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陆真理遇见陈璟的第一天,其实并没有像电影打上柔光一样被美化的效果。
经历过初三毕业、中考结束后将近三个月的放纵,天气,很热;校服,很丑;额头上的痘痘,很愁人。但是站在校门口远远看到那个身高一米八七,一身蓝白校服,黑色发丝垂在脑门以下的男生时,陆真理觉得,能考上西林中学,真是太幸运了。
陆真理不算是美女。
一米六八的身高,九十五斤的体重,黑长直的头发在脑袋后面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身材很瘦,一双明亮的眼睛总是闪烁着犀利的光。第一印象给人感觉不是很好相处。
那天她从爸爸的奥迪A8上下来,绕过去走到男生面前,踮起脚尖拍了拍男生的肩膀。
“嘿,同学,请问新生报到处在哪里啊?”
当时陈璟看她的眼神,陆真理终生难忘。
怎么说呢?就像是西伯利亚冬季的银灰色森林,仿佛只要与那双眼睛一对视,整个人就浸泡在了冰冷的月光中。
陆真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讪地说:“你……不知道啊,呵呵,那我自己找找……”
“前面直走,左拐。”
“呃?”
说完,陆真理就看见对方单手*兜里,迈开长腿,阔步离开了。
那是陆真理第一次见陈璟,他只对她说了六个字,她却记忆深刻。
高一的生活,平静、轻松而无趣。虽然西林作为一个在全市乃至全省排名都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学业从入学前的那个暑假就抓得很紧,但是这和陆真理无关。
陆真理还是那个每天上课走走神,回家打打游戏,每天早上再来学校抄抄作业的半吊子。高考嘛,没有经历过的人,总觉得等到高二再努力也来得及。
更加吸引她的还是报到那天在学校门口偶遇的帅哥,好像自从那天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他叫什么?
“听说了吗?这次高二的陈璟全国数学竞赛又拿了金牌,已经被清北破格录取了。”
“真的假的?”
“不知道,高二就能参加竞赛吗,那他选了清华还是北大啊?”
“我觉得他都不会选,智商160的人不去世界排名前 20的学校怎么甘心?哎,你昨天的英语作业拿出来,我们对对答案……”
“让一让,让一让。”
早晨,陆真理从两个正谈论得面红耳赤的女生中穿过,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匆匆忙忙拿出一张试卷铺在课桌上。
这已经是她开学一个月以来,第三百八十四次听到“陈璟”这个名字了。同学们提起他,大多是崇拜而艳羡的,老师说起他,那可就是一个传奇。
陆真理顺手拿过同桌昨晚刚写完的试卷,撸起袖子一边嚼口香糖一边顺嘴问了一句:“哎,她们说的那个陈璟,谁啊?”
同桌赵倩倩,剪着波波头,齐刘海下面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她:“不是吧,你连陈璟都不知道?就是那个所有理科考试加起来扣分从来没有超过一分的陈璟啊!”
“帅不帅?”陆真理挑了挑眉毛。
赵倩倩立即竖起了大拇指:“帅,真的帅,不是校草级别的那种帅,而是男明星的那种帅。”
陆真理的心立刻“咯噔”了一下。
脑子里不知为何一下子就浮现出那天在学校门口看到的那个男生。配得上这种形容的……有生之年,她一共也就见过这么一个人。
她咬着笔头呆了几秒:“糟了!”转眼就看见数学老师走进教室,又继续埋头苦抄起来,把刚才的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
夏天总是燥热得让人觉得呼吸困难,那天放学后,陆真理一个人走路回家。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没走多远,她就听见小巷里传来“砰”的一声。
陆真理下意识地看过去,下一秒,她惊呆了。
“陈璟,你回答哥几个的问题!”
她心里暗叫“不好”,人已经冲了过去。手里的冰棍“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立刻摔成一摊白色的烂泥。
“你们给我住手!!”
眼前这几个男孩子,篮球服穿得松松垮垮,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一看就是问题少年。陆真理单手伸在一侧挡在陈璟面前:“这里是西林的地盘,你们是哪个学校的?跑到我们学校门口闹事?”
陆真理不是什么大美女,但是五官线条和目光很凌厉,仿佛天生有一股大小姐的气派。
“呵,你又是谁啊,你以为我不敢打女人吗?趁早给我站一边去!”
陆真理的脸色白了白,脊背却挺得更直。
“打女人?”她哈哈一笑,“行,你打我,有本事狠狠地打!这可是法治社会,敢对我动手,你这是在挑衅这座城市的……治安吗?”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更加恼羞成怒,一脸不屑地无声说了句什么,就想要冲上来。陆真理一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趔趄退去,此时却有一只手在后面稳稳地扶住她。
“你——”
“你居然想打我?!”
陈璟正要说点什么,就看见怀里穿着校服的女孩发飙似的冲出去了。
大概是从小养尊处优惯了,没见过阴暗和危险,又对这座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治安充满了自信,陆真理一冲动居然真的朝着那不知根底的问题少年冲了上去。
“嗷——”
一声哀号过后,那人竟然痛哭流涕:“说好不打脸的,呜呜呜……”
“喂,你们在干吗!”小巷尽头,一位戴着红袖章的大妈经过,见到这一幕,冲着他们大声叫着,“你们都住手!不然我可报警了!”
几个问题少年顿时停下动作,撒丫子跑向巷子另一头,没忘记搀起自己仍在哭哭唧唧的同伴。
陆真理就这样“一战成名”了。
“哎,看见了吗?就是那个妹子,听说她昨天一个人制服了五个问题少年,简直是现实版的旋风少女,不要太跩!”
“哇,真的吗……”
“是啊,是啊,现在西林附近都没有问题少年敢出没了!我听高三的学长说,她其实可厉害啦,身怀绝技,学咏春拳的!”
