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少爷身边只要一出现异性,我就会重复一遍这句话,如果看来人顺眼,我还会抑扬顿挫地加一句
“这还是少爷第一次带女人回来”。
效果不错,少爷带回来面试的保洁阿姨们听见我这话都挺开心,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对这份工作稳操胜券。
只是阿姨们来的快换得也快,少爷的洁癖已经严苛到人神共愤的地步,每个阿姨走的时候都骂骂咧咧,说少爷好像有那大病。
被人骂了十年,难怪少爷笑不出来。
第一天
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我好像知道少爷为什么十年不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喳喳喳喳喳喳喳喳……”
我捏住那边少爷的嘴:
“笑得不错,这辈子不许笑了。”
第二天
我是大管家。
我家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因为他笑得实在太难听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凭着一张嘴笑出整个动物园的即视感,我只知道口技界少了他真是千古第一大损失。
“是你非要我笑的!”
捂着被我捏红的嘴,少爷愤愤不平,“而且我这算假笑,不是真的笑!”
“在下要是知道少爷您的笑声如此开天辟地催人尿下在下一定不会强求您的。”我恭敬道。
少爷更委屈了,“我就知道!所以我才忍了十年没笑!这下好了,我十年的面瘫大少爷人设白立了!你说你怎么赔偿我?”
我继续低头恭敬道,“您说怎么赔偿就怎么赔偿。”
“那好。”少爷满意叉腰,“作为赔偿,你请我去德X社看相声去。”
我猛地抬起头:“少爷不带您这样谋财害命的。”
第三天
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直到昨天我才得知少爷是为了在我面前立住他“高冷高贵高雅”“三高”大少爷的人设才十年没有笑。
我觉得少爷完全是多此一举。
毕竟作为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管家,少爷小时候边喝奶边拉稀的照片我都见过,就连少爷身上的痣我闭着眼睛都能数清——
两个在鼻梁上,一个在左眼下,一个在锁骨上,还有一个在心口处……
“管家。”
少爷推推我的手,声音还有些哆嗦,“我,我晚上不想吃猪肉了……你别这样摸我,我害怕。”
第四天
我是大管家。
我家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我太凶了,一点也不温柔。
“咚”的一声将砍排骨的刀插在砧板里,我扭头柔声道,“在下明明很温柔的,哪个人说在下不温柔?少爷您告诉在下,在下稍后就去打断他的腿。”
少爷:“……”
少爷:“没什么我就是来告诉你我今晚也不想吃猪肉了。”
第五天
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之前我说过,少爷除了十年没笑,还有严重到令人发指的洁癖。
比如少爷绝对照不了镜子,因为镜子表面最容易吸附灰尘,哪怕看见一点灰尘都能让少爷矫情半天,于是我搬走了家里的所有镜子。
少爷也绝对穿不了白色的衣服,因为白色最显脏,一不小心就会蹭上污垢,哪怕沾上一点脏东西少爷都不会再穿第二次,于是我染蓝了家里的所有布料。
另外少爷还绝对见不了红色的液体,因为老爷早年染上了毒品,一次吸食过量后老爷跑到大街上发疯,与警方对峙时他随手挟持了才五岁的少爷做人质。
锋利的匕首划破他亲生儿子的脖子,被亲生父亲掐住脖子挡在警方枪口前的少爷一边流血一边流泪,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爸爸救我”。
可他的爸爸没有救他,他的爸爸才是想杀他的人。
最后暴走的老爷被警方当场击毙,鲜红的血溅了年幼的少爷一脸一身,从此少爷再也看不得红色的液体,于是……
于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真是一个不称职的管家。
第六天
我是大管家。
我家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少爷。”
拦住那边一个人荡秋千的少爷,我认真措辞道,“尽管您的笑声魔音贯耳耳不忍闻让人听上一次就要折寿十年,但出于对您身体健康和心理变态甚至精神失常的考虑,在下还是建议您没事多笑笑。”
少爷:“……”
少爷:“你这么会说话十年寒窗怎么还不把你冻死?”
