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末,路上行人很多,阳光暖烘烘地照在皮肤上,舒服得人想蜷缩起来入睡。
苏落葵盯着眼前正在装修的店面,担心地瞥了眼方淮。
“你是把脑子当早饭吃了吗?”方淮翻出手机查了下导航,他常去的琴行距离公寓不过三公里,眼前的琴行定位却是在番禺区,他们竟然一大早坐十五公里到近郊……他刚才上车就不应该睡觉。
“我不知道它在装修。”苏落葵心虚地跟在他身后。方淮的后脑勺上方仿佛冒着黑烟,牛角黑脸的怪物正对她怒目而视。
“那你总该知道‘附近’两个字怎么写吧,十五公里是附近……”方淮皱着眉回头却对上苏落葵可怜兮兮的眼睛,他用舌尖碰了碰后槽牙,咽下后面的话“这个理念是你中文老师告诉你的吗”。
“十五公里是不是附近这个理念是比较容易,混淆。”
方淮的后槽牙有点疼。
他背对着苏落葵,对照着手机导航找到最近的公交站,身边人突然窜到他身前。
“你看啊,天气这么好出来走走有益身心健康,我苍神说过‘运动是生命之源’,好的体魄才能写出好的稿子。”说完,她还冲身边晨跑的老大爷挥了挥手。
方淮:我没说过这种话。
方淮低头看对方,但是他不能打自己的脸只能加快往公交站走的速度。
公交车上只有一个位置,方淮眼疾手快地把苏落葵按在位置上坐好,自己拉着扶手立在一边。随后就见一大批人推推挤挤地往车上走,顿时空气都稀薄了好几度。
苏落葵拉了拉眼前的衣角,一脸讨好:“要不你坐吧,我想站着。”
前面的人群涌动着往后退,方淮没办法只能面对着苏落葵站着。
“你坐着吧,方便醒醒脑。”
苏落葵瞪大眼,对上上方落下来的目光才妥协地侧向窗外。
羊城的污染程度一直都在环境指标榜的前几名,难得今天坐到郊外,能吸一口新鲜空气。她对着窗外刺眼的阳光眯了眯眼,热度贴在眼皮上勾起阵阵困意,车厢里的吵闹声随着她的意识一起沉入黑暗。
苏落葵睡得迷迷糊糊,公交车突然一个抖动,她脑袋轻磕在车窗上,但她眼皮像被黏上黏稠的胶水,半点都睁不开。她象征性转了转眼珠,就靠着车窗闭目养神。
视觉被屏蔽后,听觉异常灵敏,坐在后座的人敲打手机屏幕的声音、车厢里细细碎碎的碰撞声,以及站在方淮身后压低嗓子讨论方淮的两个女生的声音,都飘进她的耳畔。
她歪着脑袋暗笑,想象着自己站在上帝的角度,自上而下地俯视众生。她津津有味地在脑海里描绘自己身穿白袍的模样,刚描了个衣袖,公交车绊在石块上抖动了一下,她的脑袋又磕在车窗上。
她动了动眼皮,突然一只手轻轻覆盖在她的头顶,吓得她立马呼吸都轻了。
方淮轻轻抬起她的头,把她的脑袋放进他手心,夹在她的脑袋和车窗之间。车厢晃动时,苏落葵的脑袋便会轻压在他手心。
苏落葵藏在背包下面的手指动了动,紧贴方淮手心的太阳穴位置瞬间又麻又酥。
方淮的手心好烫。
她往上蹭了蹭,感觉到脑袋下的手心一僵才暗笑着入睡。
方淮僵着半边胳膊,见对方不再往手心里钻才轻微动了动指尖。苏落葵的头发蹭在他的掌心里,细碎的发丝挠得他手心发痒发烫。他顺着对方又长又卷的睫毛看下去,尖尖的下巴和圆润的鼻尖还有微微开启的双唇,他似是被火舌舔舐忙收回目光。
十四个站,苏落葵意识到自己重新睡过去时下意识抬头看方淮,看见对方稳稳站在旁边才舒了口气——她就怕方淮扔下她半路下车。
方淮有所察觉般看了她一眼:“醒了?”
