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宫门还没有下钥,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从午门驶去,上面挂着缇行厂的灯笼。
为了避人耳目,马车还没到楚王府,段明烛就从车上下来了,一身玄色常服的他,与夜色完整地融为一体。
段明烛干脆也没有从正门走,从后门进了府邸,在下人的指引下走进了卧房。
屋里只点了一盏十分昏暗的灯,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墙角,抱着膝,面如土灰,周围跪着几个丫鬟仆从,还在苦苦哀求他,任谁都没发现身后站着一个段明烛。
在发现段明煜晕倒后,韩卓已经及时让大夫前去诊治,等他醒来后,大夫让下人强行喂了他些吃的,结果段明煜也不肯好好配合,发了疯一样想跑出去,最后让侍卫拦下。闹了一阵过后,段明煜无助地蜷缩在墙角,不再发一言。
“把灯点上。”段明烛淡声吩咐道。
身后一名近卫点上灯,屋子里霎时亮了起来。那几个丫鬟仆从回头,看到了皇帝站在自己身后,纷纷吓破了胆,跪在地上不住磕头,一边请安一边请罪。而蜷缩在墙角的段明煜也发现了他,连请安都忘了,只愈发往墙角缩了缩,身子微微打颤。
段明烛负手而立,轻轻吐出一口气,走上前去,居高临下立在段明煜身前,看着他,良久未言。
段明煜是中宫嫡子,行五,比段明烛小了三岁,从出生就被封了太子。其实段明烛对这个嫡出的弟弟印象不怎么深刻,也没有过任何交往,他一个舞姬所出的皇子,自幼不得圣宠,小的时候,东宫的下人都不拿正眼看他,除了宫中偶尔举办庆典,两人见过几面,后来段明烛去北境从军,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而这次夺嫡之战,虽然延熹帝为了段明煜的皇位诛杀了宣平侯,但是这件事到底跟段明煜没有任何关系。沈扶有一句话说对了,太子向来仁爱宽厚,不会对他人赶尽杀绝。段明烛虽然恨延熹帝,但是没有道理恨这个弟弟。
可他还是十分讨厌他,准确地来说,是嫉妒他。嫉妒沈扶对他的好,嫉妒沈扶愿意为了他而对段明烛做出的妥协。
段明烛嫉妒得想发疯。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冷静了下来,尽力保持着镇定。
韩卓见状,上前来冲着段明煜低斥一句:“见到陛下,还不行礼?”
段明煜仿佛十分怕段明烛,不住地打颤,但拒不行礼。
段明烛也不在意,只抬了抬下颌示意:“先去看看他有没有别的伤。”
“是。”韩卓上前,仔细将段明煜检查了一番。段明煜仿佛对这番动作十分抗拒,可是也无可奈何。
“回主子,没有了。”韩卓道。
段明烛点了点头,转身望向那群丫鬟仆从:“你们主子绝食三日,你们都未曾发现?”
那些下人纷纷摇头表示不知,一边又不住求饶。
“好,既然如此,那就全都拉下去,各杖责五十。”段明烛吩咐道。
几名侍从纷纷吓得面如土灰,喊着饶命,被段明烛带来的几个近卫拖了下去。
段明煜倏然间抬头,紧盯着段明烛。
“看朕作甚?”段明烛睨视着他,“保护主子不力,不该罚?”
段明煜咬了咬牙,这些下人都是东宫的人,跟随了他好多年了,要罚也是他亲自罚,他段明烛凭什么帮他罚?
