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八点,大雨倾盆,雷声轰鸣。
整座西城裹挟在狂风暴雨之中,犹如末日降临,沉闷压抑。
做完最后一台手术,季桑炎和组里的主治医师边聊着刚才手术室的惊险,边往二号医生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老季,你可回来了。”刚踏进办公室,一道洪亮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大新闻啊!”
旁边的赵医生被吓得一愣,随即尴尬地对吴瑜清点了点头,匆匆换下白外套,拿上车钥匙,快速离开。
“什么大新闻?”等房门关上,季桑炎才开口问。
吴瑜清走到他身旁,压着声音:“梁家出事了!”
季桑炎侧目:“哪个梁家?”
“西城有几个梁家,当然是那个西城三大家之一的梁家了。”
听到‘西城梁家’几个字,季桑炎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一抹清瘦的身影。
他眉头轻皱,语气淡了几分:“怎么,梁家破产了?”
“这倒没有。”
说完,吴瑜清才发现自己被季桑炎牵着走了。
“哎呀,你把我思路都打乱了。”他纠正道:“是梁家的顶梁柱梁金生出事了。”
季桑炎开保温杯的动作一顿:“死了?”
“还没。”吴瑜清愣了两秒,气得直跺脚:“不是,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就不能给我留一点发挥空间吗?”
季桑炎点点头:“你继续。”
吴瑜清很想转身就走,但这个八卦牵扯太多,除了季桑炎这个曾经的季家继承人,他实在不知道找谁倾诉。
咬了咬牙,他还是选择坐下来继续唠嗑。
“听说,梁金生在半个月前摔了一跤,一直没醒。梁家那个急啊,又是买仪器,又是请专家,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折腾半个月,好不容易能睁眼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双手一拍:“诶,又摔了一跤。这不,他们家仪器不不够,送咱医院来了,这会儿院长都过去了。”
季桑炎听得津津有味:“从楼上摔下来了?”
“……从床上。”
“哦。”
沉默三秒,吴瑜清双手交叉,上下审视着季桑炎:“你今天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你好像盼着梁金生死呢?”
“阿弥陀佛,话可以乱吃,饭可不能乱说。”季桑炎敷衍地双手合十:“我们是白衣天使,不打诳语。”
吴瑜清:“???”
等他回过神时,季桑炎身上的白外套已经被一件深蓝色西装代替。
西装把他的身材优势衬托得淋漓尽致,肩宽腰窄,腿长臀圆,加上那张过分精致的脸,简直就是gay届天菜。
看着他整理衣服的模样,吴瑜清嗅到了一丝爱情的酸臭味。
“穿这么隆重,今晚有约会吗?”他贱兮兮凑到季桑炎身边问。
季桑炎轻轻‘嗯’了一声。
得到肯定答案,吴瑜清的八卦之魂瞬间燃了起来。
“谁啊?”他兴奋地问:“是不是温总?”
他口中的温总全名温明镜,是季桑炎恩师的儿子,西城温家的现任掌权人,也是追了季桑炎四年的追求者。
季桑炎动作一顿,抬眸看他:“你又听到什么小道消息了?”
吴瑜清双手后撑在办公桌上,调侃道:“你和温总那点事算什么小道消息,温总每次来找你,不是鲜花就是送饭,我们又不瞎。”
是吗?
季桑炎不急不忙扣着衣扣,温明镜知道他不喜欢张扬,所以来医院找他的次数也不多。虽然每次来都带点东西,但他平时一门心思全扑在工作上,并未意识到这些事有多惹眼,看来下次要提醒温明镜低调些了。
“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了?这个了吗?”吴瑜清坏笑拍了拍手。
见季桑炎没反应,他又撅了撅嘴:“这个总该有了吧?”
扣好最后一个扣子,季桑炎扯了扯衣服,抬头看向吴瑜清:“都没有,别乱猜。”
说完,他拿起手机,越过难以置信的吴瑜清,快步往办公室外面走去。
‘都没有’这三个字并不是在敷衍吴瑜清,季桑炎是真的没有和温明镜发生过任何亲密触碰。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温明镜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对象。
温柔,帅气,多金,表达爱的时候进退有度,从来不会让被追求的人感到难堪。
说实话,季桑炎最初也曾有过一瞬的心动。
可在得知温明镜是1之后,那抹心动就如夜里最灿烂的烟花,炸开之后便没了踪影。
因为,他也是1。
从明确自己的性取向的那一刻开始,季桑炎就没有动摇过自己是1的念头。
所以,温明镜追了他四年,他拒绝了四年。
而今晚,将是他最后一次拒绝温明镜。
这场荒诞的闹剧,是时候结束了。
走到电梯前,季桑炎按下按钮,安静等待电梯上升。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季桑炎的思绪。
循声望去,只见左边走廊正站着一高一矮两人,高的青年捂脸低着头,稍矮的中年人缓缓扭着手腕:“我是不是说过,半个小时内把东西送到?既然没做到,受点惩罚也是应该的,对吧?”