陆真理:“……”
身怀绝技?学咏春拳?
陆真理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就这水平,也能叫作身怀绝技吗?
第二天,陆真理走到哪里都低着头,但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别人议论自己的声音。她想着想着,就走到了食堂。
中午食堂里来来去去少说有几百个人,也有不少认识的同学看到她跟她打招呼,不过那些招呼的语气里多少都带了点“敬畏”的意思。她这下觉得更尴尬了,然而一直走到拐弯处的一个楼梯间,忽然脚下一条长腿伸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陆真理抬头,皱眉问:“你是谁?”
站在转角的男生,个子很高,松垮的校服外套下是一件黑色的T恤,长相干干净净。
“你就是陆真理?”他的眼神毫不掩饰。
“是我,有事吗?”
男生直接笑了出来:“我听说,你学柔道?”
陆真理:“?”
下一秒她直接冷笑出声:“我没学过柔道,我学的是咏春拳,满意了?”
说完,她翻了个白眼就走了。留下那男生一个人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
“咏春拳……”张政从小在美国长大,没想到回国遇到的第一个同学,而且还是女同学,居然就是学咏春拳的……
“嚯,这丫头有点意思啊……
“哎,小丫头你别走,等等我!我叫张政!”
高二(1)班。
西林是分班制,每个年级的(1)到(6)班都是尖子班,而其中的(1)班,更是尖子中的尖子,往夸张了说,就是“包揽”世界各大名校的“牛人班”。
在这样的班级里,学习氛围当然是一等一的好,哪怕是在课间,所有人也会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学习,除了——
“独家,独家!独家大八卦!”
听到这个声音,坐在班级正中间的男生皱眉抬起了头。
传说,丘吉尔第一次见费雯丽时,因为她的美貌而胆怯得不敢前行。陈璟仿佛也有这种魅力。他就像是上帝的杰作,洗得有些发白的衣服,更加衬托出他的清高和孤僻。
所有的同学都在为这个陌生的声音而感到惊讶。
“喀喀,班主任还在开会,所以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新来的插班生,我叫张政。很高兴认识大家——”说完,他的视线瞥到最吸引视线的那个男生身后。
刚好,陈璟后面有个空座位。
“另外,我也是你们大名鼎鼎的陈同学,陈璟的朋友。”
陈璟:“……”
班级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知道该说什么,一个个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张政。
张政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他早就听说国内的教育和国外不同,西林对学习抓得又格外紧,不过……也不至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吧?
“喀喀,既然同学们都这么害羞,那昨天你们的校草大人遇到问题少年被霸王花救下来的事情总听说过吧?今天我见到了霸王花本人,她说她可是练过咏春拳的哦!有霸王花在,各位同学以后放学回家的安全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全班同学:“……”
夏日暑困,没有空调的午后教室里,陆真理上课困到发蒙,浑浑噩噩不知道熬了多久,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就听到班主任欧老师忽然在门口喊自己的名字:“陆真理!”
趴在课桌上睡觉的陆真理一下子醒了过来。
“跟我来办公室一下!”
她冷不丁地清醒过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抓着赵倩倩,惊恐地问:“我刚才睡觉被发现了?”
赵倩倩困得BOBO头都乱了,眼睛睁也睁不开:“没有……吧,我也睡着了啊。”
陆真理撇撇嘴,最后还是跟着班主任去了办公室。
好在,老师的办公室是学校唯一有空调的地方,陆真理刚进去,瞬间羽化登仙,原地满血复活。班主任欧老师很年轻,说话的样子和颜悦色,甚至还有点小心翼翼,像是怕惹恼了这位千金大小姐:“真理啊,昨天你爸爸打电话来了,开学有段时间了,你还适应吗?”
“呃……”
是的,陆真理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从上幼儿园开始,她就已经习惯所有班主任对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就因为她爸爸叫陆振飞。
陆振飞,上市公司董事长,富豪榜上前五十的大人物。
一年级的时候,因为是富二代的身份,陆真理遭遇过危险,从此陆家对这个独生女的方方面面都十分低调。吃穿用度,都跟普通的孩子差不多。
“谢谢老师,我挺习惯的,老师和同学都特别好。”
“习惯就好!”班主任笑得特别和蔼,“你很聪明,相信在西林的老师们和你自己的努力下,三年后一定能考出好成绩的。不过,我听说昨天你在学校门口遇到了问题少年,没事吧?”
陆真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老师说了一遍。只不过,说到单方面动手的时候,她怕班主任会记她过,还特意说了一遍:“当时我也是逼不得已,是他们先动手的,我实在没办法……”
“这个我知道,当时情况危急,你属于见义勇为。”班主任反而替她解释了起来,“我这次找你来呢,是想告诉你,校长听说了这件事,想在下星期的升旗仪式上给你颁个‘见义勇为奖’。”
“啊?”陆真理一下子愣住了。
见义勇为?
“这……”在升旗仪式上颁奖?那岂不是以后“霸王花”的名号就要坐实啦?
陆真理有些哭笑不得:“老师,其实这只是小事,真的不用……”
班主任和校长其实也有把这件事好好宣传一番,让更多人知道的打算,赶紧说道:“没事的,就颁个奖的工夫,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校长也想弘扬学校的凛然正气,你就好好表现吧!”
陆真理:“……”
她并不想露这个面。
少女怀春,总归是情窦初开刚对感情有些向往的花季。
如果当时没有硬逞强,是不是她就不用成为“霸王花”了?
陆真理自嘲地笑着,如果能成为人见人爱的“校花”,谁想成为人人调侃的“霸王花”呢?
可是老师的吩咐,她是断然不能拒绝的。
陆真理苦笑着回到自己的班级,结果刚一进门,一个同学就把她拉到了走廊里。
“怎么了?”陆真理问。
那女生看了一眼四周,悄悄在陆真理耳朵边上说:“真理,你是不是得罪班长了?”