苏落葵刚想点头,突然想起对方让她醒脑的话。果不其然,公交车一到站,方淮便冲她勾勾手:“那就带着脑子跟我下车。”
琴行的老板是个顶着一头脏辫的高大男孩,开口说话时舌头似是捋不直般咬字不清。他熟稔地和方淮打招呼,在看见后面的苏落葵时意有所指地望向方淮。
“我助理。”言简意赅。
老板冲苏落葵挤眉弄眼,撩开旁边的黑色幕布,从里面拿出一把吉他。
“还是这把吧?”
方淮点头接过吉他坐在高椅上调音。
“前几天你没过来有一位大兄弟看中了这把吉他,我便把它收起来了,免得被挑了去。”
“谢了,那天的曲子有个地方总觉得姿势不太对,你帮我看看?”
“行啊,不过你这学琴倒是比一般人细致。”
方淮没接话,把话题引到专业知识上。
苏落葵一进门就把自己扔进一旁的单人沙发里,暗搓搓地揉了揉脚,坐一路公交车大腿处像被蚂蚁啃咬般酸麻。
有一把暗红色的尤克里里挂在离她不远的墙上,她在得到老板允许后踮脚拿下来,对照着一旁的说明书尝试着弹了弹。她摸索着试了好几个音才断断续续弹完一首《晴天》,抬头便看见方淮坐在她对面。
“我大学在音乐社待了段时间,还上台表演过呢。”苏落葵摸了摸鼻尖,“不过现在忘得八九不离十,不看着说明书都弹不出来。”
方淮看了眼她手中的尤克里里:“你喜欢这个?”
“也不是喜欢,当时被许晓拉进社团便陪着她学了点。”苏落葵把尤克里里放回原位,“这尤克里里好小啊,我指尖差点卡进弦里,不过我之前见过更小的,颜色和这把挺像。”
方淮没有问许晓是谁,也没有问送礼物的是谁,却问她喜不喜那个礼物。
苏落葵背影一僵,突然想起什么傻笑着摆摆手:“就那样。”
身后突然没了声音,方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站起身冲老板挥了挥手走出琴行。苏落葵跟在他身后,看见对方抿着嘴,冷着眸子不说话,终于意识到不对。
“如果你送我的话,我还是会很喜欢。”苏落葵走到他前面,面对着他倒着走,声音很轻生怕揣测错对方的意思。
方淮伸手拉了她一把,她瞪着眼跌入他怀里,透过他的肩膀看见眼前窜出一位玩滑板的少年,方才要不是方淮拉了她一把准要撞上。方淮抓着她的肩膀原地转了半个圈。
“那你还是别喜欢了。”
她听见身后人落在她头顶的话,反应过来的时候方淮已经抬脚往前走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又不是不会自己攒钱买。她冲对方的背影挥拳,见对方没有半点要等她的意思才跑着跟上。
“然后呢?”
“什么然后?”苏落葵把背包放到桌子上,换了个手拿手机,“然后,我们就各回各家,各吃各饭。”
许晓在电话那边一阵唏嘘:“我还以为你们会共进午餐,两眼一对,一段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戏码就出现了。”
“你最近总裁漫看多了吧!”苏落葵想起方淮坐在高椅上低头调弦的样子,不像霸道总裁,倒是挺像漫画里走出来的日系少年。
“你可别提了,我最近看少年漫画都快看瞎了,我新合作的漫画家特别挑剔,字字句句都得抠出来推敲,我都要对脚本师这工作失去热情。”更何况,对方不依不饶地要她配合他一起设计分镜,总是熬到工作室成员都去吃饭了,他们还在考虑远景近景的问题。
苏落葵靠着桌子笑,片刻又叹了口气:“虽然工作不忙,但是到现在半点关于苍神的风声都没有,连载预告都挂大半月了。”
许晓那边突然安静下来,一阵细碎的敲击键盘的声音响起。
“你干吗呢?”落葵从衣柜里找到睡衣,“你忙的话我们下次再聊,我先去洗澡。”
“还不是那个挑剔鬼,提醒我写脚本来着。”许晓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你不是跟着一位主编嘛,从他嘴里套套话呗。”
苏落葵把话听进心里,话锋却一转:“我有个发小也是画画的,但挺久没见了,下次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说不定有合作的可能。你早点睡,我挂了。”
苏落葵把手机丢到床上,桌上闹钟的时针指向十一点,再过一会儿宿舍走廊灯该关了,她得抓紧时间洗澡晒衣服。
躺到床上的时候,临近凌晨,她坐起身给方淮发了个信息。除了方淮需要她的时候,她其余时间都待在公司跟着张启明学习批审稿件和整理素材的工作,只是目前还处于帮忙整理文档的阶段。
她第一眼看见张启明时,还以为对方是同她一道进来的实习生。
张启明鼻梁上挂着一副圆形大眼镜,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看起来很像古代瘦瘦弱弱的文人书生。知道她是方淮的私人助理时,他们正坐在办公室整理档案,他略微惊讶地抬头看了眼她。
“那你记得凌晨提醒老大时间,他一忙起来,都不知道白昼还是黑夜。”
“老大?”苏落葵把档案收进柜子,回头看他。
“啊,我负责他的部分稿件,已经跟他很久了。”
苏落葵半咬着下嘴唇思索一番,往张启明身边凑:“那他作品的样本在你手上吗?”
