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
因为发生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
导致我在未来漫长而又平庸的生活中不停地将这个瞬间翻出来揣摩,就像时光的泥沙一遍遍冲刷着贝壳里的珍珠。
初二那年,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才一节课的时间,大家就给他起好了外号,叫“木乃伊”。
木乃伊同学的胳膊上、脑袋上,都缠着很薄的两层医用纱布,血迹早已经不见了,只隐隐约约透出清凉的药草味。
因为这样,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的脸到底长什么样。只看见他一双眼睛狭长如豹,目光冰冷得不近人情。刚来那天,他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处于变声期的声音沙哑低沉——我叫顾轻决——便没了下文。然后,他就在一整个班级的寂静里走到最后一排坐了下去。
“这就完了?”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陆小虎带头起哄,其他同学也都跟着善意地嚷起来:“身高、体重、三围,都要上报啊同学!”
“有没有女朋友啊?”
“喜欢哪个偶像团体啊?”
有个女同学也趁乱喊了一句:“也太酷了吧,我说你吃什么长大的,个子这么高?”
吵嚷热烈的氛围里,顾轻决始终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低着头,薄薄的嘴唇连着消瘦的下巴,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移动过。
大家嚷着嚷着却始终得不到回应,理所当然地开始觉得无趣,那种微妙的隔阂就随着班级氛围的渐渐冷却,把他和这个班级不着痕迹地隔离开来。
那之后谁也没再试图和他讲过话,仿佛他身上有一种强大的防御气场,使每个人在面对他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深深的退缩。“木乃伊”的外号也就这么传开来了——都说我们班里转来一个缠着绷带的木头人,不说话,不交流,像死了上千年的木乃伊。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却总觉得他看上去非常、非常悲伤。
这种矫情的想法把我吓了一跳,随即又让我感到无地自容。尽管如此,这样的想法却从没有消失过,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无论是他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样子,还是低着头在课桌下玩魔方的样子——有时候我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拧着魔方,看着看着,就会无端地悲伤起来。
很多年以后我才模糊地想着,原来我早就在他的身上预见了未来的我,那个奋不顾身也没能抵达终点的我,以及那一段注定了会无疾而终的爱情,都徒然让人难过。
而那时候的我,却以为自己用一双悲伤的眼睛看见了爱情最初的模样。
我喜欢的作家曾经说过,有的人本身长得就像爱情,会开启懵懂的人对爱情的感觉。我想顾轻决就是这样的人。
大约是一个月的时间,顾轻决的纱布就全拆下了,我忍不住问夏微:“神仪明秀是不是说的就是顾轻决那样的?”
夏微撇撇嘴,“他那么孤僻,顶多配得上眉清目秀。”
我们相视一笑,校园里的广播站在放一首节奏舒缓的英文歌,我们就坐在操场边的阶梯上发着呆,看无边的蓝天,看游弋的白云,看操场上挥汗如雨来回奔跑的足球少年。
那时候的时光真实得仿佛每一件小事都饱含深意。发呆是件正经事,看蓝天也是件正经事,我们严肃认真地消磨着时光,漫谈着理想,在长大*之前用尽气力感受那份即将消失的温柔岁月。
很多时候,我喜欢在上课的时候把头靠在座椅上,假装不经意地看向窗外漫天的阳光,目光收回的时候会短暂地在顾轻决身上停留片刻。他的嘴唇可真薄啊,刀削的一样,挺拔的鼻梁真好看,配上那清凉淡漠的眼神正合我意,他可真干净,仿佛一辈子都不会长青春痘似的,他那么高,呼吸的空气也更干净吧?
还有他手里的魔方,应该买了很久了,上面的颜色有些剥落下来。他时时把玩着,眼睛却根本不去看手里的魔方,目光转到窗外放空,手指却像是凭靠着某种记忆转动着那些彩色的小方块。
我发现他可以不用眼睛就将魔方迅速复原。
后来我听夏微说,这种玩法叫作盲拧,玩魔方的人只要记住第一眼看到魔方的样子,就可以闭上眼睛将秩序混乱的魔方复原。
就这样,顾轻决和他的魔方一起沉默地度过了一整个学期。直到寒假前夕,班长提出假期前的联欢会上,班里的每一位同学都要报节目参与演出,可以几个人一组,也可以自己单独表演。演出表的统计任务则交给了文艺委员。
一周的时间,每个人都提交了自己的表演项目,有小品、歌舞、萨克斯、魔术、街舞、小提琴……种类繁多、各具特色,足可见大家对这次联欢会的高涨热情,甚至有人打算把家里的钢琴搬过来表演个人钢琴独奏。
就连一向对这种事热情不高的夏微,都报名参加了诗朗诵小组,我和陆小虎则决定一起说一段天津快板。
周五放学后,我留在班里等着陆小虎一起练习,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人,文艺委员在座位上认真地核对名单,然后转身问正在收拾书包的顾轻决:“你要表演什么?班里可就你一人没报表演节目了。”
顾轻决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她一眼,说:“我什么都不会。”
文艺委员觉得他这种简短的回绝方式让她很下不来台,尽管此时班级里的旁观者就只剩下了我和陆小虎,但她依旧为了捍卫自尊心拔高了声调:“你是不是咱们班集体的一员?大家都有节目表演,怎么就你一个人搞特殊?”
