那么当回事儿了。
按酒店的要求,我们每天上岗前,要先像个变态一样自己把自己从头到尾摸一遍。
摸头的时候,要说出来:“发不过眉,后不及领,侧不过耳,清爽好少年。”
然后从脸摸到脖子,边摸边说:“面容整洁,口气清新,衣领端庄,朝气去上岗。”
再把两手放在胸上,一路摸下去,摸到大腿根:“工服笔挺,口袋平整,裤缝笔直,万无一失。”
接下来跺跺脚,伸开胳膊原地转个圈,“准备就绪。”
最后的华彩是,上岗的所有门童大声喊出我们酒店的远景目标口号:“To fill the world with light and warmth with hospitality!让我们给全世界献上阳光和温暖!”
这套杂耍是我们刚入职的时候,前厅经理每天都要检查我们的项目。但当时的前厅经理是个女孩儿,人很好,斯斯文文的。每天,我们这群小伙子都要当着她的面自摸,她先比我们受不了了。没过多久,虽然这套流程还写在每天的责任表上,但女经理已经不要求我们照做了,为我们免除了这项当众丢人的责任。
但鲶鱼精来了以后,重新开始要求我们做这套上岗前检查体操,而且对这流程里的要求,查得格外仔细。他上岗第一天,就因为我裤子有褶皱,王牛郎头发太长,各自扣了我们10分的员工考核分。我们每个月能扣的分是有限的,分儿一扣完,这个月的奖金就没有了。
鲶鱼精明摆着要和我们过不去,我们又明摆着不能和钱过不去,所以每到他当班的日子,我们都对仪容这一项,紧张极了。
门童的工服不能有褶皱,在之前的女经理眼里,我们只要不像刚被拧过的酸菜一样,皱皱巴巴地来就行。但在鲶鱼精这儿,工服上有腋毛那么细的褶子,都不成。我租的小阳台,没有衣柜,地上也摆不开衣服,为了不被扣分,我只好每天睡觉前,把衣服脱了,然后掀开床垫,把工服平铺在床板上。每天起床后,再掀开床垫,像抱媳妇儿一样小心翼翼地把我的工服抱出来。工服被床垫和我压得平平整整的,就是穿上以后,全身都是老木头味儿。
因为鲶鱼精的存在,我越来越讨厌上班。以前没有他的时候,我们这些门童,虽然知道自己做着酒店里很底层的工作,在这座城市里也属于可有可无的家伙。但那时,大家还能苦中作乐,上班时一起发发牢*,说说笑话,偶尔遇到懂人事儿的客人,还会让我们觉得自己的工作其实也挺体面的。
而鲶鱼精来了以后,最喜欢做的事儿,就是打压我们。每天让我们在大门口做上岗检查,让我们大声喊出口号,路过的人会笑话我们,这无所谓。让我觉得难受的,是他冷漠里带着一点嘲笑的目光。
鲶鱼精从来没和我们骂过脏话,他会用一种最斯文的方式表达他对我们的鄙视,把你的自尊心像分尸一样,迅速卸得七零八落。
工作时间变得很难熬,所以每天下班后,我都会火急火燎地回家来找我的床,上了床就轻易不再下来了。这张架在飘窗上的单人床,不知不觉间,成了我在北京三年,唯一确定是属于我的东西,是能保护我的地方。
每天工作中,被客人无视或是为难,只要下了班,躺在床上,我就好了,心里平静下来,感觉每天上班的时间,都是替身去演了场戏,躺在床上的,才是真正的我自己。
床的一边紧贴着飘窗,有阳光的时候,我就躺在飘窗上晒太阳,心里总会想起小时候家里的炕。在冬天,家里的土炕也是暖融融的,人躺在上面,筋骨被烤得很舒展。墙上有个小窗子,隔壁邻居家养的大黄猫,老跳到窗台上,隔着窗户瞪我。有时候我妈在炉子上烤花卷儿,满屋子都是焦香。
有时候我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想着明天得和我妈要钱,学校春游去三营子山,我要买零食,这次别拿一兜子大瓜子糊弄我了。看在隔壁大黄猫老来瞪我的分儿上,我顺便给它买根火腿肠。想着想着一睁眼,自己却躺在北京的一个阳台飘窗上,窗外没有大黄,只有小区的住户,在遛看起来很贵的狗。窗子里的我,离最后一次小学春游,已经隔了二十几年;离不舍得给我买零食的爹妈,隔了天南海北那么远。
我攒钱买了一台二手电脑放在床上,电脑配置非常低,但可以上上网,看看盗版碟。从那时起,我就几乎不下床了。我在床上睡觉,吃饭,看碟,上网,甚至连小便都想在床上对着瓶子解决。遇到公休日,我能一天都不从床上爬起来,就像被连根种在了床上一样,以扭曲的姿势上网,用吃完饭的碗拿来弹烟灰。累了就转头看窗外,看窗外的小花园里的人、狗、婴儿车里的小孩,四周永远那么安静,没有客人会盯着我说:我这个行李箱很贵,你要轻拿轻放啊。
有一天,陈精典站在我门口,沉默地打量着像海参一样平摊在床上的我。
陈精典要和小妹一起出去吃饭,问我要不要一起。
“我不想下床,你们帮我带点儿回来。”
“带个屁,我们是去吃火锅。”
“那你们吃剩的帮我涮一涮带回来,不就是麻辣烫嘛。我不嫌弃。”
陈精典叹口气,盯着我看,我正试着用筷子夹起掉在地上的鼠标。“你现在不光宅,还瘫了。你这是宅瘫啊!宅瘫男!”