“没有。”张启明越过她从旁边拿走黄棕色档案袋,绕开白色细绳,往里看,“EN的签约作者对应的编辑是不稳定的,稿件的审核和出版也并非都经过同一个人,老大的后续进展不归我管。”
甚至有些作者的稿件出版都不是经过公司的印刷部,走的都是私人渠道,在正式出版前能窥探到的也只是一星半点。
张启明抹了把鼻尖,他说的话不假,但也有掺水的部分。
苏落葵心下一跳脑袋转得飞快:“方淮,他喜欢苍术吗?”
张启明狐疑地抬头看她:“码字圈有人不喜欢苍术吗?”
苏落葵顿悟,点头如捣蒜。
她凑近张启明压低声音问:“那你见过苍术吗?”
张启明手一顿,摇头:“没见过,苍大神哪是尔等可以接见。”
“啊,你都没见过啊……”苏落葵耸耸肩垮下脸,“我还以为进入EN就能见到苍神……也不知道他的编辑是谁,上辈子是不是诺恩斯的孩子。”
“诺恩斯是谁?”
“哦,古希腊神话里的命运女神。”
张启明:他是他妈妈的孩子。
张启明暗自腹诽,嘴上却提醒她:“老大早餐不喜欢油条,偏好甜食,你别弄错了。偶尔要提醒他吃饭,林姨把饭放他眼前他都能忘,上次因为胃痛还住了医院。还有,他有时候会有一些奇怪的举动,你配合他就是了……”
张启明往后退了点,一脸警惕:“你这是什么眼神?”
“他好像你儿子。”苏落葵如实道。
“……”他摆了摆手,“反正你细心点就是了”。
苏落葵想起张启明一脸“你不小心你会死得很惨”的表情,突然提心吊胆起来。她查看了聊天框,方淮还没有回她信息。
方淮的微信还是张启明发给她的,估计是个小号,朋友圈一片空白,连相册页面都是原装的纯白色,头像是一只黑猫的剪影。
手机突然振了振。
苏美人:“老大,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整,该休息了。”
方淮:“老大?”
连微信名都这么简洁明了……苏落葵翻了个身。
苏美人:“我看张老师这么叫你。”
方淮:“张启明?”
苏美人:“嗯啊。”“我叫周静芒,未来三年,请大家多多关照。”女孩纤瘦的背影笼罩在初秋明亮的晨光里,她对着浴室的镜子深鞠一躬,起身时牙刷柄碰到洗手台,捣得牙龈生疼。“静芒,你住进洗手间啦?”妈妈的声音自外面传来,“你预备高中第一天报到就迟到吗?”“来了!”周静芒吃痛地摸摸脸颊,匆忙漱了漱口,伸手理顺乱七八糟的头发,转身跑了出去。谢绝了妈妈要请假送她去学校的“好意”,周静芒将两片面包叼进嘴巴里,背上书包,骑着自行车一溜烟儿地消失在狭长的小巷里。周静芒的妈妈是小学老师,爸爸是初中老师,被两位老师“统治”了整整九年,她迫不及待要去拥抱自由的时光。一想到再也不用时时刻刻处在父母的眼皮底下,她就雀跃得不能自已。九月的天空蓝得像倒过来的海,飞机划过,留下一道长长的白线。道路两旁的银杏树骄傲地摇晃着缀了钻石一般的绿叶,点点光斑落在周静芒的身上。她哼着歌儿下车,和人群一起停在一处铁轨前,火车“哐当哐当”经过,她混入人流,抬着自行车越过铁轨,继续向前。快到学校了,路上的同龄人多了起来。周静芒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不知道这些人中有没有自己的同班同学。她腾出一只手,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自行车行至尽头,她跟着旁边的女生一起转弯,毫无防备地看到一段长长的下坡路。周静芒的眼睛瞬间睁大,她的自行车闸坏了,还没来得及修。没有办法控制速度,自行车从高高的坡上急速向下冲去,周静芒使劲儿握住车把,努力把握方向,眼看着就快要骑过危险路段,前方一辆环卫车突然停了下来。完了完了,要撞上了。周静芒闭紧眼睛……咦?几秒钟过去,她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撞上去,自行车的速度还变缓了。