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活的第一周实打实给了我当头一棒,完全没有青春校园文学里描绘的美好。对我这样的路盲加社恐来说,光是每天找教室就已经痛苦得离谱,不得不笨鸟先飞提早四五十分钟出门摸索,碰上需要抢座的课我几乎想原地自燃。
专业课更头疼,当读书作为某种爱好时我待它还似我见青山多妩媚,但被摊派成一种硬性任务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甚至于我现在掀开封皮就晕字。
但值得高兴的是我重获了久违的自由。晚上拉好床帘之后就是一个人的小世界,看剧打游戏,或者只是漫无目的地刷刷手机,随便熬到几点,直到热情耗尽。像末日里的狂欢。
据说坏毛病的形成要更容易一点,所以连我的生物钟都天然地明白熬夜是种恶习。不出三四天,我就从自发熬夜倒向被迫失眠。混乱的生物钟操纵我的神经,把凌晨两点当晚八点黄金档开起party,我自作自受,好像是困的,但死活睡不着。
失眠的时候我就只好对着天花板思考人生,不甚明朗的头脑宛如没上油的老机器,转起来磕磕巴巴吱呀作响,因此我看到的自己仿佛在一面满布裂痕的镜子里,那样破碎,拼也拼不完整。
失眠真的蛮可恨,同样讨厌的还有无花果和哈密瓜牛奶,励志格言,天气和人忽冷忽热,以及没有目的的生活。
那么我应该喜欢些什么呢。
冬天热乎乎的汤包,贺卡和小时候的日记本,好久没联系的朋友不忘特地说一句“生日快乐”。我珍视的事物一一拎出来细数就显得那么微渺得可笑,可我还是一往情深地执著于它们。紧接着我开始思考下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我对祁安又是什么程度的喜欢呢。
遇上祁安那一天我就强烈地感觉到我的生活开始脱轨。她像塞壬,轻飘飘就能让我抛却理智地转舵。虽然我在此之前早就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女生,却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有怎么样的未来,比如现在我上了祁安的贼船,冒着触礁和暴风雨的危险在海上漂流,也只是漂流而已,有一程算一程,想不到以后。
可是所有一切在那个下午又一次洗牌重组。她约我出去,没有去商圈和电影院,只是很简单地沿着河滨散步。沿岸的步道有好长一段在修缮,树木被移到别处去,完全没有荫蔽,太阳一出就晒得不行。我偏偏那天穿了不合脚的鞋子,再也走不动,于是她陪我在路旁长椅坐下,看到对面有阿婆推着小车卖老式冰粉,问我想不想吃。
天气太热,我不是很有胃口,只说有一点想。
然后她提议,那就买一碗,我们一起分好不好。
据她说我在太阳地晒得好可怜,脸颊红透,可是嘴唇干得起皮,颜色很浅很浅,整个人没精打采,像极了路边惨巴巴的小狗。
我解释那是体质问题,身体总喜欢把事实夸大其词地反映到表征上,才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最多一点点累。
祁安不管,“但就是看着好让人心疼。”然后拿小勺舀了芋圆喂我,“是我把你拐出来的,不得负责呀。”
可能就是那一瞬,明明不是什么好氛围,我脚底板磨出水泡此刻钻心地痛,彼此都很热,脸颊晒红,这时候真不适合浪漫,却正好可以用来相濡以沫。我忽然觉得我们也会有很好很幸福的未来,新的轨道在骄阳和热风下延伸,和夏日一样热烈而盛大。
咬住塑料勺甚至忘了松口,稀里糊涂满脑子都是:好想留住这个人。
我不是会主动黏人的类型,最早是郑予佳吐槽说,要不是全靠她倒贴,我俩这辈子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我还嘲笑她这么讲话怨气好深,蛮吓人的。但她说的一点没错。
其实我也想过要不要主动一点,但多数时候都在怕自己给出去的热情,落到人家手里要么成了烫手山芋,要么顾及不上放凉变了味。我知道我们之间需要多一点信任和坦诚,毫无保留的那种,可是一犹豫就犹豫过去了,我还是永远只负责回应。
好在祁安也没表现得太介意。
可这并不能代表我不在乎她,相反,我在意得近于偏执,不会错过她每一条朋友圈每一条状态,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偷偷记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什么,揣测她的心情,关心那里的气温和晴雨。可惜祁安永远不会知道有个傻瓜多么在意她,我只有默默自我感动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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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我一觉睡到午后一点半,宿舍只有自己。三个室友里梁晓是本地人,回家住了,谢书菡泡图书馆,剩下一个周可依跟男朋友去了香山玩。我昏昏沉沉仿佛宿醉,实在不想动,趴在床上点外卖,才连上网,十几条消息弹出来,只来得及看清最后一条,祁安发的:喔,周末也不理我。
我点进聊天框,最早一条是七点多,问我国庆回不回家,然后给我发照片,有暑假想喝却售空的西瓜啵啵茶,天光乍亮时的走马胡同和小吃摊,还有拂晓的月亮,像湖上半片快要化掉的薄冰。我急匆匆先解释,只是不小心起晚了,才没有故意不回。
她丢给我一个哼的表情,才问:几点睡的。
我想一想,往保守了说:大概三点多。
发出去我就有点后悔,三点到现在也十多个钟头呢,到底是显得我好懒。可是祁安没跑偏重点,我谢天谢地。她语气认真了点,说:“怎么熬那么晚。睡不着还是故意的?”