“啊?”
陆真理全然没反应过来这个“得罪”是什么意思。
他们班的班长叫周世菲,典型的好学生,年级前五名。向来受各位老师的喜欢。她们之间虽然没有她和赵倩倩那么亲密,但是也经常有互动……关系还挺不错的,何来“得罪”之说?
女生的表情很焦急:“刚才语文课代表收周记的时候不小心看到周世菲的周记了,里面全是你的小报告啊!”
“你说什么?”
陆真理本来不想管这件事。毕竟周世菲是班长,帮老师“监督”一下同学的行为举止,也是情有可原的。学生生涯嘛,每个班级里都有这样的角色。
可是,让她改变主意的是那些周记里堪称诽谤的侮辱性言语。
陆真理看着别人“奉”给她的周世菲的周记,一行行看下去,看到后来,脸色已经有些凝重了。
这何止是打小报告?
沉迷游戏、上课不听讲、作业抄袭、考试交头接耳……
陆真理本来不会生气的。可是,她想起平日里周世菲故意和自己亲近的样子,再说了,上述“罪行”,抄作业和考试交头接耳,班长自己都没有以身作则。
何必这样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呢?
陆真理从来不是软弱无能的性格。甚至,她从小到大就有点“虎”。越是要刁难她的人,往往越会激发她的自尊心和好胜心。
她二话不说直接把这一页纸撕了下来。
周世菲这时候刚好从洗手间回来,一进门就看见陆真理坐在她的位子上看她写的日记,立刻扯着嗓子大喊:“陆真理!你有没有素质啊?居然偷看别人的周记本,你——”
可是陆真理一个字都没有说,甚至连余光都没有赏对方一个。她径直走到了讲台上,走路带风。
讲台下所有的学生都看着陆真理。
陆真理冷笑一声,把那页周记贴在了黑板上。
“陆真理,你——”
周世菲急得想冲上去阻止,想把那页纸撕下来。可是上课铃已经响了。语文老师刚好走进教室,周世菲缩了缩脑袋,不敢离开自己的座位。
“没错,周同学周记里写的每一处都没有错怪我,既然她这么关心我的行为举止,我看这么好的反面教材也应该好好利用吧?”陆真理说着,头一歪,她什么都不怕。
“光给欧老师一个人看多没劲啊,我们全班都得看看,千万别向我学习,这样就不劳烦周同学每天劳心费力地打小报告了。”
话落,班级里瞬间嘘声一片。
从小到大,一个群体里最恨的就是那种打小报告的人。
更何况,背后捅刀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周世菲自己都羞愧地低下了头,讲台下面更是有几个口无遮拦的男生直接骂了出来。
“这不是围着老师老师转的跟班吗?”
“怪不得上周我说欧老师怎么知道我书包里有手机,好端端的要翻我书包呢,原来就是她趁我不在的时候翻我书包!”
“天哪,也太过分了吧……翻别人书包。”
“怪不得我书包里的零食也不见了,我那天没吃饭,体育课差点低血糖!”
顿时,周世菲受到了群嘲。
其实大家压抑已久,早就对这个班长怀恨在心。但是她仗着和班主任关系好,谁也不敢跟她作对。
除了陆真理,也只有陆真理。
语文老师没想到今天课前看到了这样的一幕。本来这算是班级事务,不在任课老师的管辖范围之内。但是陆真理班级的语文老师姓俞,是个非常有浪漫情怀的女人,如今四十岁了,依然有着姣好的面容和身材,衣着讲究而精致,说话嗓音婉转悠然,气质绝佳,被誉为西林的“女神”。
“看来我不小心看到了一场班级斗争啊。”她温柔地说着,然后抱着教科书,笑盈盈地站在讲台上。
陆真理知道自己影响了老师的上课时间,朝她鞠了个躬:“抱歉,老师,对不起,影响您上课了。”
说完,脸色稍微有些苍白的她就走下了讲台。
全程除了几个性格豪爽的人,大部分的同学一声都不敢吭,但是他们心里都暗暗喊“爽”。
回到座位的时候,同桌赵倩倩立刻在桌子下面给陆真理比了个大拇指——
“帅!”
陆真理挑了挑眉。
人的性格大概是从一开始就养成了,她敢于在五六个问题少年面前挺身而出,也敢于在那么多人面前跟大家不敢招惹的人对峙……也许这就印证了后来,她会喜欢别人不敢喜欢的人,敢受别人不敢受的伤。
时间一眨眼就到了周一。
陆真理从小就有个毛病,那就是上台恐惧症。一想到要在好几千个西林学子面前抛头露面,她就紧张得浑身冒汗。
夏日的清晨,校长在主席台上发言完毕,就叫到了陆真理的名字:“接下来,我们要表彰一位见义勇为的同学,她就是,高一(1)班的陆真理同学——”
校长站在主席台上抑扬顿挫地说着,可是接下来的话语,却让陆真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陆真理同学巾帼不让须眉,多才多艺,从小学习咏春拳,在同学遇到打劫时,不惧危险,挺身而出!成功逼退问题少年五六名,这种精神,实属可贵!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她上台领奖!”
陆真理差点从主席台的楼梯上摔下去。
天!哪个不长眼的写的演讲稿?什么叫“从小学习咏春拳……成功逼退问题少年五六名”?这样宣传,以后谁还敢找她正常相处啊?
校长话音落下,果然,台下的高年级学长和学姐全部哄笑成一片。
陆真理气得要命,这辈子千万别让她知道是谁这么黑她,否则她绝对揍扁他!
