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摸黑玉棺椁,升官又发财。”迷糊中,耳边传来蛊惑般的声音。
入手生温的蓝田玉许是在这地宫里待久了,沾染了潮湿,带着刺骨的寒冷。
只一刹那,她只觉得寒气入体,随之入心,仿若穿肠的毒药,心如被千万只蚂蚁啃食般疼痛,脑袋也如被压制了千斤的重量般昏涨,冰冷粘稠的虚汗布满了额头。
环佩声起,似有人来。黑暗中,不停有男子的声音低喃:“若儿。”
那声音仿若寺庙里梵音的念唱,扰得她理智全无、魂不守舍,不由自由的一步步往地宫深处走去。
可每走一步,心口便多一份疼痛,但钻心的疼痛却无法止住步伐,心内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走到地宫深处,于是她仿若被招魂的游魂般,魔障的往前行走。
阴冷潮湿的地宫,一步一步的走过长长的甬道、七道天井、层层门槛,越往里走,她越觉得呼吸不畅,胸口沉闷。
地宫深处早已有人等候。
那人却只背对着她,白玉发冠拢起乌发,赤色唐制婚服上,密密麻麻的用金线绣满了团龙花纹,赤金五爪盘龙活灵活现的裹住男子玉树身姿。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位男子,想要质问他为何要唤自己到这里来,要问他自己该如何回去。
原本空荡荡的手腕间却多了对玉环,玉环清脆的碰撞声在黑暗中响起,却似地狱传来的声响,带起胸口的疼痛。
“若儿,你终于来了。”男子声音低沉,带着陈旧岁月的等待以及哀愁,诉说着上千年般哀怨。
这人,似乎早已等待自己多时,久到连声音里都透露着岁月的沧桑、带着沧海桑田的执著。
黎若婉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却瞥见指间缠丝白玉指环,连指尖都沾染了鲜红的蔻丹。
她惊讶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她清楚的记得御前奉茶的宫人,不可染指甲,不可戴指环,只因这些都会影响食物的味道和干净,伤了武则天的身体、惹得武则天不快。
可是她来不及细想,伴随着男子的声声呼唤,牵扯起更多的疼痛,剧烈的疼痛使她如虾球般弓起自己单薄的身子,不自觉的跪坐在地上。
头部的重量伴随着跪坐而减轻,一顶百宝璎珞白玉凤冠掉落在眼前。
她竟穿上宽大而又繁琐的唐制婚服,衣角袖口满是金银丝线织就的纹饰。
这一切,都不是她一个低阶的奉茶宫女所能拥有的。为何,她却又如此装扮?
凤冠落地,那男子也不生气,只微微叹息,俯身捡起地上散落的凤冠,转过身来想要替她戴上那顶凤冠。
只是,那男子转身过来的一瞬间,黎若婉尚未看清他的脸庞,便因为地宫里稀薄的空气,胸口的疼痛,呼吸停滞,昏死过去。
“若儿,你是又做噩梦了么?”
半梦半醒之间,耳边传来白檀的含糊的问询,下意识替黎若婉掖好被角,更是无心的将她从梦魇中拉回。
她睁开眼睛,盯着眼前的帷幔发呆,自从穿越过来,午夜梦回之时,她总是做着这单一而又恐怖的梦境。
她曾想过梦中的那位男子是否便是她穿越的契机。但却不知如何化解这段兰因絮果,只得一遍一遍的重复的梦魇。
身边的白檀好梦正眠,近来褪去了婴儿肥,有了少女的模样,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射出阴影。
黎若婉不忍打扰白檀休息,自己也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索性起身披了衣裳去殿中赏月。
今晚的月亮极好,仿若一只白玉盘悬挂在天际,月光如水溢庭院,将殿外的花草树木都笼罩上一层淡淡的月光,平添了几分柔和。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幼年背诗,不知其中深意,如今,黎若婉方才懂了诗中的哀愁与期盼。
她望着亘古不变悬挂在天际的明月,不禁想念起自己现代的母亲,想起卷入宫闱斗争惨死、早已化作白骨的黎若清,不由发出一声喟叹。
明月无言,却见证无数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沧海一粟,蜉蝣人生。
耳边传来金吾卫巡逻的脚步声。
金吾卫是大唐执掌宫廷和皇城安全的军队,自是要日夜巡逻,保皇城内外安危、护圣人安全。
寻声望去,淡淡月光之中有一男子走过,一身金吾卫的制服,一柄弯刀在身侧,少年气概,意气风发。
背影竟像极了梦中的那位男子。
黎若婉猛然惊觉,一下子竟不顾规矩,忘记礼仪追了过去。
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肆意与慌张。
可她,顾不得这些,如中了魔障般只想追上那人,想要知道他是何人,姓甚名谁,是否与自己有牵连。
这人步履平稳,走起路来脚不沾地,她追的气喘吁吁,直到太液池边才停下来。
“不知这位小娘子是否认错了人?”