当晚她居然来查岗,十一二点发消息问我睡没睡,在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微信小游戏里‘好友在玩’那一框,已经被你屠榜了。”
我心虚啊,回了句“睡不太着”就忙着找在哪能删记录。
那边祁安的消息又发过来,没头没尾一句,“耳机连上。”
我说连着呢,刚想澄清一下我不是那种不讲道德半夜声音外放的利己分子,下一秒她电话就打过来,给了我好一个措手不及。
正想悄悄摸下床去楼道接,微信消息弹出一条:接就行了,你不用讲话。
我听话地接,缩在被子里打字:这又是哪一出呀。
“哄某个人睡觉啊,不监督一下的话,再这样子下去都要变成猫头鹰了。别看手机了,给你唱歌,当摇篮曲听。”
——那我可以点歌吗?
电话那一端传来断续的弦声,应该是在校音,她轻轻浅浅地笑:“可以呀,想听什么?”
于是我故弄玄虚地想了好一会儿,偷听她调弦。我能猜到她坐在床沿或者飘窗窗台,微微颔首拨弦的样子,她专注的时候整个人会显得柔和很多,少了种峭薄和乖张,剪影宁静如铃兰。
差不多磨蹭够了,才回复了一句非常欠收拾的话:“好像一时想不到喔。”
“半天就想了这么一句,”这回她是被我气笑的,可是半嗔半笑的语气听上去格外温柔,“不赶紧睡觉还在这废话呢?手机放一边,不然不理你了。”
祁安毕竟是从小在厦门长大,虽说日常讲话不觉得有什么,稍有语急还是会不自觉带一点闽南话的声调,比如刚才。我见好就收,怕她真的生气,按了个晚安的表情后把手机塞到枕头下。几秒钟的静默过后,清润的吉他声响起,她很轻地开口唱:
“I'm tryna tell you how I feel now……”
一首接一首,轻轻缓缓的旋律。原本还想着会不会因为这份独宠开心到睡不着,但现实恰恰相反。她声线压得较平时略低一点,克制了扬抑,海风一样清冽地吹在耳边。在风里我成了一捧蒲公英,从高崖往下晃晃悠悠地洒,最后沉溺于粼粼的湛蓝色里,越来越沉。
因为第二天有早课,我醒的不算晚,没再耗到铃响第二遍。谁想到祁安更早,打开手机就是她的消息:晚上睡得好吗。
我往上看了眼通话记录,时长近五十分钟,顿时好笑又不忍心。于是跟她讲可以早点挂电话,我昨天很快就睡着了,你也要早点休息。
结果她鬼马精灵地回我:纯属私心,我就是想知道你睡觉打不打呼噜。
我咬牙,冷静一下还是把拼好的滚从打字栏删掉:所以……有吗?
祁安:没有,特别安静,我差点怀疑你根本没开麦克风。
我算是松了口气,在心里想下回记得关麦。接着又重复道,你自己早点睡,不然连带你熬这么久我好有负罪感。
“我听得出你睡没睡着,”她说,“但是我不想挂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关系。”
她这话讲得专横又独断,完全不容我置喙。我当即打开视频软件分享了《大独裁者》给她讽谏。祁安学得很快,傲慢地回赠一部《That's What I Am》,随后没再跟我继续掰扯,催我赶紧去吃饭小心上课迟到。
我洗漱时谢书菡也下了床,略有惊讶:“今天都不带赖床的吗?”
“是啊。”
骑了单车在路上的时候,我忽然想,或许我的失眠不该全部归咎于生物钟,还要怪诸多的不适应,从环境、气候到床板,忽然陌生的周围人,无形的压力和初来乍到的茫然。所以深夜汹涌流杂的黑里,我可能只是缺一个让我安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