顾轻决沉默了片刻,说:“我真的不会。”
他看起来有点为难,并不是有意在和文艺委员过不去,但是没办法啊顾轻决,你已经给人留下了孤僻耍酷的印象,这个标签就会在你面对每一件事情的时候都出现在你的脑门上,没有人会相信你的无辜。
文艺委员像模像样地把小本子往桌上一摔,言辞激烈道:“你就是缠着绷带表演木乃伊复活也得给我站出去表演!不要因为你一个人影响了我们班的整体氛围!”
教室里静悄悄的,穿堂风一阵一阵涌进来,顾轻决站在原地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看见他身后的玻璃窗,看见窗外大片大片蓝得发白的天空,他离天空那么近,因此显得离我们非常的遥远。
半晌,我鬼使神差地开口说:“不如……你就表演盲拧吧?”
顾轻决的眼睛看向我,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看着我,那双平日里显得不近人情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种带有温度的光芒。
我似乎还看见他冲我笑了一下,虽然那个笑容非常短暂,但绝不会是我的杜撰,我发誓。
“可以吗,盲拧?”终于,他晃了晃手里的魔方,看着文艺委员真心诚意地问。
那之后半个多月的时间,每天晚上放学后,我和陆小虎都会留在班级里练习打快板,而顾轻决就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写作业,有时候陆小虎会找他帮忙看我们背台词,他拿着小小的台词本认真地核对,告诉我们哪一句台词说错了,哪一句和哪一句的顺序应该颠倒。
几次下来,他已经不需要看台词本,一边写着作业,一边就能听出我们的台词错在什么地方。好几次,他解着方程,冷不丁抬起头对我说:“阮云喜,是‘零丁洋里叹零丁’,你读成汀了。”又或者,“陆小虎,这句说完是阮云喜的台词。”
这样的记忆力,时常让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为了回报,我们就帮他掐时间,看他最快可以在几分钟之内把魔方还原。
就这样,寒假联欢会如期举行。
一个又一个的节目过后,终于轮到顾轻决上台表演。
他的眼睛上蒙着红色丝巾,衬得皮肤洁白如雪。我紧张地看着讲台上的顾轻决,他修长的手指快速转动着一格一格的彩色方块,像是在搭建一座与世隔绝的城池。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以为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温暖的彩色灯光下主持人声音洪亮地宣布了他的成绩:“五十六秒七三,顾轻决,你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短暂的寂静过后,教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随着他扯下眼睛上的红色丝巾,我知道那个在他额头上贴着的标签也已经被他狠狠地扯了下去。
开始有女生在联欢会结束后围上去请他讲解盲拧的奥秘。
——顾轻决你真厉害,这要靠记忆力才行的吧?
——空间感也要很强才可以对不对?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不如去参加比赛啊,说不定可以创造世界纪录什么的,那我们班就厉害了。
——以前没看出来你原来深藏不露呢,对了,周末有时间吗,我们要去打球,一起去吧?
我站在人群之外,看着他被同学们团团围住,仿佛整个世界正在向他传输着宁馨的光芒,原来他的世界里可以容纳这么多的人。
就是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因为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不可思议,导致我在未来漫长而又平庸的生活里,总会不厌其烦地将这个瞬间翻出来揣摩,就像时光的泥沙一遍遍冲刷着贝壳里的珍珠,它那么明亮,是我最珍贵的宝藏。
——乱哄哄的教室里,隔着喧闹快乐的人群,顾轻决的目光穿越了一排排东倒西歪的桌椅,穿越了一张张模糊的笑脸,穿越了很多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然后,寂静而又真挚地撞上了我的眼睛。
我们两个看着彼此,明亮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忽然愉快地大笑起来。
我想那一刻的我,瞳孔里一定闪耀着宝石般的光晕。
从那之后,我开始独享一个美好得如同假象的秘密——我喜欢顾轻决——这个天大的秘密让我变成了一个满怀心事的姑娘,时而多愁善感,时而又甜蜜快乐。不可否认的是,因为这个秘密,我的灵魂具备了真正意义上的光源,我开始闪闪发亮了,这简直让我受宠若惊。
在拥有这个秘密之前,我是无比孤独的。虽然孤独这个词语满含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但那个时候的我的确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有一个了不起的哥哥。他英俊风趣、性格宽厚,是永远的第一名,从小就把我狠狠地比了下去。他的世界是多么的丰盛啊,阳光啊、掌声啊、喝彩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发了疯一样涌进他的世界里去,我只能羡慕地看着、听着,然后继续过我平凡到有点丧心病狂的生活。
虽然我非常爱我的哥哥,他也非常疼爱我——在家里只有他愿意听我说话,愿意陪我玩耍——尽管这样,我还是常常感到无端的窒息,就像内心的那只小怪物被巨大的网捂住了口鼻,那种窒息是何其漫长,仿佛永世不可驱散。
可是随着顾轻决的出现,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因为这个秘密的诞生,我晦暗的世界里开启了一扇窗,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些美好的东西正向我蜂拥而至。
喜欢一个人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它让你产生一种张力,这种张力会把你引向温暖明媚的地方。
于是我把这个秘密细致地保存起来,即使是在陆小虎把他和夏微交往的事情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没有拿这个秘密出来和他交换。直到一年后,我才肯把自己喜欢顾轻决的事情偷偷地告诉他。陆小虎听完只是简单地“哦”了一声,过了半晌,才突然转过来对我说:“我的天,那你也要参加那个‘顾夫人选拔大赛’吗?”