陆真理楼梯走到一半,就听到了校长接下来的一句话:“另外,我们今天还要表彰另外一位同学——”
她抬眸一看,看见了对面也站在上主席台的少年,一下子就呆住了。
清晨的微风和煦,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地上留下了橙黄色的光晕,照耀在少年白皙干净的面容上。
陆真理呆滞了一秒,无论后来过去了多少年,这幅画面在她脑海里烙得都极其深刻。
她从来没见过那么清爽干净的男孩子。只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浑身如同浸泡在清冷的月光当中。
陈璟黑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皮肤白皙,高挺的鼻梁,眉清目秀,薄唇紧抿着。他的一举一动都平静至极,仿佛这一切的喧嚣都不属于他,仿佛,他只属于无尽的星空和孤寂。
校长念到这里,语气慷慨激昂了几分:“让我们恭喜陈璟,在这一次全国奥林匹克大赛中成功斩获了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数学一等奖、化学一等奖!这真的是我们全校的骄傲,西林的神话!”
下一秒,哗啦啦的掌声冲破九霄。
陆真理在这一刻之前,完全不知道今天居然会跟他一起接受颁奖。震耳欲聋的掌声让她的脑袋一阵阵发蒙。她站在他旁边整个人都傻掉了……
那是第一次,有人与陈璟并肩而立。很久很久以后,张政问过陆真理当时站在陈璟身边的感觉。那时的她已经步入社会,那夜,同学聚会后,她喝得酩酊大醉,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含混不清地笑说:“当时啊……我就觉得,我完了。”
“为什么?”
陆真理长发妩媚,红裙摇曳,烟视媚行,摇头:“因为啊……好不容易看上个小哥居然是个高智商天才。我就估计,自己这辈子都没戏了。”
“那后来呢?你怎么下定决心追他了?”
“后来吗……”陆真理托着下巴,腮帮子红红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一圈,认认真真地回答,“后来,我告诉自己,天才不都喜欢追求真理吗?我就叫真理啊,说不定他之后就会喜欢我了。”
“扑哧……”
夏季的燥热已近尾声,只是在这座城市,午后依然还是闷热。
数学课,陆真理心不在焉地一只手转着笔,另外一只手托着下巴。两个月过去了,她还是忘不了那天颁奖典礼上和陈璟并肩而立的感觉。
“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数学一等奖、化学一等奖……这得是什么样的脑子,才能拿这么多奖啊……”
“陆真理!”就在这时,数学老师念到了她的名字。
她瞬间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立刻回过神来。
数学老师一脸愤怒,但看到她的脸,还是硬生生把难听的话压了下去:“平时上课少走神,多听课记笔记!”说完,他扔出一张不及格的考卷在她的桌子上。
陆真理抿着嘴唇把卷子拿回来,看到卷子上红色刺目的“58”,只觉得心头一阵窝火和烦躁。
上学的日子总是这样枯燥,开学已经三个月了,陆真理也已经习惯了“西林高手如云”,而自己“只是学渣一枚”的事实。糟糕的期中考试数学成绩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大的打击,她拿完试卷,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试卷分析,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就变了天。
天阴得特别快,“轰隆隆”就打起了雷。
“不是吧?这雨说下就下,我没带伞啊!”
陆真理看着外面全然跟世界末日一般的天空,想起爸爸今天刚给她发了短信,说他跟叔叔去外地开会,这几天她要一个人在家,还给了她足够的生活费,叫她自己乖乖吃饭,按时上下学。
“哎……看来只能淋雨出去了。”
陆真理拎着自己的书包,刚准备冲出教学楼,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拉住了她:“霸王花?”
听到这个声音,陆真理转身看到了身后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高高瘦瘦的男生,除了校服,一身潮牌,十分眼熟。
“你是……”
“张政啊。”他说着,按开一把巨大的黑色伞,横在他身前的是一辆锃亮的黑色自行车,“我骑车,没法撑伞,你帮我撑一下?”
陆真理:“……”
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经历过变故的缘故,陆真理不喜欢跟陌生人接触,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拒绝,张政就已经把伞塞进了她手里:“就算是霸王花,也会被雨打风吹啊,还是乖乖上来吧。”
陆真理:“……”
行吧,就当搭个顺风车。
陆真理想着,就坐上了他的车。
黑色的自行车穿过雨帘,最后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陆真理顿时变脸:“你不是说送我回家吗,怎么停了?”
“哎呀,下雨天骑车不安全,我们在这里玩到雨停了再走。”
陆真理:“?”
她盯着面前的招牌,只觉得一言难尽。
陆真理很少玩商场里的游戏机,平时打游戏也只是出于无聊。提起游戏机,她就抹不去满是网瘾少年和宅男宅女的偏见,于是她下车拿着张政的伞就准备走。
“兄弟,我没兴趣,谢谢。”
“嘿,你别走啊——”
张政看陆真理要走,赶紧小步追过去拉住她的手,新款乔丹篮球鞋踩到所过之处的水坑,溅起的水花打*校服裤:“来都来了,我有办法让你进去。”
陆真理皱眉。
“走吧,回家也是闲着无聊,那里有好多我们学校的帅哥学长!”
好吧。
也是,就算回家,也是一个人,与其一个人无聊地窝在被窝里听雷声看电视,还不如在这里跟大家一起打发时间。
然而,陆真理跟张政刚进商场的娱乐区,娱乐区的几个人就发出一片嘘声。
陆真理皱了一下眉,听见一个打扮新潮的小哥哥最先开口:“哟,小张,今天带女朋友来了?”
说话的人看起来年纪比他们大一些,他非常友善地看着陆真理。
陆真理连忙摆手:“不——我不是,我是他的学妹!”