第七天
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少爷又在学校里闯祸了。
因为言行不逊,少爷惹到了学校里的一个小帮派,课间的时候两个不良少年堵住上厕所的少爷,叫他放学别走。
“所以,交给你了,管家。”
少爷拍拍我的肩膀,满脸信任,“对方撑死不过两个人,管家你收拾起来绰绰有余,不过以防万一,我这里还有一计——”
顺手塞给我一张折好的纸条,少爷叮嘱道,“记住,不到紧急关头不得拆开,一旦危机,照计而行。”
于是放学后我来到约定地点,望着对面七八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不良少年,我默默低头拆起了纸条。
就见纸条上写道:
【活该】
我:“……”
第八天
我是大管家。
我家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昨天带着一身伤回家的我立刻关了少爷禁闭。
并告诉他他要再这么皮我不介意让他下个十年也笑不出来。
第九天
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对啊,你是管家,我才是少爷啊!”
关在小黑屋里的少爷想了一晚上才反应过来,他跳起来拿手砰砰砸门,“管家怎么可以关少爷的禁闭!开门!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
拿围裙擦擦手,我开锁拉门,顺手递进去一碗插着小叉子的水果沙拉,“关禁闭和被在下报复性揍一顿,您选一个吧。”
少爷:“……”
少爷接过水果沙拉。
少爷:“开什么门给我关上!我命令你再关我一个月禁闭!”
第十天
我是大管家。
我家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出于健康考虑我想让少爷笑,但不是所有人都想少爷笑。
比如学校里那个小帮派的老大。
他不想看少爷笑,他想看少爷哭。
在他身下哭。
完美融合了老爷和太太的优秀基因,少爷特别将太太的美貌遗传到了极致——白净、纤细、黑发柔软又服帖,一双水润的眼眸像是麋鹿……
“他奶奶的!真当小爷好欺负,这帮狗娘养的都给小爷等着!”才放学的少爷骂骂咧咧地过来一脚踹在沙发腿上——
然后痛得蹲在地上打滚。
“……”
可惜就是长了张嘴。
捡起地上的书包又将同样在地上的少爷拎上沙发,我递过拆开摆好在碟子里的小熊夹心饼干,“既然您已经受到教训了,在下就不追究您方才言辞粗鄙的事了。”
“这能怪我?”边掉金豆豆边抓了一大把夹心饼干,少爷梗着脖子说起话来嘟嘟囔囔,“他们欺负我,沙发也欺负我,我打不过他们我还打不了沙发吗?”
“可事实是您也打不过沙发。”我垂眸恭敬道,“踹了沙发痛的也只有少爷您自己。”
“我我乐意不行吗?!”被我当场戳穿,少爷涨红了脸但还是要嘴犟,“我就乐意吃痛!”
“光嘴上逞强是没用的,什么时候少爷您‘乐意吃痛’后不哭鼻子才是真的。”见他又要跳脚,我摁住少爷的肩膀将他压回沙发,语重心长道,“何况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既然武力压倒不了敌人,少爷您不如试着从智力方面取胜,比如好好学习提高学习成绩……”
边说我边拉开书包拉链,却见那边少爷的手一松饼干陡然掉落,“别看!”他慌张地想要过来阻止,但时候已经晚了——
书包大敞,里面原本装着的书本和笔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褶皱破烂、被各色彩笔填满性暗示图画与侮辱性词语的废纸。
不,那也不是废纸,而是少爷被撕成废纸的课本。
生殖器的描述、少爷的名字、夹恐带吓的侮辱……
只是简单扫了两眼纸上的内容就足以让我气到浑身发抖,我两手攥紧,尽可能克制自己愤怒的声音:“是那些人?”
而少爷却只是扭过头,“……都说了让你别看。”
猛地将书包甩开,蓝色的书包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其中洁白的纸张也随之雪花似的漫天洒落,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告诉我,是不是那些人?”
仰头愣愣地望着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少爷低头又看了看面前的我。
他忽然咧开嘴,像是在笑又不是在笑,看起来格外混蛋又格外天真:“你要知道,你现在洒得潇洒霸气——但一会趴地上一张一张捡起来的人还是你。”
我磨牙狠声道,“我知道。”
“但那也要在我暴力解决完问题之后。”
第十一天
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看得出少爷现在很想笑,毕竟顶着两个熊猫眼左脸颊还高高肿起的我瞧上去的确很好笑。
但不知是出于良心发现还是被我手中沾血的砖头所劝住,少爷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
“赢了吗?”他问。
“赢了。”我答。
随手将砖头扔进垃圾桶,我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的废纸,“只是他顶多在医院里躺两个星期,暴力果然解决不了问题……”
我勾勾唇:
“但确实可以解气。”
闻言少爷眼眸一亮,几乎都要笑出来,却听我继续说道:“另外就是,少爷您被停学了——”
“在下是以您的名义去打架的。”
少爷:“……?”