我大笑着跑开,“忘了告诉你,我已经用你的照片去报名了!”
“阮云喜!”陆小虎气急败坏地大吼,“我要被选上了你可别后悔啊你!”
毕业那年班级里渐渐有了许多早恋的同学,也许是离别在即,随着中考的来临,有越来越多的地下恋情在班级里曝光出来。
就连陆小虎这货也陆续收到了几封贴着粉色心形的告白情书,不过他一向没心没肺,在没拆封的情书背面写上“我是夏微的”五个大字又一一退回。如果还有不死心的,就会遭到他的粗鲁回应——“滚远点,夏微以外的女人在我眼里顶多算个人类”。
为此夏微没少遭女生的恨。
说到情书自然就不能不提到顾轻决。新学期开学没多久,他就在学校论坛被投票评选为本届的校草。甚至有人*下他的照片,打印成卡片在校园内进行贩售。看着卡片上那张迷倒众生的脸,我也不是没有过要买一张收藏的冲动,怎奈那时候我的零花钱实在有限,还没存够,卡片就已经售罄。
也许是受到韩流的影响,偶像文化在校园里风靡一时,比起那些触不可及的韩流偶像,近在眼前的校园偶像顾轻决似乎更是让人为之疯狂。
我甚至还在学校论坛里看到一个号召“顾轻决粉丝团”集体向顾轻决告白的论坛帖。这个极富创新意识和共享精神的帖子,正在全校范围内招募想要和顾轻决告白的女生,大家欢聚一堂,像古时候皇宫里选妃那样将照片集成册子上呈给顾轻决,被他留下照片的那个人就可以自称“顾夫人”,剩下的粉丝不许怨恨,只能祝福。
不好意思地说,为了参加这个活动,我站在镜子面前很是搔首弄姿了一番,还企图去拜托阮云贺帮我拍照。不过最终迫于夏微的打击放弃了这个念头,她说:“你最好是也去参加,好让顾轻决通过相册看清楚,学校里潜伏的脑残都长什么样。”
其实我也知道,这原本就是一个充满玩笑意味的帖子,没有人会真的傻到组团去和喜欢的男孩子告白。这个帖子存在的意义也就只是为了证明,顾轻决在女生群体里非常受欢迎,仅此而已。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单纯到近乎幼稚的论坛帖,谁也不曾想到,它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变成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把如此简单无聊的一件事冷酷地引向另一个黑暗冰冷的深渊。
年6月,距离这一年的毕业考试还有十七天。这座城市的夏天突然转瞬而至,我们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迎来了全年温度最高的一天。
晏城的夏天向来温和舒适,这一年却是出乎意料地燥热。整座城市就像一个煮沸的大型罐头,散发出阳光最毒辣残酷的气息。家长和老师纷纷抱怨,这样热的天,怕这一届的考生会热出病来。
星期五的早晨,我和陆小虎仍像往常一样结伴上学,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正看见班长扯着文艺委员的胳膊激烈地争论着什么。陆小虎看了我一眼,鄙夷地说:“没看出来吧,咱们班班长就是个禽兽,别看他平日里装得人模狗样的,骨子里烂透了。”
我斜乜他,笑道:“至于吗,你又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陆小虎把双手枕在脑后,不屑地撇撇嘴:“你啊,就是太傻了。”
我没答话,抬头看了一眼热气沸腾的天空,早晨的阳光穿透了稀薄的云层,利剑般割出一道道模糊不清的暗红。那个时候的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有一场阴谋就在这个酷热的高温里静静地酝酿着,不着痕迹,冷静又缜密。
熬过了一天中最酷热难熬的时段,傍晚时分,凝滞的空气里似乎混进了一丝凉风的踪迹。老师们都去会议室开会了,只留下黑板上写着的“自习”两个大字。教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自觉地埋头在写仿佛永远也做不完的卷子,头顶的吊扇如往常一样呼呼地转动着,在闷热的教室里旋出一阵阵虚弱的风。
班长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容不迫地走上了讲台。
他用眼镜后面一双精明的双眼得意地审视了教室一周,接着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像平日里布置作业那样无波无澜地说:“同学们,有一件事情,我想在座的每个人都很好奇。你们知道咱们学校的校内论坛里,那个号召大家一起给顾轻决同学献身选妃子的*是谁吗?”