“哦——学妹。”那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脸“我懂,我都懂”的表情。
张政用手机扫码开机,过程非常简单,连游戏币都不用兑换,一套流程,行云流水。
开机以后,两人玩起了赛车游戏。不知不觉,时间到了晚上八点钟,然而这场暴雨一直没有停。
“晚点回去吧,这个点估计正堵车,再开一盘刚好。”
“行。”陆真理也不矫情,几把游戏下来,她和张政很快就熟了。不仅他,还有西林高年级的几个学长,陆真理或多或少都跟他们有了些互动。
认识了更多的人才知道,原来西林也不仅仅有埋头苦读的学生。有时候,所谓的“差生圈”,比那些成天就知道做题目、对答案的同学有趣多了。大家学习之余都喜欢来这里放松。
就在这时,商场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人,那人穿着白色的衬衫,洁白干净,没有一丝褶皱,与这嘈杂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他面无表情地收起伞,整张精致的脸露出来,挽上去的衣袖露出漂亮的手腕。
门口奶茶店里的那些小姐姐在看到他的时候都愣了,似乎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孩子,纷纷低下头,补口红的补口红、整理头发的整理头发。
那个高年级的学长对上来人的视线,似乎也是被他的长相惊艳,说话都不太顺溜了:“你……”
“张政在这里吗?”
“呃……”高年级学长一时有点结巴,待回过神来,忙点头,给他指了一个方向,“那边,他在那边。”
隔着几个游戏机的位置,陆真理没察觉到背后不断向自己靠近的男生。
她两只手拿着遥感器,瞪着屏幕,肆无忌惮地大叫:“你来了!你来了!你居然要超过我了!我要把你甩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在这时闯入了她的视线,按在了她身边男生的肩膀上。张政打游戏的手停了下来,陆真理也跟着停了,跟张政一起转身看向来人,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她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这,这,这不是陈璟吗?!
他怎么也来这里了?难道天才也打游戏?
就在这时,陈璟解开了她的疑惑。他平静的语气里听不出是愤怒或者冷漠:“你爸在找你,说你不接电话。”
这是陆真理第二次听陈璟说话。
第一次是开学报到的时候他给自己指路,她当时就觉得这个男生说话真好听,清澈中带着变声期特有的磁性,分外有魅力。
张政原本神采飞扬的俊脸在听到“你爸”那两个字后,彻底难看了起来,连带着语气也有几分不愉悦:“他找你了?”
“嗯。”
“你告诉我爸我在这了?”
“他迟早也会找过来。”
“哼。”
“你早点回去。”
陈璟说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真理觉得他朝自己身上瞟了一眼,可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转身走了。
过了很久,陆真理才戳了戳张政的胳膊。
“你居然跟他认识?”
张政看着她:“怎么?觉得他是好学生,我是差生,我们认识很奇怪?”
陆真理嘴角抽搐:“没有,我就单纯好奇而已。”
“好奇?”
张政眯了眯眸,若有所思:“你好奇他干啥?也是,我们阿璟可是远近闻名的男神,你喜欢他也很正常。”
陆真理瞬间奓毛:“谁,谁,谁告诉你我喜欢他啦?!我跟他根本不认识好不好?”
“不认识你刚才看着他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啧啧,只可惜校草一般都配校花,如果配你这朵霸王花,那可真是可惜咯……”
“张政,你再乱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陆真理从小到大没有这么气过。
霸王花,霸王花……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的这个绰号,最早就是张政传出去的,而校长在升旗仪式上使用的那份惊天地泣鬼神的演讲稿,也是张政为了黑她,“特意”请人写的。
自从上次避雨和张政一起去商场娱乐区打游戏,张政就经常有意无意地找她一起玩。
有时候是相约一起逃课,有时候是像上回一样去打游戏。但是高三和高一的课程不一样,所以两个人真正一起出去玩的时间其实也不是很多。
时间弹指一挥间便掠过,几场雷雨下来,这座城市也从初秋到了深秋。
其中有一段时间,张政都没有再找过陆真理,起初她并没有在意,本来就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小混混,他们也称不上是什么朋友,点头之交后再无联系也是理所应当。
直到,有一天放学。
天色已经暗了,只有路灯在校园门口散发着昏黄的光,陆真理刚路过一盏路灯之下,忽然手腕一紧。她吓了一跳,随后被一股力道拉到了一堵墙后面——
“嗯——”
陆真理第一反应就是要大叫,然而还没叫出口,嘴巴就被对方捂住!
可是很快对方就松了手,“你是……”谁字还没有说出来,借着昏暗的视线,陆真理看到对面的脸,差点吓得心都跳出来!
陈璟!
怎,怎么会是他?!
昏暗光线下的陈璟,少了几分平时看上去的清高和透彻,多了几分冷傲。
“张政在哪,你知道吗?”
“我?”
深秋的季节,女孩围了一条简单的白色围巾,越发衬得她下巴尖细,眼睛灵动可爱。陈璟与她对视一秒,眉毛皱了一下,看向别处。
“我不知道啊,他怎么了吗?”
“他失踪了。”
“啊?!”
这么戏剧性的事情,陆真理还是第一次在生活中遇到:“你怎么知道他失踪了?那现在怎么办?”
她一口气抛出两个短句,陈璟却仿佛没有兴趣回答这么傻乎乎的问题:“你上次见他,什么时候?”
“上一次……”陆真理认真想了想,“得有……两个星期了吧。”
“我知道了。”
陈璟说着,然后拉了一下肩膀上的书包,眸若寒星:“如果他找你,记得告诉我,这是我的手机号码。”
说完,陈璟拿出一张便条,没等她反应,就塞进了她的手里。
陆真理全程一脸茫然。从张政失踪,陈璟来找她,然后给了她他的手机号。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男生远去的背影,不自觉地攥紧了自己手中的字条。上面一串黑色的数字,字迹清秀,在他的笔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俨然一个庞大的数字帝国。
为什么,心跳,这么快呢……
张政失踪,仿佛成了她和陈璟之间唯一的秘密。
留下了手机号后,他们一共发过三次短信,一次,是陆真理告诉他自己的手机号,他回了一个“知道了”。
还有一次,是他问她张政有没有找过她,她回“还没有”。
陆真理躺在公主床上,望着天花板,犹豫了好久,还是没能把这条短信发出去。
怎么办……
好想跟传说中的学神借一下笔记啊,下个星期就是期末考试了,爸爸说只有考进班级前十五名才能……
“唉,到底要不要发——”
正当陆真理纠结之中,手指不小心就碰到了按键,还没编辑好的短信直接就这么发出去了!