她狐疑地回过头,眼前是男生棕黑色的发顶,一双大手有力地抓着她的自行车车后座。“谢谢啊!”周静芒舒一口气,对着恩人露出甜美的笑容。男生骑着一辆旧旧的自行车,懒洋洋地抬起头,细长的眼睛,单眼皮,像是没睡醒一样。他冲着她扬了扬下巴,周静芒没有领会,往前探探身子,问:“什……”“么”字还没出口,她就撞到了墙上,人仰车翻。男生没好气地说:“让你看路不看,看我干什么?”接着骑车离开了。欸?周静芒坐在地上,抱着摔破的膝盖,露出一脸问号。新学校的同学怎么这么没人情味?高一(3)班,就是这里了。周静芒一瘸一拐地走进教室。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家的目光瞬时聚焦过来,她礼貌地笑了笑,走到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班上的同学好多是从同一所初中考进来的,所以很快三五成群地打成了一片,周静芒不得不掏出一本厚厚的英语词典来掩饰孤独的尴尬。她也听说同班有好几个同学考进了一中,不知道被分到几班了。她心不在焉地翻着词典,有张字条猛地丢到了她桌上,她惊喜地抬起头,却见一个胖胖的男生冲她笑笑,又伸手指了指她后面。周静芒懂了,这字条是传给别人的。她悻悻地转身,突然觉得面前的发顶有点儿眼熟。“同学,”她敲了敲桌面,想要叫醒他,“有你的字条。”“别吵。”这个懒洋洋的声音……周静芒立刻想到了声音的主人。她侧头想确认一下,男生突然一掌拍上了她的脑门儿:“挡我光了。”周静芒无言以对。也太巧了吧,居然和刚刚那个不近人情的家伙分在了一个班。这时,班主任走上讲台,她敲敲讲桌,周静芒连忙转回头,班主任马老师是个面容和善的女士,说话轻声细语的,给人感觉十分亲切。例行的自我介绍环节,周静芒上台“背诵”了自己练习一百遍有余的自我介绍,得到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她走到座位坐下。马老师指了指她的身后:“那位同学,到你了。”没反应。马老师提高了音量:“那位同学,你在睡觉吗?”班里立即响起“哧哧”的笑声,马老师也微微笑了笑:“周静芒,你叫一下他。”周静芒无奈地回身,再次敲了敲他的桌面,低声道:“老师叫你呢!”男生终于缓缓起身,随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语气平平地问:“老师,什么事?”“该你自我介绍了。”好脾气的马老师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哦。”他站起来,高高的个子让坐在前面的周静芒倍感压迫。“我叫章扬。”他用那副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调说,“完了。”全班鸦雀无声,他径自坐下,伸开两臂,趴下继续睡。天!周静芒暗暗撇了撇嘴,真是长见识了。
方淮:“别卖萌。”
苏美人:“是的,老大。”
方淮皱着眉,盯着手机看了片刻。
方淮:“知道了,别叫老大。”
不给叫老大……难道叫大哥?陈浩南既视感吗?她没忍住自己先笑了。
苏美人:“那叫大哥?方先生?老板?”
她等了片刻,没看到对方回信息,估计在忙。
她打开微信发了条朋友圈:“请问对年龄相仿的雇主叫什么能够显得亲近?在线等,急!”
刚发完就一阵困意袭来,她一洗完澡就容易犯困,方才要不是为了提醒方淮,这会儿她早梦周公了。她顾不上看消息,塞上耳机便沉入梦乡。
隔天,她醒过来,翻看消息列表的时候看见一大串“大哥”“大爷”“霸霸”的称呼,有一个人甚至评论为“祖宗”,是张启明。她继续往下翻,终于看见一个正经回答。
“方淮”。
头像是一只黑猫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