青年低着头,没有说话。
中年人睨着青年,语气中带着一丝威胁:“少爷不说话,是觉得李叔做的不对?”
少爷?
看来又是哪个大家族的长辈在教训小辈。
季桑炎淡漠收回目光。
西城中心医院是国内顶尖的骨科医院,许多有钱人生病受伤,都会来这里医治,类似这种旁系长辈借机打骂主家不受宠的晚辈场景,比比皆是。
介于这些人背后的权势过大,只要他们不闹得太过分,院方就不会出手干涉。
至于他们这些医生,更不会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赌上自己的十几年寒窗苦读。
毕竟,这些人是真的有“一句话让你在医院干不下去”的能力。
叮——
电梯抵达楼层。
季桑炎抬脚往前走去。
“没,没有。”低着头的青年突然开了口。
闻声,季桑炎脚步猛地一顿。
这个声音……
他缓缓回头望去,目光落在那抹高挑的背影上。
半晌,他拧眉收回目光。
不对,太高了。
那人应该比他矮一些才对。
他无奈揉了揉太阳穴,是太累了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幻听。
轻轻吐了一口气,他再次按下电梯按钮。
“刚刚那一巴掌,是对你迟到的惩罚,接下来这一巴掌,是对你辜负夫人期待的惩罚。”那个中年人很满意青年的反应,话音带着几分愉悦:“少爷,把手拿开吧。”
像是受了蛊惑,季桑炎忍不住再次朝那边望去。
此时,青年已经把捂着脸的手放了下来。
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季桑炎看清了青年的侧脸。
青年骨相长得极好,下颚线清晰,鼻梁高挺,天庭饱满,哪怕是在昏暗的环境下,也不难看出他肌肤白皙。像是在害怕即将到来的巴掌,他鸦羽般的睫毛微颤,连同眼下的那颗红痣仿佛也颤动。
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梁淮……”
季桑炎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挡在梁淮身前,紧紧抓着中年人扬在半空中的手。
似乎没想到有人敢插手自己的事,中年人微微怔住,脸色紧接着沉了下去,皮笑肉不笑:“这位先生,您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我是这里的医生。”季桑炎淡淡睨着他,信口拈来:“有病人投诉你在这里喧哗,影响他人休息,如果你还想动手,我不介意把保安叫过来。”
不知是他装的太像还是中年人心虚,对视片刻,中年人讪讪把手收了回去。
“抱歉,刚才只顾着教训孩子,没注意音量。”他抬头看向梁淮,眼神中透着几分警告:“小淮,走吧,我们换个地方。”说着就要拉梁淮的手。
季桑炎眉头轻皱,再次挡在他和梁淮中间。
“他受伤了,需要上药。”声音淡淡。
中年人瞥了一眼梁淮微红的脸颊,不以为意:“一点小伤,不碍事。”
然而,季桑炎却没有让步的意思。
僵持半分钟,中年人别有深意看了季桑炎一眼,随后对梁淮丢下一句:“上完药回来找我。”便转身走了。
中年男人刚离开,季桑炎就感觉自己的衣摆被人扯了一下。
低头一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衣摆。
梁淮微微低头,耳根泛着不自然的桃色:“谢谢。”
声音软糯悦耳。
“怎么这么客气。”见他怯生生的,季桑炎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轻笑问:“不记得我了?”
