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却斩钉截铁答,“没有。”
司玉胸腔中酝酿的缱绻哀愁被这一句话打散成云烟,他很是不悦,“本座还未说是何人,你怎的就没见过?”
小孩一老一实道,“三十六地没有人,都是妖怪。”
“......”
司玉仙君真是糊涂了,居然指望魔尊能告诉他点不一样的信息。
他起身送客,“太晚了。”
巫离不肯走,皱眉盯着那璃碑看,“这是三十六地的妖物送你的?”
司玉更为不悦,脱口而出,“他不是妖。”
这句下意识的辩解让少年立马垮下脸,不是滋味道,“子玉心悦他?”
司玉仙君无言以对,默不作声收起璃碑,冷下声音再次重复,“本座乏了。”
“子玉!”
司玉打断他,“允你睡在本座身侧。”
巫离还要说,却陡然停住,怀疑自己听错了,便见那人丝毫不避嫌的已经开始褪下外衫。
冰如蝉丝的冷霞衣衫轻轻包裹住他如冷玉一般肌肤,随着手中动作尽数滑下,窄细腰身若隐若现,让本就沐浴在烛火中的人多添了好几分魅惑。
司玉没有用仙法,纤纤玉指端起烛台,华发顺滑而下,在脸侧勾勒出的轮廓衬得他五官更加绝美出尘。
薄唇轻启,在这口仙气吹过去前,他抬眼斜了一眼巫离。
这一眼看得巫离冷不防打了个激灵,心都融化成一滩春水,嘴角疯狂上扬。
司玉仙君声若珠玉,“还不过来。”
巫离慌忙点头,结结巴巴应声,“啊...好,我我我来了!”
啧。
司玉低语,“痴儿。”
要不是为了剜你情根,岂能让你占这个便宜。
司玉仙君有两个计划,一是直接动手,二是布下阵法后再动手。
第一个计划比较灵活,可使用于任何时候,缺点是良心会痛;
第二个计划需要准备周全,谨慎到一丝丝误差都不能有,必须提前布下阵法,将那剜心之痛渡过来,让这魔头神不知鬼不觉的没了情根。
他本更倾向于第二个计划,但今日发生的事情让他痛下决心,直接动手。
想起这件事他心中还意难平。
月老未免太过多管闲事,如此金贵的绳子什么时候成了不要钱的地摊货,逢人就送?
手臂被人抱住。
司玉仙君脸一垮,就看到巫离一脸痴汉地看他,他忍了几忍,终是吹灭烛火,合衣上塌。
巫离拿出原来那根红绳轻轻系在他腕上,轻手轻脚爬上去躺在他身侧,两人之间依旧隔了一箸远。
他很老实。
至少表面看上去很老实。
窗外仙鹤啼鸣,月上杏梢,银霜铺了满地,不那样寂静,却也是恰到好处的引人入眠。
司玉顿时有些困倦,指甲狠狠掐了一下小指,疼得他清醒过来几分。
巫离乖乖躺在他身侧,眼睛直勾勾盯着屋顶,手脚摆放得异常端正,一片浅浅呼吸声中,他轻声问,“子玉,赠你璃碑之人是不是对你很重要?”
少年的声音像带了磁性,开口说话便是一波又一波狂涌的倦意。
这着实出乎他意料。
掐手都没用,他眼皮不受控制地上下打架,身旁人突然翻了个身,眨巴着那双鹿眼看他,“子玉告诉我吧,不然我睡不着。”
本座倒是快睡着了。
小孩唤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他只迷迷糊糊‘恩’了一声。
摔碎他的东西,不问这东西是否重要,反倒来问赠予他物品的人重要与否,不愧是魔尊的脑回路。
鼻尖飘来一阵悠悠暗香,钻进经脉,顺着血液与意识融为一体,像春树下的和风,令人疲倦倍生。
“子玉...”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早已准备好的作案仙器也随着他的熟睡,尽数化作粉砾荧光悄然飘向窗外。
他浑浑噩噩地想:
不是子玉......是司玉。
-
三十六地为幽冥地府,更有鬼市妖街。
那里挂满了赤红灯笼,鬼怪们会将鲜血泼在上面,画成各种歪歪扭扭的狰狞字体,冥河水承载数万阴魂,却载不起一朵彼岸花。
这样古怪地界,却终年有名摆渡女子立于船头吟唱。
她唱一句,那船便往前驶上一杆,若她不唱,便会被数万阴魂纠缠拉入冥河中蚀成骨砾,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人关心她的死活,只在要渡河时会唤上一句。
‘芸娘,你郎君来寻你了。’
无论她行到哪一处,都会朝你而来。
凄厉吟唱从未停歇,他在这片遍地尸骨的赤湖湿岸边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有人赤着足,逆光走来。
司玉仰起脸。
璃碑落在掌心,那股奇异力量牵引着他的心安定下来。
好像他漫无目的在三十六地徘徊经年,只为了寻这一块璃碑而已。
掌心金光四射,便如同战甲披身,所向披靡,刺眼灼光劈开漫天大雾,一道天阶停在他眼前。
刹那,恍如醍醐灌顶。
司玉仙君寻到了他的道,也寻到了他的心。
璃碑碎。
天地之大无他归处。
“痴儿。”
“痴儿。”
“去罢——”
-
日已三竿,梦境种种便如青烟消散在光中,司玉仙君从塌上坐起来,脸颊两边微染酡红,脸色却不太好。
魔头不在。
司玉整好衣冠匆忙赶去了书阁。
仙草丹药之事他并不精通,但隐隐也能察觉到不对。
为什么只要巫离在他身边,他的休憩便格外踏实?