“有没有搞错啊——”
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的陈璟,刚拿起一本英文书准备坐下来看,就听到手机里传来了动静。
少年的眉毛稍微挑了挑,他的手机号码从来不外传,这么晚,会是谁给他发短信?
——陈璟学长,你好,听说你是西林出名的学神,下星期就要期末考试了,想问你借一下笔记看看,不知道你还留着吗?没有也没关系……
“我这个语气是不是太谄媚了啊?”
“太做作了吧?这么跟男神说话的女生肯定很多。”
“完了,我肯定要被拉黑了!”
就在陆真理内心戏上演了足足一百幕的时候,手机里总算传来了回音。
她哀号一声,颤抖着手点开了短信,另外一只手捂着眼睛不敢看。
回复的短信非常简洁——
抱歉,我从来不记笔记。
陆真理:“……”
从来……
不记笔记……
厉害。
果然学神就是学神,连学习方法都跟别人不一样。
陆真理撇了撇嘴。
然而,就在下一秒,消息提示音再次响起。
陆真理赶紧点开,不点开不要紧,一点开,她彻底吓得张大了嘴。
“如果你答应帮我引张政出来,明天起,我亲自教你。”
陆真理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传说中智商160,脑容量堪比爱因斯坦、中国门萨高智商俱乐部年纪最小的天才男神陈璟,居然要亲自教她复习?
就为了……找到他的好朋友,张政?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陆真理赶紧把脑子里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的奇怪想法压了回去,这不想不知道,细思还真是极恐……
在西林,谁不知道陈男神从来冷面无情,不近女色,不管多少有才华的漂亮美女给他递情书,他都跟没看见一样。
陆真理不禁又想起那天雨夜他撑着伞来商场里找张政的模样……
人们都说,天才都有点特立独行。
难道……
呸!
陆真理及时遏制了自己这恐怖的思维,起床整理书包,然后一边想怎么吸引张政出现,一边走出卧室。
第二天。
陈璟约陆真理在学校附近一家星巴克见面,陆真理匆匆忙忙赶到,看见二楼靠窗的座位,男生穿着白色衬衫在看书,像一幅画。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陆真理的头发有些*,她呆了一秒,快速回过神来,别了一缕湿透的碎发在耳后,挎着书包走进去。
“我来了,你到得好早。”
“先复习哪个科目?”
“啊?”陆真理被陈璟冷淡的声音弄得微微一怔,“哦,数学吧。”
现在就可以开始辅导了吗?她还没有把张政找出来呢。
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陆真理拿了几份数学试卷出来。
陈璟看着卷头“58”的分数,陆真理特别关注他现在脸上的表情,发现他居然平静得出奇,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实在忍不住好奇。
“你……怎么没反应?”
咖啡厅里人不多,少女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气氛突然有一瞬间的尴尬。
“呃……”陆真理有些脸红。
陈璟的视线从试卷中移开,淡漠地看着她。
“我,该有什么反应?”
“我只考了五十八分啊,你应该很震惊才对。”
陈璟面不改色:“有区别吗?五十八分和八十五分。”
陆真理:“……”
她从这个男生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与生俱来的睥睨众生的感觉……
陆真理差点忘了,陈璟可是传说中所有理科加起来扣分不会超过1分的天才。
就像一米八七的男生看一米六和一米七的女生身高没什么区别一样,在他眼里,五十八分跟八十五分,确实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
“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能考出这样的成绩——你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陈璟,陆真理真的可能会以为他在嘲讽自己。
“你确定你是来辅导我而不是来打击我自信心的吗?”陆真理道。
窗外的雨连绵不绝,在落地玻璃上爬出一道道绵延的痕迹,咖啡厅里很安静,安静得像是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世界。
封闭、柔软、干净、温暖……
此时陈璟正在做一道几何解析题,平铺试卷,少年握着黑色铅笔,白皙、指节分明的手,非常漂亮。她看着他的手,没忍住走神。
“懂了?”
“呃?”
“我问你听懂了吗?”
“嗯……懂了。”
“那过。”
“等等!”
陆真理抿了抿嘴唇:“其实……不是特别懂,你能不能再讲一遍?”
陈璟的声音混着清脆的雨声,即使讲的是最无趣的数学分析,用的是最平静无波、没有感情的嗓音,也让她想起了《琵琶行》里“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这两句。
陆真理有些接不上他的话,忙伸手指了指:“这个,辅助线怎么添的?我不太懂。”
辅助线怎么添的?
陈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蠢,也有一点……嗯,奇葩。
他侧头转了转笔:“不知道,本能吧。”
陈璟说话的时候,眼睛难得绽放出细碎的光。
陆真理后来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个表情,可能是笑。
本能。
无形中又被秀了次优越感。
陆真理随手一翻,就翻到了陈璟的笔记本,看样子笔记本上的内容应该是跟数学要不就是跟物理有关的东西,但是上面的公式,她却从来没见过。
“这是什么?”
“纳维叶-斯托克斯方程。”
“什么鬼?”
“Millennium Prize Problems.”
这一句陆真理还是听懂了,她诧异道:“百万数学题?”
“是世界七大数学难题。”
陆真理:“……”
她惊呆了。
“你研究这个干吗?高考又不考!”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肤浅。
果然,她话音落下就已经收到了少年鄙视的眼神:“闲着无聊,玩玩,不行?”