第十二天
我是大管家。
我家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其中九年是因为九年制义务教育,剩余一年是因为他考上了高中。
但现在少爷被停学了,但少爷还是没能笑出来。
作为他的管家,我感到很疑惑。
“你疑惑个屁!”
少爷站在五米外跳脚,“我算是知道我‘三高’大少爷的人设为什么立不住了,因为我一看见你我就想骂街!”
我:“原来如此,那您为什么要距离在下五米远呢?”
少爷:“你说为什么——诶,诶你把擀面杖放下,诶你别过来,我警告你别过来啊!你再过来小心我跟你道歉了啊!我真道歉了啊!”
第十三天
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但我很快就不是了。
因为少爷没钱了。
得知少爷被校方停学后的太太很生气,作为惩罚她停掉了少爷的生活费,如此一来少爷就没钱再聘我了。
所以我准备收拾收拾行李这几天就另寻高就。
“果然,果然。”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少爷在那长吁短叹。
知道他这是在等我接话,我手中收拾行李的动作不停,嘴里配合道,“果然什么?”
“果然——”
少爷45度角仰望天花板,继续长吁短叹,“没有物质的爱情就像一盘散沙,都不用风吹,走两步,就散了。”
我:“……”
我:“少爷,请您不要用肮脏的爱情来玷污我们纯洁的金钱关系。”
少爷:“……”
“所以,你真的要走?”
转过身来反坐在椅子上,少爷两手叠在椅背眼巴巴地盯着我,“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办法能搞到钱来,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停下手中的动作,我循声一挑眉,“就您?您能有什么办法?”
“别小瞧我!”
对我的轻视表示严重抗议,少爷咳嗽一声后眼神还有些躲闪,“你知道,我妈年轻时是出了名的女神,就算到现在她也是不少人心中的白月光,我看小说里那些总裁最爱找替身了——你想啊,我和我妈长得最像,到时候我女装一下给那些人当替身然后按小时收费不就行了?”
“我想过了,除了包月包年以外我还可以针对特殊人群售卖单独套餐。”越说越起劲,少爷干脆掰着手指算,“比如光对视一百块,微笑着对视五百块,边牵手边对视一千块,边喊名字边牵手对视一千五……”
终于忍不住过去揪起他的耳朵,我几乎气笑,“都说了让您平时少看些霸总言情文,您当有钱人和您一样都是傻子吗?”
“嘶痛痛痛!你说谁是傻子呢?你才是傻子!”被我揪起身子,少爷痛得眼泪汪汪,“松手!松手!管家怎么可以揪少爷的耳朵!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
“天理?王法?”我轻笑一声,“您忘了,在下已经不是您的管家了。”
这么说着,我还是松开了手,在少爷怔住的目光注视中提起那边整理好的行李:
“不过等在下卖掉这些行李后,您就又可以用这些钱来聘请我了——少爷。”
第十四天
我是大管家。
我家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说起来我好像总在重复这两句话,犹如一台复读机,一遍又一遍地复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些事情……
“可你重复这么多遍我也没见你往心里去啊。”
倚着门框的少爷撇着个大嘴,“你瞧咱俩这相处方式,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管家你才是少爷呢。”
比如重复被他气。
将切好的葱用菜刀排到砧板一边,我低头耐着性子道,“在下才是少爷——但您一点也不像大管家。”
硬挤进出租屋狭小的厨房里,少爷歪头道,有些期盼,“那我像什么?”
一刀切断手中的胡萝卜,我抬头看向他时皮笑肉不笑:“像吃软饭的。”
少爷:“……”
少爷:“要不是你说得有道理另外手中的菜刀也很锋利我高低也要给你来两句。”
第十五天
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虽然我们现在的关系有点复杂:我的少爷没钱再聘请我这个管家从而成为我的少爷,于是我就用自己的钱给少爷让他继续聘请我做为他的管家。
很绕口,很rap。
但这么一看我真的很像倒贴的舔狗。
而舔狗往往不被人待见。
得知少爷搬去与我同住的太太很快就杀到了我家,她拧着她精心修剪过的柳眉,将她镶珠带钻的美甲伸进她真皮的名牌小提包里,雪白的支票隐约露角:
“这里是五千块,离开……”
而我同样盯着她真皮的小提包,皱眉打断道,“这么说,您的儿子好像不太值钱。”
太太:“行情不景气,五千不能再多了。”
我:“一口价六千五,我还要回本。”
太太:“六千,你我各让一步。”
我:“六千三,六千三就成交。”
一旁的少爷:“……?”