“不过朕这里没有主子做了错事,只罚下人的道理,你也一并该罚。”段明烛淡淡道,“给朕取鞭子来。”
身后的近卫递上来一根三尺长的软鞭,段明烛将其扔到了段明煜面前。
“你自己打吧,五十鞭。”
段明煜皱眉看了看地上的鞭子,咬了咬牙,没理会。
段明烛懒得跟他废话,看了一眼韩卓,后者会意,将那鞭子拾起来,呈给段明烛。
段明烛握着鞭柄,手腕一抖,那鞭子如同灵蛇吐信一般,直接招呼在了段明煜的脸上。
段明煜猝不及防挨了一鞭,但觉一阵锐痛刺骨,颊侧被抽出一道淡淡血痕。
“非要让朕亲自动手,朕满足你。”段明烛睨视着他,扬鞭再落,段明煜下意识抬手遮挡,鞭子便抽在了他的胳膊上。
段明烛的鞭子落得毫无章法可言,几乎是在发泄心里的愤怒。他恼沈扶这般在意他,他却丝毫不知珍惜。
自幼便被封为太子的段明煜何曾受过这等责罚,即便是挡也挡不住,很快就疼得哭了起来。等段明烛发泄完了,但见段明煜面色惨白,头发凌乱,单薄的衣裳也被抽得乱七八糟。他身子本来就虚弱,段明烛拿捏着力道,不让他刚醒过来再因为挨一顿打晕过去。但段明煜也仿佛脱了力一般,仿佛随时都会晕厥。
打了几下过后,段明烛便停了下来,走上前去,将手中鞭子对折,用它挑起段明煜满是泪痕的脸颊,不无讽刺地道:“下次再找死,就告诉朕,朕满足你。”
段明煜咬牙道:“皇上要羞辱我,不如现在就赐我一死。”
段明烛简直要被气笑了:“有意思,一个两个都要朕赐死。”他抓起段明煜的衣襟拉到面前,神情狠戾,“先生那么在乎你,为了你,不惜委曲求全,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段明煜闻言,却是微微一怔:“先生?”
这神色,是根本不知道他口中的“先生”是何人。
段明烛一阵头晕目眩,不由放开了段明煜,韩卓急忙扶住了他:“主子,主子当心些。”
也对,东宫那么多僚属,被称为“先生”的起码有十个,沈扶算老几。
段明烛脸色阴沉得可怕,压抑着的嗓音如同暴风雨的前夕:“朕真想杀了你,朕恨不得杀了你。”
段明煜看着他面色阴郁的脸,神情里满是恐惧。
好在段明烛还有残存着的理智,他深吸一口气,渐渐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一次朕姑且放过你,再让朕发现你有绝食轻生的念头,”段明烛眼神里划过一丝冷厉,“朕保证让你比死痛苦万倍。”
段明煜从来没见他如此可怕的神色,但觉脊后一凉,没敢再回话。
段明烛将手里的鞭子扔回给近卫,转身离去。
走出屋子,段明烛冷声道:“再派些人手来楚王府看着他,此事再有第二次,朕连你的人一起罚。”
“奴才遵旨。”韩卓急忙应下。
夜色渐深,天也渐渐凉了下来,冷风一吹,段明烛突然感觉一阵头疼,不由抚了抚额头。
“主子,主子可还好?”韩卓面露惊慌,“还是快些回宫,找太医来瞧瞧。”
“找什么太医,他们的医术比得过朕?”段明烛沉声道,“还不是让你们给气的。”
话都说到这里了,韩卓只得跪下请罪。“奴才该死,请主子责罚。”
段明烛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又觉不该迁怒他。“不关你事,起来。”
韩卓依旧跪在地上:“主子有忧,奴才不能为主子分忧便是错。”
“不走拉倒,朕自己回宫了。”段明烛没再搭理他,拂袖离去。韩卓赶紧起身追上去。
此后的一段日子相对平静了些。栾鸿升任内阁首辅,经过廷推之后,又有两名栾党入了内阁,六部之中,废太子党全部革职,栾党的门生填充了上去,放眼整个朝野,三分之二的朝臣都是栾党的人。
若是问哪里没有栾党,似乎就只剩下了一个缇行厂。于是朝中就形成了这样一幅情景:隔三差五就有人上疏,称缇行厂曾经不分青红皂白逮捕朝廷官员,造成各种冤假错案。可是缇行厂本就是特务机构,从太祖年间就开始如此了。玄羽司也是相同的弊端,但是一个上疏的都没有。