我对陈精典给我贴的标签,感觉非常欣喜。当时刚流行起宅男的说法,而我却已经是宅瘫男了,比一般宅男要高级。
成为宅瘫男以后,我差不多胖了十斤,上班的时候就傻站着,回了家就痴躺着,永远保持着静止的状态。休息日在床上吃完三顿饭,脂肪成群结队地在我肚子上集结起来。
长时间盯着电脑,我的近视又增加了200度,散光变得更严重了。身体也没有从前好了,偶尔帮客人跑着去取车,一路呼哧带喘的。
但我还是很开心自己成了宅瘫男,因为我找到了最平和面对这个世界的方式。我自己总结出了成为宅瘫男的必备条件:
1.身体上的酸软无力。
2.精神上的高位截瘫。
3.心灵上的植物人状态。
简单说,就是放弃成为一个人的最基本欲望,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像我一样的宅瘫男。
过了不久,我的宅瘫生活进入了一个更完美的领域。就像无数不肯面对真实世界,缩在家里足不出户的猥琐青年一样,我,也有了专属于我的女神,我的意淫对象。
那天,我像平常一样,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那天的天特别蓝,蓝得一刺就破。树上长出了嫩嫩的小叶子。春天刚来,花园外的街道上,已经有女孩穿起了裙子,大风一刮,露出她们的大腿,大腿上套着炭黑色或屎黄色的*。穿裙子的女孩陆陆续续地经过,露出的大腿看得我应接不暇。
在这一片视觉的盛宴中,我先看到了我女神的大腿。那是一双穿肉色*的大腿,站在路边。那腿长得真好看,笔挺纤直,腿形完美得让人心生尊敬。我顺着大腿往上看,看到了藏蓝色的短裙,那裙子的长度也很微妙,既完美地凸显了曲线,又不会让人心生杂念。再往上看,是暗红色的制服,领口上漂亮地系着丝巾,看起来像是空姐的装扮。我再往上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女神长着一张挑不出错的脸。
我很不会夸女生的长相,但这不代表我没有审美。正相反,作为门童,我们每天都在嘴贱地点评酒店里擦身而过的女客人。我自己虽功力尚浅,但我师傅王牛郎在这方面造诣颇深。就算是来我们这儿入住的女明星,在老百姓眼里是整都整不出来的完美长相,王牛郎也能挑出错来,非说人家鼻孔有点儿外翻,注定一生漏财。
所以在我眼里,挑不出错的长相,简直就是可遇不可求。而此刻,在我窗外的街道上,就戳着这么一个姑娘。
我痴痴地看着女神,女神迎风纹丝不动地站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睛里闪着寒光。整条街因为她站在这儿,街不是街了,是庙。她站着的地方是大雄宝殿,她就是发着光的观音姐姐。
女神站了一会儿,一辆班车停在她身边,把她接走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每天靠在窗户上,追踪起了女神的行踪。碰到过女神离开,也碰到过女神归来。每次回来时,她都在同一个位置下车,然后拎着箱子,走进我们对面的那个小区。
与我们一街之隔的那个小区,是一个高档小区,和我住的这个老居民楼,完全是两个极端。没有发现女神之前,我常常看着对面小区的高楼发呆,心里替那个小区的住户不值,因为我们望向窗外,看到的是他们那栋楼的大理石墙体、亮闪闪的落地玻璃和玻璃里依稀能看到的贵气。长时间看下去,感觉自己也“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了。但他们看向我们这栋楼,却只能看见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外墙,有的阳台甚至都没装玻璃,晾着的红内裤、花袜子,一览无余。
我和女神所住的小区,以楼下的小花园和街道为界限,清清楚楚地隔成了两个世界,就像当年冷战时的“东德”和“西德”。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东德小区的人不想逃过去,而西德小区的人,也根本不想救我们。
所以,虽然对女神痴痴念念,但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冲破柏林墙,站到她面前。甚至,就算在路上遇到她,我可能会激动得尿失禁,但我会湿着裤子默默经过她,连“你好”都耻于说出口。
虽然看起来我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偷窥狂,但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终极爱好。
我花了大部分精力去守候女神,甚至买了一个高倍望远镜,放在床上,不过大部分时间里,我看到的只是对面街上卖杭州小笼包的男老板,每天一有空,就像揉面一样揉搓自己的肚腩。
工作的时间里,我变得越来越麻木了。客人或是前厅经理再怎么侮辱我,我都可以无动于衷。每天上班的时候,我度秒如年地熬着,只想赶快下班,冲回我那个安静的阳台上,躺好,拿起望远镜,拉开窗帘,追踪我女神的动向,就像天文爱好者追踪暗夜里的小行星一样。
这个阶段,我感觉人生已经达成了大圆满,就算没钱,没未来,没尊严,但我活得雍容,大度,无公害。
可是。
2012年3月14日,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
我完美的宅瘫族生活,突然屋倒房塌,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