少爷:“我说你俩有完没完?”
第十六天
我是大管家。
我家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想来如果我的母亲也这么抠,我估计也得十年笑不出来。
不过还好,我没有母亲。
“孝啊。”
窗台上的少爷给我鼓掌,“哄堂大孝了。”
而我只是低头收拾少爷的床铺:“我父母在我一岁时离异,两个人谁也不要我,最后法院将我判给父亲,父亲直接远走他乡,我是被奶奶养大的。”
呆了一下,少爷从窗台上下来,望着我嘴巴张开又合上,十指交缠又分开。
“如果少爷您是想安慰在下的话就不必了。”折好被子,我直起腰,“毕竟比起在下,还是有一个因为谈不拢价钱就和我讨价还价一小时最后还谈崩了的母亲的您更惨一些。”
少爷:“……”
少爷:“妈妈行为,请勿上升儿子。”
第十七天
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其实这十年里我也有见少爷笑过——
假笑、苦笑、强笑、嘲笑。
当然最后一种笑我见的尤为多。
但少爷令我最印象深刻的笑还是在初三那年。
那年我16岁,少爷15岁。
初中三年,住校三年,在初三上学期的一个晚自习,少爷忽然接到了太太的电话:
她说她有小宝宝了,她和他第二个继父的孩子。
那祝贺你啊。
攥着班主任的手机,我听见少爷的声音:
没事,本来你就不用来看我,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少爷嘴角勾着、眉眼弯着,穿着一身臃肿校服却彬彬有礼得像是随时可以走进宫殿亲吻女皇手背的绅士:
何况你现在有新宝宝了,也不用再管我了。
少爷笑了。
可我不想看见他那种笑。
第十八天
我是大管家。
我家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少爷今年十八岁,如此算来少爷是从八岁开始不笑的。
怎么说呢,挺早熟的。
但在我记忆中,少爷七岁时还总咧着个白牙嘎嘎乐。
那年少爷七岁,我八岁,少爷在一年级1班,我在一年级10班。
那时的少爷还是小少爷,白白嫩嫩漂亮得像个一个小天使,再加上乖巧礼貌又懂事,理所当然地成了全体老师捧在掌心的宠儿,每每到课间或是午休都要把他单独叫进办公室里各种开小灶。
至于不是没戴红领巾就是没写作业的我那时也是老师办公室的“常客”,但比起办公室中央那个被众多老师摸着抱着又是递牛奶又是送零食的少爷,蹲在办公室角落脸上还挂着鼻涕补作业的我更像是一滩烂泥。
无可救药又无处申冤。
我不是没戴红领巾,我是没有红领巾,学校发的红领巾被班上的坏小子抢走了,小店里卖的红领巾一块钱一根,可奶奶捡一天的塑料瓶也不过五块钱,我舍不得买新的。
我不是不想写作业,我是没时间写,放学路上我要捡瓶子,回家后我还要做家务,奶奶越来越老了,她的眼睛逐渐看不清,耳朵逐渐听不见,腿脚也疼得慢慢走不动了,奶奶快没时间了,我也没时间可以浪费了。
只是这些话我从不和老师说,父亲丢下我后,除了奶奶,我不相信任何一个大人。
补完作业又听完班主任的训斥,我低着头走出办公室,谁知门一关上班上那几个总调皮捣蛋的小子就窜了过来,嬉皮笑脸地围着我“野种!”“孤儿!”“没人要!”的胡口乱叫。
而我也从来不忍,一抹鼻涕攥起拳头就用力还击,奈何寡不敌众,我没还击几下就被那三四个坏小子合力推倒,扯掉了班主任才送的红领巾。
“还给我!”我哭喊着,拼命挥舞拳头攻击着众人无形的嬉闹。
也就在这时,左边办公室的门再次开了,一身干净校服的少爷从里面出来,脖子上系着的红领巾殷红到像是朱砂痣,阳光洒进走廊,给他浑身都镀上了一层金。
听见这边的闹腾,少爷也不低头,只是视线下移地瞥了我一眼。
而所有人的动作也都随着他的那一瞥而暂停。
我不哭了,我呆望着他,心中是说不上来的期许。
可他却只是漠然地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他一走,其他人便该笑的继续笑该闹的继续闹,我颓然躺在地上,准备认命……
然后那边提着扫帚的少爷就又回来了。
“住手——”
扫帚头指着众人,瓷娃娃似的少爷喝道,“不许欺负同学!”