原本就安静的教室里,瞬时间就连翻动卷子的声音也消失了,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把目光集中到讲台上。
班长满意地看着大家,不紧不慢地说:“她就是暗恋顾轻决同学很久的——我们班最清高最高傲的文艺委员——徐清清同学!”
班级里一时间炸开了锅,女孩子们不可置信地交头接耳:“真的假的啊?她不是一向看不惯顾轻决吗?原来是装的啊!”
男同学则调笑着回应:“你们懂个屁,这就叫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啊!”
徐清清一定也没有想到班长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她愣了,身体剧烈地抖动着,终于,她霍地推开桌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班长的鼻子破口大骂:“复城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被我拒绝了就耍这种阴招!你这种人渣就活该一辈子单身!下贱!无耻!”
几个男生带头在下面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他们学着徐清清的语气娇嗔道:“就是啊复城,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剩下的也都乐得看热闹,纷纷学着徐清清的语气跟着起哄起来。
短短的几分钟里,复城的愤怒和羞耻已然抵达了顶峰。他是个没受过伤的大男孩,从小被捧在手心里惯着宠着,没被拒绝过,也没被伤过心,所以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他咬着牙,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站在讲台上,我可以看到他剧烈起伏的胸腔,像隐藏着一股巨大的黑暗的力量。
“我下贱?我他妈再修炼一百年也比不上你下贱!”他开始口无遮拦起来,“你不是喜欢顾轻决吗?不是脸都不要就想往他身上扑吗?可笑!你知道他的底细吗?不是我吓唬你徐清清,等你知道了他家的那点破事儿,一定早吓得连滚带爬了!”
徐清清用力把英语词典掷过去,恶狠狠地反唇相讥道:“我可没你那么窝囊!少在那儿放狗屁了,顾轻决能有什么底细,再大的底细也没有你是个人渣这个底细更让人恶心!”
复城把身子往后一缩,脸上浮现出一抹隐晦的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的笑容让我心里一冷,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顾轻决。
他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眉目间竟然有一种清凉的感觉。
紧接着,复城的声音就像冰雹一样无情而又钝重地砸在无声的教室里:“你们还不知道吧,顾轻决以前的名字叫顾天蓝,转来我们学校之后才改了名字,本来嘛,转学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他为什么要改名呢?你们知道吗?”
“为什么啊?”
大家窸窸窣窣地议论着,一脸天真地等待着答案。
“这是因为——”
复城一字一顿地宣布。
像是在宣判一个人的死刑。
他笑着,他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于是慢悠悠的声音也突然勇敢地拔高了音调:“这是因为——顾天蓝的爸爸死于A——I——D——S,也就是,艾、滋、病。”
砰——
世界突然安静了,他赢了。
顾轻决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我看着他,耳蜗因为突如其来的死寂产生了轻微的耳鸣,他的目光像极了夏日的云,被风吹乱了,正一点一点绝望无助地消散着。
我不由得捏紧了手心,我的手是凉的,还有我的心,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啃噬着,几乎要逼出了我的眼泪。
一点声音也没有。
整个世界就像突然消失不见了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集体的沉默仿佛毒蛇分泌着致命的毒液。
不知道过了多久,教室里响起了第一声尖叫,一只铅笔盒掉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脆响,接着是桌椅无秩序地在地上拖动,尖叫声、脚步声,书本掉在地上,教室的门被猛地推开,穿堂风吹进来,吹乱了夸张的干呕的声音。大家乱作一团纷纷涌向教室的外面,好像班级里突然被丢进一颗有毒的炸弹,每个人都随时有可能粉身碎骨——复城的父亲是学校教导处主任,因此谁也不会去怀疑复城的话。
混乱中,顾轻决从容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拎起书包斜挎在单肩上,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原本挤在门口的几个同学立即散开,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顾轻决的脚步顿了一下,就在各种各样的声音和目光里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班级。
我一直看着他。
他在人群里孤单地走过去,背影消瘦笔直,步伐镇定自若。那些惊慌的避让仿佛也因此变得更像是充满畏惧的拥簇。走廊上静悄悄的,从天空的一角倾泻而出的夕阳飞溅在他的周身,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为什么会这样?
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炸开,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身边的陆小虎推了推我的肩膀,惊讶地说:“阮云喜你怎么哭了?被吓傻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啊陆小虎?”