段明烛继续和栾鸿虚与委蛇,栾党也在暗中调查段明煜下落,可惜完全没有头绪,这个人似乎凭空消失了一般。栾党咬定沈扶一定知道废太子的下落,但是缇行厂始终说还没有审讯出来,要再等等。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各方倒是相安无事。
于是,缇行厂和玄羽司依旧相看两相厌。有一次,栾庆山见了韩卓,阴阳怪气地问他可有审讯出废太子的下落,韩卓直接一句“关你什么事”顶回去了,两人就这样在宫里吵了起来,吵到了御前,段明烛下旨各罚一月俸禄,这件事情就没下文了。
沈扶身上的伤在段明烛悉心调养下渐渐地长好了,烧也退了下去,只是精神仍然时有不济。他不忍沈扶一直戴着锁链,早早地就将他的锁链打开,足踝被磨出来的伤也结了痂,段明烛看着那白皙的脚腕上斑驳的痂,稍皱了皱眉。
这痂实在是不好看。
随后,段明烛从怀中取出一条银链,系在了他的足踝上。看上去,那银链倒是很像一条小型的镣铐,只不过那链子没什么重量,戴着很轻,也不会让他受伤。
“你又要干什么?”沈扶皱了皱眉,看着他摆弄银链。
“不戴点东西,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段明烛笑笑,“先生不觉得吗?”
沈扶没理会,伸手想将其扯下来。段明烛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的动作。
“给我摘下来。”沈扶盯着他。
“用它挡住足踝上的伤,不好吗?”
僵持片刻,沈扶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戴着它。”
段明烛来了兴致:“先生请问。”
沈扶:“你说过,等我病好了就告诉我太子殿下的下落。现在是不是该履行诺言了?”
“……”
段明烛的兴致很快就被浇灭了。他不耐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心里就只有一个太子殿下。你这么关心他到底为了什么?他根本不知你在关心他。”
“我为何要让他知道?”沈扶反问。
“那你是为了什么?”段明烛看着他,“难道你还指望把他扶上皇位?”
“事已至此,我没指望这个。”沈扶如实道。“但是我要确保殿下的安危。”
段明烛心里冷笑一声,他要是知道了段明煜绝食的事情,指不定会如何发作。
“殿下他还好么?”沈扶轻声问道。
“他很好。”段明烛沉声说。“人在楚王府,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你满意了?”
沈扶微怔,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可否让我见殿下一面。”
“为何?”
沈扶平静道:“经历这些事情,殿下定然心绪难宁。我担心他会有轻生之意。”
段明烛心道一句,你倒是很了解他。过了片刻,他还是拒绝了:“现在栾党还在暗中调查明煜的下落,还有你,他们并不知道你被朕藏在了养心殿,朕不能冒险。”说着,他看了沈扶一眼,“就算是为了明煜的安危,你也不能见他。”
沈扶沉默片刻,心里似乎认同段明烛的这番话。
“既然如此,那便作罢了。”沈扶敛眸,“陛下请回罢。”
段明烛拧眉:“你用完了朕,就赶朕走?朕于你而言,就只有这一个用途?”
“那不然呢?”沈扶看着他,“陛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应?”
段明烛咬了咬牙:“你对明煜的关怀,就不能分给朕十之一二吗?!”
“关怀?”沈扶脸上毫无波澜,“我以什么身份关怀你?”
段明烛急切地道:“你是朕的先生,难道朕不配得到你的关怀么?他段明煜又是你的什么人?”