都知道少爷是老师跟前的红人,生怕他跟老师告状,几个坏小子收敛了些但嘴上还是不服:“我们才没欺负他!而且他是我们班的,又不是你班上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我极尽狼狈地躺在地上却拼命想仰起头,就见那边沐在阳光下的少爷一扬小下巴,声音干脆而灵动,骄傲得如同一只开屏的孔雀:
“我是少爷,他是管家,是我的人!”
于是从那以后,我便成了管家。
少爷的管家。
第十九天
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做为大管家,除了照顾少爷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揣测领悟并替少爷传达他的意思。
“上学时不想上学,等真没学上了又闲得发慌想上学……”
四仰八叉软在沙发上,吃着小熊饼干的少爷不禁感慨,“人啊,果然都是难得到的最想要,得不到的忘不掉,说到底,就是贱。”
“少吃点零食,一会又吃不下饭了。”叮嘱了一句,我手上切菜的动作不停,但还是配合着搭话道,“那少爷您贱吗?”
“本少爷当然不贱!”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少爷抱着枕头就差直接弹起来,“我才不想上学咧,不用上学我高兴着呢!”
“在下明白了。”
我头也不抬:
“传下去,少爷不是正常人。”
少爷:?
第二十天
我是大管家。
我家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特别是这几天,少爷的情绪格外不高。
不难猜出少爷是因为被停学还被断了生活费外加太太因为三块五毛二的差价没谈妥就干脆甩手不管他了的缘故。
但想来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太太就这么轻易地不要他了。
和三年前一样。
少爷郁郁寡欢,我做为管家自然不能视而不见,将晚饭端上桌,我解下身上的围裙再替少爷推好板凳然后又帮他系好围兜,做完这一切,我站在一旁终于开口了:
“少爷,在下知道您是思念太太,但您也不要太难过了,您还有在下,在下……”
正往嘴里快乐扒饭的少爷愣了一下,他抬起头,强行咽下一口米,字正腔圆地感动道:
“不要男妈妈。”
我:?
第二十一天
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虽然少爷嘴欠又惹人气,但他永远是我的少爷。
所以我会保护他。
少爷不再去学校,可那些霸凌他的人却不肯罢休。
下了课放了学,那些人每天都要来做怪一次,每次都还穿着少爷最讨厌的白衣服。
他们时不时地来敲门,时不时地来骚扰,穿着白衣的他们脸上戴着伪装的天真笑容,欢雀又烂漫得像是白衣天使,笑着闹着用最恶劣最恶毒的羽毛将少爷淹没。
只要我在家,我都会出门将他们打跑。
可我不能一直在家,我辍学了,打了两份工,搬砖和酒保。
生怕他反对,这两件事我从没有告诉少爷,早上我照常穿着校服去上学,晚上我也照常穿着校服下晚自习。
我瞒得很好。
直到那天下班回家,发现出租屋的门被人撬开大敞,我冲进屋子,就看见少爷被绑在床上,他身上的条纹睡衣严重变形,裸露出大片青紫的肌肤。
我进屋的动静那样大,可他还是那样安静地躺在凌乱的床单里,仰着脸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不声不响、不哭不闹。
我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喉间哽咽又静默。
而我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他也什么都没说出口。
剪断绳子、扔掉床单,抱起少爷去洗澡,给少爷换上干净睡衣。
牛奶安神,我将牛奶放进微波炉,盯着它在橘黄色的灯光下转了12圈。
只是等我端着热牛奶回来时,少爷已经缩在沙发的一角里睡着了。
茶几上还留着他给我写的纸条。
就见纸条上写道:
【永远不要离开我】
【好不好】
第二十二天
我是大管家。
我家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少爷今天突然和我说,他想去海边,他想看海。
于是我们搭上公交车,坐了很多站,转了很多站,一路上少爷都只是侧着头看窗外的风景,安静得叫我心慌。