我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试图得到一个回答:“我全都听清楚了,顾轻决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是为什么,没有做错过任何事的人要受到这样的欺辱?大家之前还都把他当作朋友不是吗,可是……”
悲伤的情绪在喉头滚烫地翻滚着,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这个世界陌生残酷的一面。它竟然可以如此可笑,甚至可恨、可憎、可怜……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原来存在着一种让人心寒的力量。
这种力量是可以互相传染的,只需一眨眼的工夫,像病毒,莫名而迅速地相互传染扩散着。
那一天的晚自习没有上成,老师回来的时候,班级里的学生都已经擅自回家去了。
我和陆小虎他们走出校园的时候,外面的气温渐渐转凉,学校里零星地亮着几盏灯,整个校园都很安静,像一只巨大而又沉默的虫,卧在晏城最为安静的地段。
夏微看出我情绪低落,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不用担心,离中考没剩几天了,明天一大早大家还不都是乖乖地背着书包来上课。”
她微笑着,耐心地向我解释:“大家都没有恶意,刚才那种情况就只是一种条件反射,一种……怎么说呢,就像人群里有人突然尖叫了一下,因为太突然了,所以你也会下意识地跟着尖叫一样,就只是这样,大家都自然地那么做了而已,等回到家,冷静过后,总会想明白的。”
我一向相信夏微的话,也不得不去相信。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顾轻决就太可怜了。
过了难熬的周末,我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回到学校。庆幸的是,那之后的几天里教室果然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虽有传闻说起,周一升旗仪式的时候曾有家长集合起来向校长提出抗议,希望学校将顾轻决赶出校园,但均被校长以“马上毕业”为由平息了事。
随着中考的临近,晏城的气温也在持续升高,越来越闷热的教室里依旧只剩下笔与纸之间摩擦出来的沙沙声,以及翻动卷子时细不可闻的叹息。
顾轻决也依旧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埋头做题,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些蛛丝马迹,那就是顾轻决的座位附近变成了禁地,原本一下课就围着一圈人的地方如今再也没有人胆敢靠近。
教室后面倒计时板上的数字不断地缩小,猛地回头去看,不知何时已从三个月前的“100”变成了“002”。
距离中考还有两天,学校决定放两天考试假,放学生回去为中考各自充电。
最后一堂自习课上,班长将本学期的最后一张英语试卷发下来,要求同学们做完题目后互相交换着检查对错。
窗外蝉鸣悠长,像是要下起雨来,空气沉闷得让人心烦意乱。
复城拿着卷子在班级里一排一排地走过,然后将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张卷子放在了讲台上,再次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说:“顾轻决同学,请你自己到讲台上把卷子拿走,我不想在中考这个关键时期被染上什么可怕的传染病。”
他的声音简直做作得令人作呕。
我捏了捏手里的钢笔,尽力压着满胸口的恶气,可脑海里总是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质问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知道这个声音来自哪里,也许是来自我心里的那只小怪物,它又开始张牙舞爪了。
去死吧,复城,你这个人渣。
我这样想着,在顾轻决站起来之前先一步走上讲台,拿起那张分数颇高的考卷,然后在一室异样的目光里穿过一排排的桌椅走到了顾轻决面前,把卷子轻轻地放在他的桌子上。
“你英语真好,这次试卷很难的,你才错了两道小题。”
对我笑一下吧顾轻决,就像联欢会的那天一样,那样我心里会好过一些。
可是他没有,只是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静静地看着试卷对我说:“谢谢。”
我尽可能开朗地冲他笑了笑:“不客气。”
耳边又响起复城那令人作呕的声音:“阮云喜,你这一出又是在装什么呢?别告诉我你不怕被他染上传染病!”
我转过去看着他,一边打量着那张过于早熟的道貌岸然的嘴脸,一边不断地给自己洗脑:别理他,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放学了,放学后就是考前假期,两天后就是中考,很快,这一切就都会结束了。忍忍吧阮云喜,你已经把卷子还给了顾轻决,这就好了,事情闹大了只会让顾轻决为难,不要冲动……
可是复城没完,他像一个急需关注的小丑,极尽恶毒之能事。
“我说你不会也喜欢顾轻决吧?”他满脸恶意的讽刺,傻子似的摸了摸那地包天的下巴,“哎,别说,你俩还真挺配的,一个是班级里公认的傻妞,一个……”他顿了顿,露出一抹下作的笑容,“还真是绝配啊。”
我被他气得就快喘不过气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冲上去打他一耳光,陆小虎就已经拍着桌子腾地一下站起来,“复城你他妈再说云喜一句试试,老子让你躺在医院里中考你信不信?”
话音刚落,顾轻决也把桌子推开站了出来。
他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一字一顿地说:“复城你再说一遍。”
复城怔了一下,慌乱地扯出一个滑稽的狂态,“再说十遍我也能说,怎么着,你还想打我?你打我一下试试,我让你们谁也参加不了中考,让你们都完蛋!”
