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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既温暖又带着黑暗的恐怖。气息呢?是芬芳缭绕,兑进了血腥,像墨汁滴进晶莹澄澈的水中,一团团,一缕缕,一丝丝,把香气污染成了秽浊。

雪信半睁开眼睛,看见了流动的水汽,氤氲浓重。她全身都不舒服,尤其是脸上,像被刷了一层米浆不管,任其干裂,她抬手摸脸,手在半途就看见手心手背沾满黑色污渍,用指甲刮一下,那黑色簌簌落下,把手举到近处一闻,是血腥。她摸了摸脸,也有细小的粉屑应手而落。再低头,她看见自己躺在一张软榻上,浑身衣裙浸饱了血,早就干涸板结在身上。

雪信滚到地上,不知要做什么,只是尖叫不止,也不知叫了能顶什么用。

她的叫声把一旁的人惊动了,有人在她身旁说:“看把你脏得,洗澡水早准备好了,快去洗吧。”

雪信顺着一只手的指向看过去,看清楚这是间浴室,四面屏风环绕,玉石铺成地面,砌出一个海棠花形的浴池。她顾不得问,连滚带爬过去,翻身跳下池子。热水泡开了被血粘住的衣衫,血气挥发上来,雪信忍着恶心,解开了衣带,把衣衫脱下来,丢在池边,又捋掉簪钗,打散头发,把自己整个儿沉到水下涮洗,水底下有一只铜铸的金蟾,烧得通红,越靠近它,水越热。等到憋不住气,把头探出来时,她看见浮动上升的水汽后面,面目模糊的婢女一桶一桶地舀走池中被染成浅红色的水,倒入新烧好的兰汤。

一个女人走到雪信背后,放下了一个托盘,说:“雪娘子用的东西,都放在这里了。好好洗啊,洗干净点。”

雪信觉得她的声音和她的面容,连她说的话都似曾相似:“你是谁?”

那女子说:“雪娘子贵人多忘事,我是你一手包办买进来猴子,不过,我现在是猴大管家了。”

雪信仔细看着这个女人,她脸蛋白皙细润,两颊饱满,胸前也丰腴了,哪里有那个黑瘦无肉的猴子的影子?她疑惑的眼神一出来,那女人便明白了,捏了捏自己的脸,说:“在府里好吃好喝好住了快三个月,难免养得白胖了,府里的伙食真不错啊。”

这么说,她又回到苍海心家里了?是了,她想起来了,猴子对她说的这句“好好洗啊,洗干净点”是她曾经说过的。年初把苍海心从长白山带出来时,逼着他去山林中的温泉里洗了个澡,她给他送澡豆过去,也是这么说的。嫌弃他,挑剔他不干净,还嘲笑他不认识澡豆。

可这会儿,她脏得无地自容。

雪信抓起瓷碟中白檀香气味的澡豆,沾湿后在脸上揉搓,问猴子:“我怎么来的?我身上的血又是怎么来的?”

猴子似乎也喜欢与雪信多说几句,蹲在池边絮絮叨叨:“怎么从外面弄来的我不知道。只是近黄昏的时候,公子从猎场带回一只好大的鹿,翻开鹿的肚子,你就在里面,没被闷死算万幸了,身上沾点血算什么。听说梅鹿全身都是宝,鹿血也是美容延年的圣品,我想沾也没机会沾呢。”

这时池水上方的白色水汽淡了些,猴子扬声喊人,婢女们又进来换兰汤,并把池底的铜铸金蟾用钩子钩起来拖出去,抬过来一只新烧红的金蟾,“噗通”一声丢入池中。雪信靠在池边,感受到水中的热力一层又一层推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是只被人泼了满身脏水的猫,被按在水里一次又一次地漂洗,还是觉得臭烘烘的,不干净。她又恶狠狠地把自己按到水底下,又“哗”地从水下冒出来。

记得当初猴子是不喜欢多话的,确切说来,是不喜欢与主动来拍马屁的所谓节烈孝女共话,但对一个态度是爱理不理的雪信,她又格外多话:“你知道为什么是我做管家吗?告诉你,别伤心哦。”

雪信以为她会说是她得到了公子的宠爱,没料猴子张口说:“算来,除了当初公子带来安城的小桃和小碧,我是府里唯一一个没和公子睡过的女人了。我对他说,你把我从过去的潦倒里救了,我该报恩,可我才不想像那些女人那样报答,难道女人报答,只有用身体?公子一激赏,就让我做管家了。”

“当了管家我才知道有多头疼,后院的女人天天吵架、扯头发、撕脸,闹着去公子面前评理。公子见都不见,还命令她们不准闹,只有我一面笑着哄,一面又板起脸吓,把过去做女痞子的气概拿出来,才堪堪约束住。不和雪娘子比,我是来得早的,早就看出来这群女人里没有一个有出息的。雪娘子,你一来,我便好松一口气了,谁不知道公子最听你的话?这乱糟糟的后院,也该整顿整顿了。”猴大管家的口气,好像看出了苗头,抢着来订立攻守同盟,其精明倒也不辜负了她的名字。