到海边时已经将近傍晚,天边阴得只剩下厚重的云,那些云吸满了海水的蓝,潮湿的、微凉的,让人不由得想起少年和少年身上的白衬衫。
可少爷穿的却是一件过分宽大的蓝色T恤,海风吹起他的刘海也将他的袖子吹得鼓起又灌满了呼呼作响的呐喊。
大海是蔚蓝的、天空是深蓝的、空气是灰蓝的,就连我身边的少爷也是浅蓝色的。
他脸迎着海风,鼻腔里咸咸的、腥腥的。
“我想做一个梦。”
少爷忽然说道,他混在风中的声音像是将耳朵贴上海螺:
“做一个悲伤至极的梦,那梦里有爱,好多好多爱,不是爱情、不是友情,只是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像是快要冻僵的火柴紧紧抱在一起,梦里我嚎啕大哭,醒来也止不住眼泪。”
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
“我要生离死别,要撕心裂肺,要刻骨铭心,要醒来也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回忆。”
“因为我知道那只是梦。”
“醒来,也就好了。”
第二十三天
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特别是今早,我瞧见少爷坐在床边看报纸,拧着眉板着脸表情格外严肃。
端着堆满小熊夹心饼干的碟子过去,发现少爷盯着看的那一版上写得正是昨晚一名女性夜跑途中被人强奸的新闻。
我递过碟子,接过报纸,抿了抿唇还是垂眸说道,“真是可怜,好好的一辈子……就这么被毁了。”
像是受到刺激,少爷身子猛地一颤,手里端的小熊饼干都洒了一半,“什么叫被强奸就是一辈子都被毁掉了?我被狗咬了,我只会治好我的伤口,然后找机会抄起打狗棍去打狗!”
洒落的小熊饼干在地上跳舞,少爷仰着头眼睛亮到吓人:
“我的一辈子还是我的一辈子,我的人生照旧灿烂有光。”
看着这样的少爷,我终于放下了心,嘴角也露出笑来。
“我知道。”
不管怎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十四天
我是大管家。
我家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虽说方才为了让菜市场的阿姨多送他两根葱,少爷小嘴抹蜜卖笑得连牙根都快露出来了。
“记你一功。”
提着买来的菜,我夸奖道,“今晚鸡蛋面里的葱都归你。”
两手空空走在旁边的少爷高兴地翻了一个白眼。
“我看你这不是挺会笑的吗。”我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哄得刚才那阿姨把女儿介绍给你的心都有了。”
“那是自然。”对我的夸奖照单全收,少爷得意地哼哼,“也不瞧本少爷是什么人格魅力。”
“那这么久以来怎么也不见你谈恋爱?”估算了下这次买的菜能够撑几天,我侧头问道,“人生这么苦,没有点爱情做信仰还怎么熬。”
“未成年禁止早恋知不知道!我生日还有几天才到呢。”又哼了一声,少爷大步走着越走越轻快,直至超到我前面,“而且对我而言,爱情也不是信仰。”
望着他瘦削的背影,我不禁问道,“那什么是信仰?”
少爷不说话,只是一股脑地往前走着。
直到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他的声音才轻轻越过停下的肩膀:
“你是信仰。”
第二十五天
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学校放了暑假,门外的骚扰便也越发频繁了起来,警也报了,可最终还是因为没有闹出人命外加未成年这顶万能保护伞被定性为小孩间的小打小闹,不了了之。
从一天三次的敲门到屡屡有人直接闯进家门,我时时警惕最后甚至成了草木皆兵,恨不能握着菜刀睡觉,少爷这几天也总担心我会做傻事。
“管家,你知道‘以暴制暴’这个成语吗?”
我正在叠被子,少爷趴到床沿问道。
“知道。”我点头。
“但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自古以来就有‘以暴制暴’这个成语,那就说明无数先人也采取过这种方式,可你看,现在的世界还是一团糟,什么改变也没有发生,你明白吗?”
少爷歪着头眼巴巴地盯着我,期待我能有所反应。
“明白你压到被子了。”我拽了拽被角,“起开,不会做家务还碍手碍脚。”
少爷:“……”
”管家,你说为什么会有人想自杀?”