他就像是梁淮的过敏源,轻轻一碰,梁淮整张脸顿时红得像是喝醉了酒。
小脑袋低地更深了:“记得。”
梁淮比他还要高半个头,微微低头的角度,正好让他看到眼角那颗微颤的泪痣,不知是不是害羞的缘故,那颗泪痣看起来像是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无意间,透着几分勾人的意味。
喉结上下滑动,季桑炎下意识抬起手,就在指尖即将碰到梁淮的脸时,他恍然清醒过来。
等等,他在干什么。
季桑炎,你真是疯了,这可是你弟弟的朋友。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他的异样,小可怜缓缓抬起头,无辜的星眸透着几分疑惑。
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眸,季桑炎的内心瞬间被罪恶感包围。
“那个……”他想说点什么掩饰尴尬,却因为对方的表情太过纯真,实在编不下去:“你脸有点红,我去给你拿冰袋。”
逃似的往护士站的方向走去。
如果季桑炎此时回头,就会发现,身后的小可怜正懒懒靠在墙上,嘴角挑着一丝得逞的笑意,鹰隼般的眼眸犹如盯着猎物一般,紧紧盯着他。
—
拿到冰袋,季桑炎边往回走,边把冰袋往自己脸上按。
直到脸颊温度恢复正常,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梁淮刚才全程低着头,没看见他那见不得人的举动,不然,他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医院外面雷声轰鸣。
走在安静的走廊上,季桑炎没由来地想起很多过去的画面。
初见梁淮,似乎也是这种糟糕的天气。
那年,他拗不过季夏临的死缠烂打,陪他参加了西城梁家主办的商业酒会。
酒会上,商业大佬们互相吹捧奉承,高谈阔论,言语间无一不是名位利禄。他实在不喜欢这种氛围,便偷偷从酒会溜了出去。
梁家的后花园很大,他撑着雨伞,在大雨中漫无目的地逛着。
突然,他脚步一顿。
隔着雨幕,他看到前方长椅上坐着一个瘦弱的身影。那人的轮廓模糊不清,可从身形来看,应该是个男孩。
他为什么坐在雨里?他是梁家的人吗?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一时间,无数个疑惑从季桑炎脑海中冒了出来。
他不是个热心的人,但男孩低头坐在长椅上的画面就像是美杜莎的歌声,吸引着他慢慢靠近。
直到他走到男孩身前,他才发现,原来男孩不是自己坐在长椅上,而是被人用麻绳绑在了上面。
察觉到有人靠近,男孩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双冰冷至极的眼眸。
看到季桑炎的瞬间,男孩有些意外,片刻,他冷冷开口:“我口袋里有刀,帮我把绳子隔断,我给你三万。”
这是梁淮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当时,他并不知道梁淮的身份,只是觉得这孩子有趣,便帮了他,至于那三万,他没有要。
后来和季夏临说起这件事,他才知道,原来那个男孩就是季夏临在梁家的朋友,梁家表面上的大少爷,私底下的私生子——梁淮。
而他之所以会被绑在大雨里,仅仅因为同父异母的弟弟梁阮发现他看了自己一眼。
在那之后没多久,他又见到了梁淮,在医院骨科诊室。
青年手臂脱臼骨折,嘴角淤青,额头破皮,显然是被殴打的。
可无论他怎么问,梁淮都没有吭声。
离开的时候,梁淮似乎说了句话,但他当时正在低头捡笔,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等他抬起头,梁淮已经走了。
之后,他便再也没了梁淮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季夏临突然聊起好友,他才知道,他帮梁淮正骨的第二天,他就出国了。
而这一走,就是六年。
他这次回来,是因为毕业了么?
还是说,因为梁金生?
边想边走,不知觉间,他已经回到刚才的走廊上。
一抬头,就看到梁淮正蹲在地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季桑炎的心没由来地咯噔一下,连忙加快脚步。
“怎么了?”他轻晃着梁淮问。
梁淮缓缓抬起头,好看的桃花眼中不知何时已蓄满泪水,他捂着脸颊:“疼。”
“我看看。”
季桑炎轻轻把梁淮的手拿开,刚才只是微红的脸颊已经肿了起来。
奇怪,一个巴掌应该没办法把脸打这么肿才对。
是梁淮的脸皮太薄了吗?
他抬眸看向梁淮,冷不丁地撞上那双委屈巴巴的眼眸,可怜又无助,像极了在外面受委屈回来找主人安慰的小狗狗。
让人恨不得把他抱在怀里,好好抚摸他,安慰他。
事实证明,人在晃神的时候,身体反应永远比大脑快一步,等季桑炎回过神,他的手已经在梁淮的脑袋上摸了两下。
对上梁淮那双诧异的眼眸,季桑炎触电般把手抽了回来。
“你的脸就是肿了点,没有大碍。”他心虚地把冰袋一股脑塞到梁淮手里:“冰敷可以缓解疼痛,你先敷一会吧。”
似察觉到季桑炎动作背后的含义,青年含泪的眼眸闪过一丝笑意。
他一边冰着脸颊,一边淡漠地抹着眼角的泪花。
正想开口,季桑炎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眉头轻皱,不动声色往那边瞥了一眼。
只见季桑炎的手机屏幕上,正跳动着三个字。
——温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