听讲述,越王二公子的后院与后宫的争斗也差不多呢。只是后宫里斗得深沉阴狠,而苍海心的后院里养了一群泼妇,斗得直白肤浅,倒也有他的风范。

“猴大管家……”雪信说。

“雪娘子叫我猴子即可。”猴子笑眯眯的。

“我不会留在这府里的,我还有要紧的事。”沈先生要她取崔婕妤肚子里的孩子,她现在跑了出来,固然有理由不去下手,可沈先生会不会派别人去呢?她要去告诉皇上,加派得力可信的人手保护崔婕妤。

“雪娘子留不留下来,得公子说了算啊。雪娘子跟我说也没用。”猴子手一摊,“水都换了六次了,是副猪大肠都该洗干净了。雪娘子别磨蹭了,公子等着见你呢。”哎,不小心又把老底子漏出来了,她也不是故意说猪大肠的。

雪信这个澡,泡了有一个时辰。她背对着猴子站起来,挽起了头发,发梢上的水珠滴落在背上,像落在光润的荷叶上,不破不分,一路滚落,坠进水池里。猴子给她穿上浴衣后把人领到了月牙凳上,又让小丫头来给她梳妆。她说不必了,身上的血污不洗干净她是不会放过自己的,但严妆实非必要了。雪信十万火急地想要出去,便随意涂抹了花露与面脂,擦干头发,换上了婢女送来的她过去穿的家常衣服。

雪信把猴子拂在一边,奔出浴室,在门口与苍海心撞了个满怀,她刚要说话,苍海心就紧紧地搂住了她,把她的嘴唇死死按住:“你不许说走!”他看她的眼神中有不服之色,又说,“若是你非要说,我只要不松手,你也没办法说出来。”

雪信与他僵持了片刻,垂下眼睛。

苍海心高兴道:“你不说走了?”雪信点点头。

他松开雪信的嘴唇,拉起她说:“你走了以后,我又买了不少好犬,也买了不少女人。带你看看去。”

她没有听错,苍海心是把猎犬放在女人前头说的。

天早已黑了,看月亮的位置该是近亥时了,可是苍海心的家里,人声与犬吠昼夜不歇。

还未走近大风院,雪信就被群狗的气味冲得连连后退,可是苍海心像个铁了心要向人炫耀新宝贝的孩子,硬拽着她打开了院门。

也许没人会像他一样,在所居住的院子外头罩一层围墙,就像在内城外套一个瓮城,瓮城和内城之间的通道有三丈余宽。这个大大的方框是他扩建后的犬舍,养在里头的狗不用笼子关着,也不以链子拴着,随它们奔跑厮打,一旦有人靠近,它们便发声怒吼,小狗叫声尖细扎人耳朵,大狗吼声如闷雷滚滚仿佛捶得碎人心。一旦听出是苍海心的脚步,它们又将怒吼换作了亲昵的哼哼,外层院门一开,便争相挤过来示好。

其中体型小的,立起来攀住苍海心的腰,而那体型大的,几乎是一头棕熊的大小,人立起来轻松搭住了他的肩膀。若是人的体格差一些,怕是经不住这一扑,立时能要去了半条命。

雪信把尖叫压在喉咙里,叫也叫不出来,只是躲在苍海心身后。苍海心一只手紧紧拉着她,不让她跑掉,另一只手拍拍这只小的狗,又捋捋那只大的。群狗发现了雪信,又齐齐拥到苍海心身后,狐疑地嗅她。

苍海心把雪信拉到身前,她已被那棕熊一般的巨犬吓得双手冰凉了,抱住苍海心的脖子说:“你把它们弄开,我讨厌狗!我讨厌狗!”她顺着他的身体往上爬,双腿缩上去,爬到他肩膀上去了。

那些大狗四肢着地够不着雪信,急得都立起来,挠她的脚。雪信尖叫一声,一只鞋子被狗爪拍了下来,鞋子没落地就被群狗争夺撕扯成了碎片。

苍海心哈哈大笑,却对群狗说:“对了,闻闻,好好闻。”他如同抚摸狗儿一般,握住了雪信那只丢了鞋子的脚把玩,似乎在用亲密的举动告诉狗儿们,她和他,还有它们是一伙儿的。此刻,他就是个拿毛毛虫把姑娘吓哭的小男孩,享受着欺负女孩子的快乐,却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她吓哭。

“大毛!大毛!”在苍海心的呼唤下,一旁静静蹲着的灰狼站起来,向他走过来,群狗自觉为大毛让了条路。苍海心在大毛的背上捋了好几把,又扯了扯它的耳朵,交代道:“这是雪信,你认得的。以后吓唬她可以,但不许咬她,你给我看着点。”大毛从苍海心手里夺回耳朵,摇头甩尾巴,把一身被捋顺的灰毛重新抖蓬松了,又看了雪信一眼,慢慢走回原处,矜持地蹲下。

狼就是比不上狗热情,但沉稳聪明,托付给它也许更可靠些。

“这种尖嘴蜂腰瘦得像根棍儿的是突厥细犬,别看瘦,打猎是把好手。喏,你最害怕的大块头,是昆仑巨犬,长于看家护院,给它一群羊,它能放得比人还好,你不用怕,只要是我带进来的,一只猫一只羊,它都不会咬。还有这种小奶狗,看见没,是狼和土狗的后代,可可爱了,你要不要抱一抱?”