我正在洗衣服,少爷端了小板凳来问道。
我手中的动作一顿,但还是说道,“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但我以前也是一难过就想到死,可现在反过来想想,我不正因为活着,所以才要去解决那些难过吗——哎,有点绕。”少爷自己都摇了摇头,“怎么说呢,我想看日出、想看日落、想看大海,而且,我不想一个人看……你明白吗?”
“明白你的衣服又破口子了。”我擦了擦手,“去把针线盒拿来,我给你在上面缝朵花。”
少爷:“……”
“管家,你知道楼下王大爷是怎么死的吗?”
我正在烧饭,少爷扒着门框探头问道。
“不知道。”我拿勺子舀了一口汤,“过来尝尝咸淡。”
少爷就着勺子喝了汤,“嗯。”他咂了咂嘴,“有点淡。”
我往锅里加了些盐,转头见少爷还站在原地,这才想起要配合他,“楼下王大爷怎么死的?”
而少爷只是撇撇嘴,像是还在回味方才的那口汤:
“哦,他啊。”少爷摊手,“他不听劝来着。”
我:“……”
第二十六天
我是大管家。
我家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因为放了暑假,我再没有了正大光明出去打工的理由,只得辞了白天在工厂的工作晚上再借口说上补习班去酒吧当酒保。
每每下班后我都要在大街上跑上两圈散去身上的酒气,但有时被喝醉的客人逼了酒,那股由内而外的酒气就散不掉了。
这天,终于摆脱掉那两个发酒疯的客人,被灌了一肚子酒的我摇摇晃晃刚一回家,穿着蓝色条纹睡衣的少爷就打着哈欠从沙发上坐起来,只是他的哈欠只打了一半:
“你喝酒了?”
跳下沙发又凑过来仔细嗅了嗅我身上,少爷这下换了肯定句:“你喝酒了。”
看着他一点点冷下去的脸,我顿时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解释。
结果下一秒就见少爷摆出一脸怨念:
“喝酒也不带我,真不够兄弟。”
第二十七天
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今天我在打工的酒吧里碰见了喝得两颊绯红却还在努力卖笑的少爷。
而少爷扭头也看见了我,“管……呕呕呕——”
我:“……”
第二十八天
我是大管家。
我家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如果是像昨晚那样,我宁愿他再十年都不笑。
可少爷却不这么认为。
被我关在小黑屋里他“啪啪”拍着门,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愤怒,“凭什么你可以瞒着我辍学打工我就不可以?!我也可以凭我自己的本事赚钱!我也可以养活自己!你凭什么不让我去打工?你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你不知道那地方有多乱有些人有多坏,你在那根本没办法保护好自己。”揉了揉太阳穴,我只好耐着性子解释,“何况你只是休学,你以后还要上学还要高考还要上大学,你还有光明的前程和未来,你不能这样不务正业。”
少爷把门拍得更响了,“那你呢?你就不用上学不用考大学了吗?你就不需要光明的前程了吗?你凭什么擅作主张为我牺牲你自己的未来?!你又凭什么替我决定我的未来?!你……”
“因为你是少爷我是管家!”放下手,我终于忍不住吼道。
被我这么一吼,一门之隔的少爷沉默了。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我甚至都以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少爷”这么一个人时,门内这才轻轻传出了少爷的声音:
“那我,不要你这个管家了。”
第二十九天
少爷已经十年没有笑过了。
而我是他的大管家。
或者已经不是了。
我和少爷大吵了一架,少爷一气之下说不要我这个管家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气话,可往往也就是气话最伤人也最如鲠在喉。
于是我和少爷陷入了冷战。
然后少爷就发烧了。
高烧烧到39度的少爷被送进了医院,我也在床边守了一天一夜,而少爷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操,我的睡衣竟然和医院里的病服撞衫了。”
我去捏他的嘴,然后我们就和好了。