只一刹那,顾轻决的拳头猛地挥在复城的脸上,打得他狠狠撞上椅子滚落在地。
“我让你再说一遍。”
顾轻决慢条斯理地走过去,一把提起复城的衣领,目光冰冷如剑,又是狠狠一拳照复城的脸颊挥下去。
他眼中某种类似于“杀意”的东西把我们都惊呆了。
复城回过神,伸手摸到嘴角的血,随即大声号叫起来:“你他妈敢打我?!我爸都没打过我,你这个*养的竟然敢打我?!”
吵嚷之间两人已扭成一团,看热闹的纷纷散开,眼看着他们从讲台一路打到后排。
混乱中有个女同学喊了一句:“别打了!你们别打了!那个病是可以通过血液传染的!”
这句话就像一颗炸弹,突然在人群中炸出一片空白。
复城也像是突然清醒了一样,整个人从战场连滚带爬地逃开,抱着脑袋大叫大嚷:“顾轻决你别过来,你这个艾滋病,你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我终于忍无可忍,大喊一声:“别吵了!复城!你才有病!”
教室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有一行眼泪从我的眼睛里莫名其妙地流下来。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可是那些眼泪就是不停地涌出来,像是要代替顾轻决把他的眼泪流干一样。
“你才真的是有病!”我指着复城,被悲伤和愤怒击溃了,几乎无法动弹,“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这又能说明些什么?你又有什么资格把他家里的隐私拿出来叫卖,以为吸引了别人的好奇心自己就很了不起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跳梁小丑,简直变态!丧心病狂!”
“得了吧你。”复城擦了擦嘴角的血,“你敢说你不怕他有病?不怕被传染?遗传你懂不懂啊?就算不是遗传,谁知道他有没有被传染?”
“我不怕。”
“你说谎。”
“我说了我不怕!”
“谁相信啊,大话谁不会说,眼看就要放假中考了你当然……”
下一秒,复城的声音止住了。
所有的声音都止住了。
我吻了顾轻决。
这个吻就像世界的开关,“啪”的一声,将嘈杂的世界瞬时间关闭起来。
是的,在那个闷热的悲伤的傍晚,我揪住顾轻决洁白如雪的校衫吻住了他的嘴唇。
他好高啊,需要我费劲地踮起脚尖,双腿轻微地颤抖。
他的嘴唇是凉的,身上有淡淡的药草气息。他的眼睛惊讶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然后我冲他傻乎乎地笑了一下。
那个突如其来的莽撞的吻,让我不小心撞到了他的牙齿。
窗外的夜色从地平线上浮起来,夕阳残余的光芒挣扎洗涤着这座城市最后的酷热。
晚风裹挟着凉爽,慢悠悠地侵蚀了整个校园,远处的山雨欲来未来。
那样的黄昏太美,太过浑然,以至于太令人无法忘怀。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那个鸽群低飞的傍晚,少年洁白的白色校衫,以及我涨得通红的脸庞。
后来我想了又想,认真严肃地想了再想,还是不敢相信,我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
就这样,直到中考结束,我都还是虚虚浮浮恍恍惚惚的。更让我不敢相信的是,顾轻决竟然会来找我。
那天中午我正在家里睡午觉,迷迷糊糊间被我爸喊起来,他递给我五块钱,让我出门打一瓶酱油回来。事发突然,我随便套了双人字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就出了门。
在路过街边第二家面包店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对面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亮堂堂的天光,遥远处传来的蝉鸣,面包松软的香气和眉目低垂的少年,一切都像极了梦境。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仔细一看,竟然真的是顾轻决。
他穿着白色短袖T恤和棕色短裤站在那儿,站在那片青翠欲滴的杨柳枝下冲我招了招手。
我拎着酱油步伐欢快地走过去,开心地想着,这下好了,我还怕他一辈子不想见我这个女流氓。只是也不知道他来找我做什么,一想到那个鲁莽的吻,我就有点心虚。
那个夏天真是热得无法无天,我满头大汗地跟在顾轻决身后,跟着他的步伐跌跌撞撞地一路走到晏阳河边才停下。我们临河站着,河面波光粼粼,耀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阮云喜。”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如果你有时间,可不可以和我去一趟医院?”
“去医院做什么,是哪里不舒服吗?”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发烧呀。”
“不是,我只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去做血液检查。”
他轻轻地握着我的手从额上移开,然后把一个文件夹放到我手里。
我把目光从文件袋上移开,疑惑地问他:“这又是什么?”
顾轻决说:“是转学前做的血液检查报告。”
“血液检查报告?”
“对,如果你不放心,我和你一起去医院再做一遍。”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给我的是HIV的血液化验报告。
我问他:“你担心我害怕?”
他说:“害怕是正常的。”
我又问他:“你抽烟吗?”
他一愣,不知道我没头没脑地在问什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笑吟吟地朝他摊开手心,“那,打火机借我用一下可以吗?”