踏实到连作息都变了,竟一觉睡上三竿。
司玉仙君手中古籍翻得更加大声,指甲几欲要抠破那泛黄的旧纸张。
他要反击!
按照计划,不布阵的情况下晚上是下手的最好机会,白天巫离人活跃得过分。
别说趁他不注意,这厮眼神要能离开他一刻,这事儿早就办成了。
司玉翻古籍翻得手指都泛酸时,突然灵机一动。
论草药,无人能比得上炼了几万年药的清余老君。
-
清余老君跟月老差不多年纪,白花花的胡子,一脸老褶,司玉到的时候,他正拿着蒲扇坐在丹药炉旁往里煽真火。
“嘶,这是好事啊!”
笑得满脸通红的清余老君如是说。
司玉眯起眼,寒光四溢。
清余老君干咳几声,“不过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若每日仙君大人都睡过去,确实不利于修炼。”
司玉:“?”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
清余老君未察觉到司玉眼神的古怪,清清嗓子,十分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样,老夫给仙君大人一味药,大人将这药抹在手腕和耳后,不仅夜间不会被安神药草所困,还会让同塌之人神志渐散。”
司玉单边眉毛略微挑起。
“神志渐散?”
清余老君笑得满脸周正,“正是,仙君大人今夜回去一试便知。”
司玉满意了,接过那赤玉葫芦小瓶转身欲走,上祥云的前一刻突然回头问,“怎样会醒?”
清余老君一怔,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终是笃定道,“起码一夜不会清醒。”
司玉仙君彻底放下心,转身消失在云中。
-
他没意识到,一个说的是‘醒’,一个说的是‘清醒’。
-
为以防意外出现,司玉坐在云头便拔了那药塞。
顿时,丝丝沁甜淡雅之味扑面而来,像极了那凤麟洲中冬生紫花的长春树,雪与紫湮灭在风中留下的缕缕残香,使人陷溺。
司玉食指从里挖出一小块淡晶色膏体,涂抹在耳后和手腕,自己倒先被这味道熏得身子一抖,眼前都清亮好几分。
仙君大人微微勾起唇角,笑出自信。
魔头还是不在府内。
司玉仙君回到书阁练习布阵。
准备充分总没错,万一又出现什么幺蛾子,他还能把人打晕就地结阵。
妙哉。
正在他画得起劲时,仙院儿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子玉!”
司玉仙君指尖还盈着点点耀眼仙光,眼睁睁看着巫离冲进来一脚踩入他刚画好的阵法中。
一时间,鸦雀无声。
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司玉眼睛瞬间比二十八星宿还要亮,激动得指尖有些发颤。
他说什么来着?万一又出现什么幺蛾子?这样的幺蛾子请给他来一打!!
他几乎没有犹豫的启唇念诀,整个书阁登时被刺眼金光笼在其中,阵仗过大,巫离茫然停下步伐站在阵里,那仙光便宛如彩云绸缎在他周遭涌动。
涌起的风吹乱了司玉仙君的发,吹得衣袍纷飞,他负手而立,微微扬起下巴,端的一副高傲从容。
他已经准备好了。
没事,剜个情根而已,能有多疼。
等等,那是什么!?
司玉仙君蓦然睁大眼,看向少年手里紧紧攥着的青玉令牌,那光滑表面一丝裂痕都没有。
他的璃碑......
修好了!!??
魔尊给他修好了!!
“......”
“......”