一个手上扎满了针孔一个眼下熬出了青黑,少爷与我拉钩上吊,发誓出院后我们都要回去好好上学,课余时间再一起到正规场所打零工赚学费,我们许诺彼此说一定要一起参加高考,一定要一起考最好的大学。
在我们光明的前程和未来里,少了谁都不行。
直到新来的小护士进到病房里来给少爷拔针,少爷这才勉强肯松开我被他激动之下扯变形的衣服。
一夜未睡,我进到卫生间里想洗把脸,抬头看见明晃晃的镜子时第一反应就是得找块布把这镜子蒙上,不能让少爷看见。
然后我这才慢慢看清了镜中的自己,看清了镜中自己脸上的痣——
两个在鼻梁上,一个在左眼下,一个在锁骨上……
那还有一个,应该就在心口处吧。
第三十天
穿着白衣的医生冲进卫生间。
而我则只是望着镜子,在住院的第三十天。
终于笑了。
你看,少爷果然离不开管家。
永远也离不开。
这是我从医院档案库里翻出来的一本旧日记,上面只记载了三十天,据知情的同事说,写下这本日记的病人患得是一种很罕见的精神病类疾病,发病的时候他一直幻想着自己是另一个已经死掉的人,一直以那个人的身份过着幻想中的生活。
听同事说,那个病人姓邵,一直把自己幻想成他一个姓管的朋友,或者是男朋友,只是这事谁也说不清,反正那两人相依为命都挺可怜的。
听说那病人原生家庭挺富裕,偏偏爸爸染上了毒品,在他五岁那年被当街枪毙了,后来那病人跟着妈妈改嫁了她有钱的初恋,日子倒也宽松,在学校里还帮助了一个被同学霸凌的男生,不仅罩着人家不让人欺负还每周给他发零用钱当什么“工资”。
只可惜那病人的妈妈因为没能给初恋生下一儿半女,被初恋甩了还是净身出户——记得同事当时特别感叹说,其实他妈妈也是个可怜人,二婚也被离婚后整个人就有些神经质起来,到三婚时费尽心思怀上孩子后就很少管那时才上初中的病人,除了每月定期打点生活费连人影都几乎瞧不见。
等后来那病人考上高中,据说就因为他妈三婚外加本身性子就不讨喜被同学排挤甚至遭到了校园霸凌,一次他被欺负得太厉害愤起反抗,拿凳子砸破了其中一人的脑袋,于是就被学校停学了,他第二任继父觉得丢人,让他妈连生活费都给他停了。
从那之后听说那个姓邵的小病人就搬去和他小学时帮过的那个姓管的男生同住了,挤在一个小小的出租屋里,要说那管姓的男生也是个没爹疼没妈爱的可怜孩子,两人同病相怜相依相伴,最后为了养活两人,那姓管的男生甚至还辍了学跑去什么工地和酒吧打工去了。
再后来的事同事是把我拉到角落里偷偷说的,说他们两人同居的事很快就被班上原本霸凌他俩的同学知道了,嚷嚷着非说他俩是同性恋,后来一次趁那管姓的男生不在家,一群人闯进出租屋羞辱那病人甚至还把他给强奸了……
哎,同事当时快说不下去,我也快听不下去,我本以为那病人一定是因为那件事受了刺激才精神不正常的,结果同事跟我说不是,你说这奇不奇怪,被人那啥了还是男生被男生那啥了那小病人却没疯,照常生活反倒还一直劝那管姓的男生不要做傻事不要做傻事。
听到这我就纳了闷了,那按理来说连这都能扛得住那姓邵的病人心理素质应该很好才是,最后怎么会被关到我们医院来呢,同事就一个劲的摇头叹息,说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一天那个管姓的男生打工回家,走在路上被三个偷开家长汽车的小孩给压死了,救护车赶到时据说人尸体都凉了,更奇怪的是他一个大男生包里装的竟然全是小熊夹心饼干,这下子被碾得那个稀碎啊……
总之最后那仨小孩因为年龄太小够不上法律也没被怎么样,倒是那个姓邵的病人一夜之间就彻底疯了,见谁都说自己是管家,还整天对着空气喊“少爷”。
他妈妈知道后既害怕又担心被三婚丈夫嫌弃,直接把人就给扔进咱们精神病医院了,说实在的,除了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那个小病人的言行举止其实都很正常,每天乖巧听话不吵不闹,因此当时他的主治医师就要他每天写日记,想以此来观察他的病情,然后那医生就发现,那小病人的记忆一直停留在了高三那年,他一直活在管姓男生没死的过去,把梦境现实与记忆这三者完全混淆在一起,在幻想里自欺欺人。
直到住院的第三十天,因为一个新来护士的一次疏忽,没看住乱跑的病人让他看见了员工厕所的镜子,哎,怎么说呢,据说那病人当时盯着镜子就傻笑了起来,笑了好久好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医生过去抓他的时候就听他一直在喃喃说:
“这梦怎么,还不醒呢。”
至于再最后嘛,听说大概就是疯着疯着。
然后也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