他带着疑惑,把随身携带的打火机放到我潮乎乎的掌心里。
那是个银质的打火机,可以弹开的盖子非常精致,没有多余的图案,仅在背面的右下角刻着一个字母G。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的遗物,是从一位俄罗斯商人那里花高价买来的,还特地找了当地的工匠在背面刻上了姓氏的英文缩写。
他生前常用它来点烟,顾轻决觉得吸烟有害健康,就偷偷地把它藏了起来。没多久,他的父亲就过世了,母亲把所有有关丈夫的东西全部烧毁,只落下这个打火机,顾轻决始终把它带在身上。
我用它点燃了手里的文件袋,火光的那一抹光亮在白昼里扩散出不可思议的温度。
顾轻决看着我认真等着纸张燃尽的表情,半晌,沉声问我:“阮云喜,你真不怕?”
火舌迅速蹿上我的手指,烫得我龇牙咧嘴地把尚未燃烧殆尽的火团丢进河水里。
没想到正赶上宣传队大妈在岸边休息,看到我点火的一幕,大老远就冲我们喊:“喂,那两个同学!你们在干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也够得上是个“纵火罪”了,吓得膝盖瞬间就软下去,不知所措间,顾轻决牢牢地牵起我的手,扯着我沿着河岸飞奔起来。
白花花的阳光在我们的上方,不遗余力地扩散着,扩散着……直到我们目之所及,所有的景物全部被这片光芒遮住。一种奇怪的气流在我的胸腔里跌宕,撞击出新奇而滚烫的心跳。
起风了。
顾轻决清凉无汗的掌心紧紧地攥着我,我竭尽全力地追赶着他的脚步,酱油瓶在我的身侧敲击出美妙的音符。有风灌进我们的衣衫,洁白的衣角像白鸽振翅飞翔。
我几乎是愉悦地冲他嚷:“顾轻决,你再问我一次好不好。”
“问什么?”
“问我怕不怕!”
“阮云喜,你怕不怕?”
“我不怕!”我的眼睛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流,我闭上眼睛,发誓般地大喊,“我不怕,顾轻决,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会怕你啊!”
太阳在我们头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温热的风灌满了我的喉咙,我的声音因为快乐也因为激动变得沙哑发颤。顾轻决突然停下脚步转过来,我因为惯性结结实实地撞进他的怀里,鼻梁酸痛,差点飙出泪花。
他的额头上有清凉的汗珠,顺着好看的下巴一路下滑,不留痕迹地落在大地上,仿佛能把这座城市里呛人的尘埃味道*下来。
有笑容在他的脸上徐徐展开,风在我们之间慢慢地吹过,我看着他开心地笑着。我也一样,我们两个就像结伴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病人,傻乎乎地笑个没完。
然后,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他忽然扯过我的胳膊将我扯进怀里,动作轻柔地抱了抱我。
耳边是“咚咚”作响的心跳声,像远古时期召唤风雨的鼓,我分不清那是从谁的胸腔里传出的声音,也许是他的,也许是我的。
但我清楚地知道,顾轻决的臂弯,他身上的草药味,他的白色T恤和刻意节制放轻的呼吸,都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刻进了我的骨血。
那天的阳光是我此生所见最热烈的光,那天的风也因从此无迹可寻而显得无比珍贵,就像我们之间逝去的岁月,短暂得就像谎言。
我明白那时候的我们也许并不该触及爱情,我还那么年轻,还没来得及好好地看一看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在白纸一样的年纪选择去爱,莽撞而不计后果,必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可是来不及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来不及收住我年轻而旺盛的爱情。
那时候我还小呢,在爱情的课堂上连一次小小的测验都没有经历过,没有一丁点经验和技巧,可以用来面对即将到来的巨大考验。我甚至天真地以为爱情就是如此简单。每天光是见到彼此就满足得不得了。一起吃饭、一起背单词、一起手牵手走在洒满夕阳的放学路上,这就是爱情的全部内容了,牵一次手就是永远,也只有永远。
可是我忘了,生活就像是心电图,想要一帆风顺没有起伏除非你死了。
于是,苏重出场了。
她的出现仿佛就是为了证明,世上的初恋都没有好下场。
要把哪一个画面当作线索开始说起呢?