那一秒,陆真理才开始真正明白原来人和人的命运真的是生下来就注定不同,比如陈璟。
对于他来说,很多时候,完全凭借本能就可以达到大多数人这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而他高智商的真正体现之处,从来不在于考了多少分,也不在于能做多难的题。
而是不论多难的问题,到了他的手里,总是能用最简便的方法解决。于他而言,但凡是能靠头脑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而这世上,大部分问题,通常都可以用智慧来解决。
他从来不畏惧,也不退却。就像一个孤独地独自拼积木的孩子,一点一点,如同玩游戏一般,拆解整个数字宇宙。
当然,即使是科研家,有时也会碰到无法解决的痛苦。
比如,生老病死。
比如,感情。
这一切,都是很多很多年以后,陆真理在国际数学家大会上,看到陈璟被授予菲尔兹奖时,才终于想通的。
这世上的天才其实与怪物无不相同,自己的孤独,只有自己才懂。
期末考试后,很快就迎来了凛冽的寒冬。
在陈璟的帮助下,陆真理这次期末考试获得了极大的进步,考进了前十名。陆振飞十分满意,当即同意她寒假回故乡南京陪外公外婆。
她如此努力考进前十名,只是想要在过年的时候,不用跟陆振飞还有容姨及弟弟一起过。
不必看父亲、继母,还有她那四岁的弟弟一家三口阖家团圆,不用觉得自己是那个多出来的尴尬者。
她还记得,自己十岁那年,母亲因车祸去世,父亲重新娶了一位舞蹈演员做妻子,从此,南京就是她在这个世上仅存的舒适区了。
市高铁站,以陆振飞的实力,陆真理从到站台到上车全程绿色通道,完全没有体验到春运的可怕之处。
只是在列车启动之前,她看着窗外肃杀的风景,呵出白烟,不知为何,忽然想发一条短信。
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不用看人脸色地过年。
她真的很想谢谢陈璟。
“谢谢你。”简单的三个字发过去,陆真理看着手机不经意地流露出微笑。
张政也在前不久回了家,她想,自己和高冷男神的交集,到这里,也就应该结束了吧。
再见啦,男神。
列车飞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南京算是她的半个故乡,对她来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
陆真理的外公是江浙一带极有名望的书法家,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陆真理的妈妈过世之后,二老就相依为命,尤其是到了年关,更加显得寂寞。
这一次陆真理回家,二老别提有多高兴,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最正宗考究的淮扬菜不说,还开了一瓶颇有年份的茅台,准备不醉不休。
“真真,吃酒不啦?”
陆真理看着满上的白酒杯,赶紧摆摆手。
“外公,我吃不来酒的,您自己喝就好了。”
“女孩子一点也不能吃酒不好,将来出社会要吃亏的。”
向来小家碧玉的外婆这一次总算看不下去站出来数落他了:“自己是个老酒鬼就算了,哪有你这样劝外孙女喝酒的,真是的……”
外公顿时哈哈大笑,三个人的年夜饭,却显得一点都不寂寞。
饭后,陆真理回到自己的卧室。
窗外的夜空很美,南京比起H市,更有一种磅礴大气的古典雅致。陆真理数不清自己是第几个年头没看到南京的夜空了,正看着夜空阵阵发呆,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张政玩世不恭而熟悉的声音:“喂?霸王花,在哪里呢?”
陆真理挑了挑眉,嗤笑:“我在普吉岛度假,怎么,你要来吗?”
“别装了,陈璟跟我说了,你在南京。”
“我也在南京,你收拾一下,半小时后德基广场见!”
“什么?我今天不出……喂!”
“门”字还没说,对面已经挂断了电话。
该死!
这个张政,还真是阴魂不散!
不过,陈璟告诉他,她在南京……
陈璟怎么会知道的?
市中心。
即便是除夕夜,德基广场上也不缺前来狂欢的年轻人。
他们在这座城市漂泊,有很多年没有返乡的努力工作的白领;也有正值青春飞扬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回家的大学生;还有些面孔看起来稚气未脱,估计是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中学生。
除此,广场上还有顶着寒风、背影佝偻的老人——卖玫瑰花的老婆婆,捡垃圾的老爷爷……
喧闹和狂欢是不属于他们的,陆真理有时候看到这样的画面会突然安静下来。
那些有家不能回的人,在某时某刻的瞬间,是否也想过家?他们是回不去,还是自己根本就不想回?
“霸王花!”就在这时,一个活泼的声音穿过黑夜飘入她的耳中。
陆真理秀气的眉毛拧了拧,果然,熙熙攘攘的人群后方,张政穿了一件驼色的长款呢子大衣,脖子上系了一条暗红色的围巾,整个人十分高大,站在一干人中颇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他本来就属于外形极其耀眼的男生,发出声音后更是引得周围一群女生频频回首——
“哇,那个男孩子好帅啊!”
“真的帅,跟明星一样!”
“咦,那是他的女朋友吗?”
陆真理咬了唇,等张政走到自己跟前,懊恼地开口:“张政,第一,你怎么可以挂我电话?第二,凭什么你也在南京就要我也出来?第三,你可不可以别再叫我霸王花?”
真是丢脸死了!
男孩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在这座城市只认识你一个人,不找你找谁?因为太着急见到你所以不小心挂掉了电话,我答应你,以后不会了,这样行不行,霸王花?”
“喂!”陆真理差点被气个半死。
这个人非要跟她对着干是不是?
“南京有什么好玩的?你带我去!”张政一边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一边理直气壮地对陆真理吩咐。
“能有什么好玩的?就在这里新年倒计时呗。”
“那不行,太土,不符合我的气质。”
“那你想怎么着?”
“带我去吃小吃!”