清冽的声音突然响起。裹挟着夏风入耳,竟平缓了黎若婉心中的焦灼,带来一丝凉意。
池边的柳树枝繁叶茂,似一层绿色的流苏般挡在黎若婉的眼前。
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拂起眼前的柳枝,想要看清眼前的少年郎。
柳树下的那人年纪不大,是个芝兰玉树、俊俏异常的少年郎,月光在他身上投下光华,滑过他漆黑的眼眸,紧闭的薄唇以及方长的脸蛋。
眼前的人也如黎若婉一般拂起眼前的柳枝,低垂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盯着她。
少年个子极高,黎若婉只到他的胸口。一抬头便可瞧着他墨玉般的眼眸。
黎若婉被他盯得极不自然,羞红了脸,低下头:“原以为是个故人,一时眼花,叨扰了郎君。”
“在下张浅墨,是今日方才当差的金吾卫,不知小娘子住在何处,更深露珠,可否愿意与浅墨同行。”
张浅墨说话间,嘴边露出一对俏皮的虎牙,可爱至极。
新入宫的金吾卫,还未被官场的风霜沾染,沧桑了自身,冷漠了心肠。
殊不知这宫中,便是江湖,充满了明争暗斗,步步都是陷阱,周遭都是阴谋与阳谋。
忽而一阵风至,吹散了莽撞,拉回了理智。
今日之事,若是让邢娘子知道,必定是要训斥我,宫人与外男私会,怕是要挨板子,若是被赶回浣衣坊洗衣,那我便愧对死去的黎若清。
想到这里,黎若婉对今日的鲁莽后怕不已,趁着四下无人,忙慌不择路想要逃离,竟一头撞在池边的柳枝上,细长的柳叶滑过眼角,泪流不止。
“小娘子,你莫要哭泣,你若是思念故人,可以告知浅墨,我替你找寻。”一方干净整洁的手帕出现在眼前。
茂密的柳枝在二人之间形成天然的屏障,挡住了落泪失态的尴尬,成全了非礼勿视的君子之美。
黎若婉抹去眼角的泪水,也不道破自己被柳叶滑过眼角的事实,只是低头道谢:“多谢郎君费心,奴婢先行告退。”
张浅墨瞧着眼前的人顾不上礼仪周到,慌乱的扯起裙角,一路分花拂柳,不由得心生好笑。
他素日见多了礼仪周到、行事规矩的世家小姐,如今见了这般莽撞的黎若婉自是觉得可爱,复又转念一想:自己的阿娘是否也是这般莽撞可爱的宫娥,只是不知这宫娥姓甚名谁,在哪个宫里行走。
想到自己的阿娘,张浅墨收起了面上的笑容,神情里也带了几分自嘲。
自己费尽了心思,求了祖母、央了姑母,终是如愿以偿入了宫成为金吾卫,可是诺大的后宫,谁人又是自己的阿娘?
黎若婉回到殿中,心如擂鼓,揣揣不得安息。
弹指一挥间,黎若婉已在这深宫中生存了多年。
虽然脱离了浣衣坊,不用再每日浆洗衣物,但却甘露殿最低阶的宫女,黎若婉只能谨小慎微,装憨做傻。希望众人对她不设提防,免得受人心生妒忌和陷害。
宫中的人都知晓黎若婉手笨人傻,不精于女红,不擅笔墨。
邢娘子看着她歪七扭八的字止不住叹息,白檀看着她绣的女红气的七窍生烟。
而她却对此毫不在意,只是一味的钻进厨房,学着做吃食和煎茶。
黎若婉总是省下日常奉例,请了元通出宫买了胭脂水粉,时常带着果子去讨好孝敬宫里的老人,细心观察她们举止和习惯,探听揣摩武则天的喜好。
这几年来,随着岁月渐长的还有她的厨艺和茶道,宫人和宦官们闲暇时,常来她这吃些果子,讨杯茶水。
黎若婉宛若一枝野蛮生长的藤蔓,不动声色的缠绕着往上攀爬,她悉心跟着邢娘子学习茶道和厨艺,认真揣摩武则天的喜好,从宫人宦官嘴里探听宫闱秘事。
她在等,等着好风凭借力,送她上青云。
她在等,等着一朝得宠,为长姐报仇。
而身在房州的李重润也在等,他在等回到洛阳的机会。
结束了每日的劳作后,在家人都深深的睡去之后,他捧了书卷挑灯夜读。
虽是便贬谪离京,远离了皇权的中心,可他依旧不敢忘记自己皇孙贵胄的身份,时时严苛要求自己,挤出事件来读经史子集。
只是不知为何,今夜捧了书卷在手,抬头看见那一轮明月,心却乱了。
李重润忽的念起黎若婉来,那个仿佛一只失孤的小鸟,在凶险的宫廷里颤栗不安的女孩,她慌乱的闯进掖庭,也闯进了他的心。
他离开洛阳时,听闻她成了祖母身边奉茶宫女,不知她是否安稳。
想到这里,李重润拿了手中的毛笔,画下了记忆中的那个女孩。
蔷薇花墙下,孤独瘦小的女孩呆坐在阶前,神思怠怠,惹人怜爱。
虽是与她分别多年,只是一抬笔、一闭眼,她的言笑晏晏依旧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