心绞痛,心梗塞,心悸,心麻痹等一系列毛病全都出现在了司玉仙君身上。
这一刻,他突然想起梵天大士坐在莲瓣上慢悠悠的说,“随遇而安,随遇而安嘛。”
仙君大人生无可恋。
“子玉!!”
论阵法启动到一半该如何收回。
司玉仙君此时的心情就如同苦苦守候了万年的彼岸花,却在一朝开花时发现它其实是串种的曼珠沙华。
绣着精致银青竹纹的广袖轻扬,司玉满脸黑线丢出一个更大仙阵,与此同时右手掐诀,拟出个防护罩护住璃碑。
咳,护住巫离。
轰隆巨响中,书阁塌了。
在放凉砸上小孩脑袋那一刻,尽管知道他身上有防护罩,老好人司玉还是伸手把人带到院中。
他强调,是顺便。
极淡冷香倾轧,巫离手腕便被他牵住,微凉指尖触碰到肌肤,他心头狠狠一颤,暗金色眸子漾出一片浅水星光。
子玉,主动,牵他了。
司玉仙君细长眉毛轻颦,只静静立在那里,便是芝兰玉树,雪发翻飞,眉眼间缕缕哀愁似一江秋水涌动,直叫人想上去为他除忧散难。
巫离的心顿时乱了,心智当真像倒退了几万年似的,茫然拉住那人,“子玉怎么不高兴?”
刚说完一阵狂风吹过,已成废墟的木头檐上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盏六方宫灯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真火流出,不消一个数的功夫,囤积了千万年的古卷旧籍映红半边仙府,比傍晚仙子织的晚霞还美上几分。
一片噼里啪啦燃烧声中,身旁人缓缓扭头看他,清风扬起他鬓边发丝,那人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一字一句道,“本,座,高,兴,得,很,呢。”
巫离滞住,半晌,双唇有些颤抖,低下头不做声。
如果房子塌了不是大事,书阁被烧总该算吧?
三清天的真火不烧完是不会停的,万年收集的结晶毁于一旦不说,还因为璃碑放弃了一次如此绝佳的机会。
这还不够高兴吗?!
司玉仙君深呼吸,又深呼吸,低头就看到巫离肩膀不停颤抖,手心还攥着他的宝贝璃碑,瞧着就是一副被欺负狠了委屈得不行的样子。
............
看在你修好璃碑的份上。
司玉沉沉吐出口气,半蹲下身扶住小孩肩膀,“本座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就是...
司玉仙君盯着他手里那块青玉令牌没眨眼,能不能先把璃碑还给本座?
小孩手攥得更紧了,指尖都泛着白,却还是低着头不说话,肩膀颤动得愈发厉害。
司玉有点没辙,只好放缓声音唤他,“巫离。”
少年身子倏地僵住了,小小身体看上去弱小又无助,小心翼翼伸出只手拽住子玉衣角,声音细细发颤,“子玉...我...”
他大概想说:‘我不是故意的。’
司玉叹息。
巫离突然伸手搂住他脖子,整个人扑到他怀里,小声说:“..刚刚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动不了,对不起子玉,差点害你受伤……”
这......
确实是司玉没想到的。
扒住他肩头的小孩身体抖得厉害,看样子确实是吓得够呛。
搞得司玉莫名有点愧疚,他伸手顺了几下小孩头发,干巴巴安慰,“无碍,是本座不该在书阁练习布阵。”
?
为什么本座会向他道歉?
巫离哭得更厉害了。
脖子一阵湿润,司玉仙君有些无奈,终于抬手把他拉起来,却陡然看到糊了一脸血的巫离。
少年脸红得厉害,鼻子里的血还在汩汩往下流。
慢着...
他不是在哭吗,怎么嘴角是上扬的?
这个角度有点变态了吧?!
巫离冷不防被司玉看去,忙伸手胡乱擦着鼻子,捂住脸,只露出一双水润润的鹿眼,“子玉...”
司玉仙君将信将疑,沉声喊他,“巫,离?”
少年眼神飘忽,像突然想起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从身上搜出块帕子来,忙踮起脚擦他脖子,“这里都弄脏了,别动,我给你擦干净。”
他手脚格外利索,完全不给司玉仙君拒绝的机会,擦着擦着转移话题似的问了一句,“子玉在练习什么阵法?我好像从没见过。”
司玉仙君噎住,顿时也忘了小破孩到底在哭还是在笑这个问题,清清嗓子,装作不经意提醒他,“本座还没问,你今日都去哪里了?”