夫子庙。
两个人一起打车来到了秦淮河畔最热闹的市集。
自从陆真理记事,在南京,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里,不仅仅是因为好吃的东西多,也因为这里的花灯很漂亮,人多热闹。
只是长大以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那么喜欢热闹的地方了。对于这些小吃,也渐渐失去了兴趣。
再来这个地方走一走,宛如童年的回忆一下子涌回脑海,连各种造型的糖人,都是记忆里香甜而安稳的味道。
“我要玩这个!”陆真理看到一辆银灰色的小车,立刻就迈不开步子了。
推车的是一个戴灰白帽子的中年人,风霜在这样的夜晚给他添了一些疲惫。看到陆真理走过来之后,又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姑娘,吹糖人吗?现学包会,保证你想吹什么就吹什么!”
“我自己吹?”陆真理指着自己的鼻子。
“对,自己来!”
好神奇啊!
陆真理看着一个个惟妙惟肖的糖人,褐色的糖衣里依稀有白色的细小气泡和颗粒,有牛,有马,也有别的动物。在这样寒冷的季节平添了几分活泼的生气。
“那我吹只蝴蝶吧!”
“不行,不行,蝴蝶吹不来,你换一个,你看上面的东西都可以……”
“哈哈哈……”周围一片哄笑。
别的摊子的摊主打趣:“老周,刚才不是你说的,想吹什么就能吹什么吗?原来也有你不能吹的啊?你这不是吹牛吗?”
“谁、谁、谁,谁说我吹牛了……蝴蝶本来就是吹不来的,我没有吹牛!”
“不能吹蝴蝶啊……”
陆真理想想,一时间好像还真的想不起来吹什么好。
随后,清冷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那就吹一只牛好了。”
张政说着,从风衣里拿出一个驼色的品牌钱夹:“多少钱?”
“不贵,二十元!”吹糖人接过钱后招呼陆真理,“来,姑娘,你到这边来!”
陆真理此时就像一个得到糖果奖励的小孩,吹糖人拿了一根棕色的细管递到她嘴边:“来,对着这里面吹,不要太用力,气息要均匀。”
“嗯嗯!”
陆真理咬住用糖浆做的管子,管子连着糖,她开始对着糖吹气。
她吹气,吹糖人的老伯负责揉、捏、掐。很快,牛的肚子和角一点点地出现了。
“姑娘,多用点力气!对对,气别断!”
“呼呼——”陆真理吹得满脸通红,好几次都差点断气了。大概用了一分钟,一只胖乎乎、丑丑的小牛递到了她手里。
“好丑……”张政看了一眼陆真理吹的牛,又看了一眼挂在小车上的标本,一脸嫌弃。
“你懂什么?姐这吹的不是糖人,是情怀。”
陆真理才不理他,自顾自地跳到前面开始咬糖人。
糖人咬起来很脆,“嘎嘣”一声,像玻璃一样碎在嘴里,有的时候会粘住牙齿,又甜又黏,黏得牙齿发软。
小的时候,她也经常黏着妈妈给自己买糖人,只不过,现在南京吹糖人的人已经换了,三块钱一根的糖人也涨到了二十块钱。一切都变了,就连妈妈离开她也足足有五年了。
——妈妈,听说人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如果这是真的,您是否能在全球七十亿人群中一眼扫到您在人群中渺小向前行走的女儿呢?
——您不会忘记我的,对吧?
陆真理拿着糖人,忽然在人群中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天空。美丽的黑色眼睛里,骤然多出一道凉薄的光彩。
夫子庙逛久了,张政直喊冷,想到室内去吃夜宵。陆真理翻了个白眼,也懒得跟他计较,拐了几个弯,就近带他在家老字号的秦淮小吃店坐了下来。
张政一拿菜单,这样那样点了好多,陆真理就点了一碗鸭血粉丝汤。她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晚上十一点半了。
“我一会儿要早点回去,不然我外公外婆要担心。”
“行。你放心,我不会逼你夜不归宿的。”
陆真理看他一眼,张政好像想到什么,又放下了菜单,故意轻佻地摸了摸下巴:“不过……如果你愿意,也不是不可以。”
“滚!”陆真理差点把筷子扔到他头上。
“哈哈哈!哈哈哈!”
张政笑得前仰后合,他在美国长大,开起玩笑来容易没轻没重。没想到对面的陆真理居然一下子就脸红了:“哇,你不是吧,这就脸红了?看来叫你‘霸王花’,还真的误会你了呀?”
“你能不能闭嘴?!”陆真理丢过去一包餐巾纸,撑着额头看着别处。
“哈哈哈!脸皮这么薄,你怎么跟陈璟玩啊?”
“你说什么?!”这一次,陆真理就像小猫炸毛一样,“谁,谁告诉你我要……”
“哎哎哎,不用解释,都懂都懂……要不然,你干吗帮那小子找我?”
“那是因为我担心你!”
“嚯,得了吧,就你?还担心我?别巴不得我死了就不错了。”
陆真理挑眉,一边笑一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算你有自知之明。”
“嘿,你小妞——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是听陈璟说才知道原来你在南京。
“你不在家过年,好端端地跑这里来找我干什么?”
陆真理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水,硬生生把心里想问的那句“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给咽了下去。
只是,没想到这一句话问出来,本来就不大温暖的小吃店里,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陆真理抿唇,果然看到张政倒水的动作顿了一秒,但是微不可闻,脸上的笑意仍旧玩世不恭。
“你告诉我你喜欢陈璟,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我不喜欢!”
“喔——”
那时候的陆真理还不知道,这世上,原来不止她一个人活在复杂的家庭中挣扎着不知去向。年少的时候经济没有独立,所能做的只有叛逆和逃避。
她,张政,还有万千在无休无止的争吵中挣扎的少男少女——大家都一样。
一样孤独,
一样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