也许是她细声细气地对顾轻决说:“你好,我叫苏重,苏东坡的苏,重生的重。”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细节。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让人后知后觉。等你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就像一段洁白的蕾丝,起初平整有序,然后在你不注意的地方撕裂出散乱的纹路,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当苏重拉着顾轻决的手,微笑着走进包厢的那一刻,我还以为自己会冲动之下做出什么法律上不允许的事情。但现实总是非常骨感,我得只是尽可能平静地去了一趟厕所,然后再尽可能平静地和宫屿一起回到了包厢。
按照以往的观影经验及小说的创作规律来说,接下来包厢里应该发生一场鸡飞狗跳的动乱,比如夏微泼了苏重一脸洋酒,胡莱莱适时地补上一句“小*”,接着顾轻决会露出心疼的神色和陆小虎扭打成一团,兴许三子还会丢出去一个空酒瓶,“砰”的一声碎在墙壁上,而我则应该倒在一个黑暗的小角落默默垂泪,缅怀我逝去的爱情……
遗憾的是,我的脑洞虽大,却大不过现实的大坑。生活毕竟不是小说,想要跌宕起伏一次并没有那么容易。
现实就是,胡莱莱继续引颈高歌,顾轻决和三子、陆小虎饮酒畅聊,剩下的几个人围在一起斗起了地主,整个现场气氛和乐融融、积极向上,也太温暖明媚了点。
自始至终,我没敢再往顾轻决那边多看一眼,我怕我会泄露眼中的懦弱和怀念。
倒是苏重有事没事总是要往顾轻决那边看一看,像一个老妈子盯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细声细语地提醒他:“顾熙,你少喝点儿酒啊。”
我不知作何感想,继续低头摆弄手里的扑克牌。
苏重嘱咐完顾轻决,回过头来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云喜,我和顾熙在一起,你不会不高兴吧?”
胡莱莱放下麦克风挤过来,打了个夸张的酒嗝,说:“我的老天爷,你可真是虚伪虚伪真虚伪啊。”
苏重尴尬地抽了抽嘴角,勇敢地迎上胡莱莱鄙视的眼神,像是鼓足了勇气那样一本正经地说:“我早料到你们会这样说我,还有夏微、陆小虎,上学的时候你们几个就是一伙儿的,其中一个受了委屈,剩下的几个就会冲出来帮他出气,说真的,那时候我特别羡慕你们。可是胡莱莱、云喜,在这件事上,你们没有资格责怪我。”
她深深地扫了我们一眼,丢出一副三带一,继续说:“我和顾熙在一起的时候,阮云喜和他已经分手了。”
胡莱莱抽出我的牌往桌上一拍,“管上。”随即瞪圆了眼睛,大声说:“苏重,你这么说话可就不要脸了啊,要不是因为你,他们俩能闹到分手吗?”
苏重垂下眼睛,轻轻地笑着说:“如果没有我,他们两个就真的会在一起一辈子吗?”
我知道这样毫无意义的争论注定是要以胡莱莱的败阵做收尾的。苏重的口才是在一场场正规的辩论会里练出来的,她总能找到事情的核心,一剑封喉。
“没人管?”我继续出一排顺子,头也不抬地笑,“苏重,过去的事情没必要再说。你和顾轻决是否在一起我无权干涉,也没有资格发表任何言论,就像你说的,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她看着我,微微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云喜,不管怎么说,我不希望顾熙成为我们两个之间无法沟通的那个原因,我是说……既然大家毕业后又遇见了,我们可以像普通的高中同学那样,偶尔一起吃饭、逛街、打电话,像朋友那样,云喜,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哎呀,我这一手烂牌。算了不玩了,真没意思。”夏微把牌全丢下去,拎起酒壶往苏重的杯子里倒了杯酒,说,“行了苏重,你看云喜刚开始上班,每天都挺忙的,如果你真想找高中同学叙旧的话,可以找我啊,我这个大闲人随时都可以陪你逛街打电话的,你看成吗?”
苏重气若游丝地笑了笑没再说话,举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心中掠过一阵莫名的悲哀,举起跟前的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说到底我就是个大俗人啊,无法企及苏重高尚的情操和天赋异禀的逻辑思维,一个人得清新脱俗成什么样,才会放下一切想要和男朋友的前女友手拉着手逛街、喝茶、做朋友?
我惭愧地放下杯子,正在发呆,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的宫屿把杯子里剩下的酒给喝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他:“那是我的杯子。”
他又往杯子里倒了些酒,昏暗光线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笑,“是我的杯子。”
胡莱莱突然凑过来对我说:“是他的杯子,你的在这儿呢。不过我觉得你们的台词不太对,应该是宫屿拿着杯子说:‘嗨,你的杯子。’然后你说:‘不,是你的杯子。’”
我愣了一下,窘得脸上一阵阵发烫,“对不起啊,我没看清,要不我让服务生拿个新杯子给你吧?”
宫屿仪态悠然地摇摇头,“不用了。”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那个杯子喝酒。
也不知是谁在撕心裂肺地唱,歌声飘进慢慢安静下来的包厢。
“有一天也许我能把自己治好
再一次想起来应该要怎么笑
第一次爱的人他的坏他的好
却像胸口刺青是永远的记号……”
我觉得疲惫极了,实在是坐不下去,就和夏微互递了个眼色,夏微明白,拉着我过去跟三子打了个招呼,几个人便先行离开。走出包厢的时候,我仿佛看见顾轻决在黑暗中看过来的眼神,影影绰绰,清清冷冷,仿佛还是年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