巫离眼中一亮,很宝贝的捧起那块青玉令牌朝他笑,“看,我去三十六地寻的,寻了好久呢,与你那块是不是一模一样?”
“............”
“............”
被骗了。
被真火燃烧绽放掉所有生命的古卷已经进化成大片灰烬,飘在他们之间,落在肩头,泯灭在风中。
司玉仙君心肺停止。
巫离说着从怀里掏出真正的璃碑,仍然碎成两半静静躺在他手心。
他还敢仰脸求夸,“真的好难找,差点逼我跳进冥河水里去,幸好找到了,这玉石材质有养神温心功效,绝对比子玉那块好得多!”
两行清泪缓缓而下。
这不是血亏不血亏的事。
但真的是血亏。
仙君大人压下怨气,将巫离捧在手心那块碎掉的璃碑拿走,冷下脸道,“璃碑只有一块,整个三清乃至三十六地,仅此一块,莫要做无用功。”
这话说得绝。
少年金眸微震,缓缓垂下眼,看着手里被人抛弃的璃碑陷入沉默。
玉身被打磨得光滑到发亮,这一路被他用帕子小心地擦过无数遍,就怕子玉不喜。
他喃喃低语,“可是我的这块,就是比那块好啊,它能温养心魄,安神效用也很好,子玉不是常做噩梦吗......”
那道清越身影越走越远。
少年看向司玉,指尖一颤,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我...找了很久的。”
-
“小丘儿,你在看什么?”
容丘披了件外袍倚在阁楼的椿木雕龙柱子上,听到声音,把衣衫往上轻轻拉了些,素手往对面一指,“喏,司玉仙君府上炸了。”
官灵往他手里塞了个小银炉,撩起他耳边青丝凑上去亲了一口,才拥着他看向对门。
淡青色火焰已经快要燃烧殆尽,缕缕彩烟腾空而上,浮翠流丹色彩斑驳,是挺好看,像极了人间放的那个...
那个什么来着?
容丘笑他,“那是烟火,官郎怎么记得还没我清楚。”
官灵掐着他下巴吻上去,衣襟上柔软翎羽逗得小狐狸‘咯咯’笑个不停,连连讨饶,“好好,我不说了。”
云霞逐渐褪去,繁星初现,容丘轻声道,“官郎,你说他们两个...”
官灵沉下眼,似笑非笑,“锁缘绳都给出去了,巫离要这样都搞不定,白活这么多年。”
“哈,说的也是。”
-
你找几年也没用。
司玉仙君只想当场飞升,他甚至都不知道巫离什么时候把璃碑拿走的。
窗外那对耳朵还在晃来晃去,小孩像初次见面一般孜孜不倦地喊他,“子玉...子玉!你就试一下嘛,戴在身上试一下,这块玉真的比璃碑好用!”
他又知道了?
司玉仙君指尖一勾,那门陡然大开,没个准备的少年对着里屋就行了个五体投地礼。
见人肯理他,也顾不上摔得多惨烈,急忙关门凑到他面前,生怕这人又赶他。
巫离自夸这块玉有多好时像极了街上卖菜刀的王二麻子。
司玉仙君先他一步发话,“少言。”
你的石头又不能帮本座抵御心魔。
“不是的,子玉那天看起来很难受,我想,若能寻一块能温养心魄的玉石贴身佩戴,我会放心很多。”
这句话很轻,却说得司玉仙君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他眉头皱得更深,轻轻抬手捂住心口,神色有几分迷惑。
巫离一个激灵凑过来,“又是心口疼吗?”
又?
少年抿唇,“告诉我赠你璃碑之人是谁,长什么样子,我找他再寻一块。”
仙君大人顿生疲乏,摆摆手,“不必,改天本座想法子把它修好就是。”
这句话说得很不负责任,若不是因为巫离是魔尊,修为不在他之下,他几乎不认为璃碑能被修好。
但他不想跟巫离有过多牵扯。
司玉仙君说着拍拍身侧,“睡。”
“啊...?”
司玉不满,“那就出去。”
“不不不!睡!我马上睡!!子玉...以后我是不是每日都能挨着你睡?”
想得美,等今天过完就把你丢回三十六地。
夜色渐浓,鼻尖暗香悄然而至,司玉仙君倒不是很困,发现这点后他精神立马振奋起来,指尖凝刃,蠢蠢欲动。
所谓月黑风高夜,正是动手时。
小孩和往常一样乖乖躺在他身侧,突然有些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他似乎忍了一会儿,终是控制不住地往司玉那边挪过去,鼻尖轻皱,下意识***了一下有些干燥的下唇,轻声道,“子玉,你身上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