“从你逼宫篡位的那一天就不是了。”沈扶看他的眼神带着些许怜悯。“若是从前,该有的一分都不会少,可是你现在,什么都不是。”
“……”
段明烛的身子一僵,脸色极其难看。
他不明白这些时日以来他都忙了些什么,率领六万燕梧铁骑回京,夺得帝位,每日汲汲营营,与栾党勾心斗角,最终,却把他心爱之人越推越远。到如今,他的先生已经不再认他。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不该带兵回京吗?那后果就是被延熹帝押回京城,他不该把先生从诏狱里救出来吗?那后果就是沈扶在诏狱里被折磨死。
或许他做错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的出身。若他如段明煜那般,生下来就是太子,沈扶又岂会这么看待他?
“沈青砚,”段明烛冰冷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沈扶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眼神依旧淡无波澜:“你现在,什么都不是。”
段明烛突然间轻笑了一声。在这一瞬间,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从一开始走的就是一条不归路,他肖想了沈扶这么多年,难道就为了他的一句关怀吗?
他要的是沈扶这个人啊。
“你根本不需要朕的迁就和讨好。”段明烛挑了挑唇角,露出一抹冷笑,凤眸微微眯了起来,“朕不想再跟段明煜吃醋了,别人挑剩下的东西,朕不稀罕了。”
“要争,就该争些别人没有的,先生说是吗?”
他抓住沈扶的前襟,倾身上前,狭长眸子眯起,盛气凌人,锋芒毕露:“从今日开始,朕不会再迁就你半分,朕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否则,你想见段明煜,朕就把他的尸体拿来给你见!”
沈扶从未见过他这么一副丧心病狂的模样,他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却挨到了床侧的栏杆上,段明烛俯身上来,重重地抓住他的下颌,眼看他那两片薄唇要吻上他的脸颊,沈扶眉头锁紧,伸手推他胸膛,他却纹丝不动。沈扶侧过脸颊去,厌恶的神色一览无遗:“段明烛!你这个畜生!”
段明烛吻在了他的脸颊上,尤觉不够,他挣扎得太厉害了,不如前些日子睡着的时候乖巧,那时候,段明烛想怎么吻他就怎么吻他。
“你想骂就骂吧,朕挨骂挨的还少么?”
沈扶怒极,伸手要去扇他巴掌,却被段明烛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手腕,沈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段明烛示威一般冲他笑笑,最后在他指尖上落下了一吻。沈扶仿佛触碰到了什么脏污,指尖一激,四肢百骸都猛得颤抖一下,段明烛强行摁着他,去撕扯他的衣襟。
时值冬日,养心殿里的地龙烧得很旺,屋里温度高,衣裳也穿得单薄,沈扶的只穿了一件中单,轻而易举就被扯开了,其实在前些日子给他上药的时候,段明烛早就不知道看过他多少次了,但那时候,他还把沈扶当成他敬爱的先生,纵然心底藏着情意,却也不敢表露半分。如今情形不一样了,沈扶即将成为他的人,这副身躯看在眼里,心境自是不同。
段明烛一手钳制着他,另一手两三下除去自己的衣裳,露出强健结实的胸膛。他的身上不少昔日旧伤,皆是在北境与凉军打仗时留下的。反观沈扶的身子就不一样了,他的皮肤白如凝脂,称得上是冰肌玉骨。沈扶虽是文士,但君子六艺也不曾落下,多多少少练过些骑射功夫,所以他的身子虽然白皙,却并不显瘦弱,反而愈发趁得身形颀长而匀称。
沈扶哪能受得住这般侮辱,他极力挣扎着,厉声呵斥:“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把三纲五常和礼义廉耻置于何处!你就不怕遭天下人耻笑吗?!”
“礼义廉耻?朕还有那种东西?”段明烛笑得癫狂,用力掐着他的腰肢,凌厉的视线透着嘲讽,“先生曾经说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是如今朕不想买你的文武艺了,先生把身子卖给朕又有何妨!”
沈扶的力气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了,再这样下去,指不定这个疯子会做出什么。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手边连个利器都没有。
就在段明烛打算强行要他的时候,屋外突然响起一个通传的声音:“太后到——”
沈扶打了一个冷战,段明烛脸上癫狂的笑意霎时消失,低声道:“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