雪信两只膝盖跪在苍海心的肩膀上,欲哭无泪:“不要,我讨厌狗。你要么把我丢下去让它们咬死,要么快点让我离开这倒霉地方。”

“多来几次便不会讨厌了,还会觉得它们比人和善呢。”苍海心对群狗吆喝,群狗又雀跃了一阵,散开了,地上干干净净,连一缕绣鞋的线头也没剩下。

“我丢了一只鞋子!”群狗散去后,雪信收拾吓裂了的心肝,对苍海心生气道。

“我又不能让它们吐出来。”苍海心作无辜状,“它们也不是故意的。”

“少一只鞋子,我怎么走路!”雪信张望四周形势,确定没有狗会突施冷袭,才颤颤地伸出一只脚够地面,却正好被接了个正着。

苍海心把那只余下的鞋子抹下来,随手一丢,在狗群里触发了瞬间的*动,大狗小狗欢快地追着鞋子跑出去,又是一阵抢夺和撕拉,在它们看来,这就是主人在与它们玩儿呢。

“在我家里,你还用得着走路吗?”苍海心抱起雪信,用脚带上院门,并没有锁,甚至没把门关严。

“你不怕它们跑出去咬死人吗?”雪信心有余悸地看向那道门。

“我规定的,院门里是它们的地盘,外头是别人的地盘,它们不准侵扰,但有谁没我的许可就走进去,被撕碎了就不能怪谁了。”

怪不得猴子抱怨后院的女人闹得再厉害,也闹不到苍海心那儿去,谁敢去呢,站在自家门槛里骂骂街就差不多了吧?

“再带你去看花豹、猞猁。”苍海心说。

“够了,我不要看!”

“那不看兽子了,看女人去。”

苍海心也知道她吓蒙了,得缓上一缓。他就那么得意洋洋地抱着雪信走到一个书着“萃芬院”牌匾的院子,院门紧闭,但灯火辉煌,院中的热闹并不输给养满了恶犬的大风院,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阵阵胭脂水粉头油的香气,女人们在里头有笑闹的,也有叫骂的,尖声厉叫得比犬吠更令人惊悚。

“住在我家里的女人,我是不会亏待的,不仅发给她们郁金油梳头,龙消粉擦脸,还给了沉香水染衣服。她们每天的洗脸水,都会被偷偷卖到府外,据说是被穷人家的女孩儿买去洒在衣服上了。”

浓香袭人,雪信又想躲了。麝香原材是臭的,冲淡一万倍才可成香料,那么反过来,香料叠加到一定浓度,虽不至于臭,却也能把鼻子烧得辨不出气味,把脑子冲得七荤八素。

苍海心的嗅觉是不是已经被一香一臭两个极端到变态的院子毁掉了?他怎么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我们悄悄过去看一看便是,不会惊动人。”苍海心向她保证。

院门是从外头锁上的,不知道他有没有钥匙,反正苍海心从门边绕过,把雪信甩在背上,翻墙到了里面。萃芬院的院墙还不如大风院的外墙高,大概他认为女人跳得没犬高吧。

两人停在一扇窗户下,从半开的缝隙往里偷看。哗,屋子里好多人,办了一桌酒席,七八个美貌女子醉癫癫地猜拳行令,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堆金粟粒作筹码,有人输光了筹码,便把身上好料子的衣服脱下来押上,光着膀子穿着抱肚上阵。偷看了一阵,除了美女可目,她们说的醉话一点意思也没有。

换一间,是两个秀丽的女子在掐架,一个揪住了另一个的头发,拽下假髻,连带扯下一把头发,另一个用指甲在对手脸上划出血道道,还不时传来两人的对骂声。

“叫你往我的胭脂里吐口水。”

“你以为我不知那个往我晾出来的衣服上抹黑手印的就是你吗?”

“谁叫你拿紫衣配红裙,把公子恶心得不来了。”

“你倒好,抹了一嘴吃了人的胭脂,颜色血红就罢了还抹出圈,公子才是被你的猪嘴吓得不敢来了。”

两人你来我往毫无美人该有的气质。

骂完了还不够,一个抄起绣花剪刀往对手心口比划,另一个举起了纳鞋底子的锥子还击。

一旁观战的三个女子见要出人命,这才上来拉的拉,劝的劝。

雪信悄悄对苍海心说:“你不去喝令她们住手?”

“由她们去,谁打输了是谁没本事。”

“你的狗打架了,你劝不劝?”

“干吗劝?由它们打,它们不打,我还会挑唆一下。像过去沈先生和我师父每年都安排你的师兄们与我打一架,不管结果是输是赢,我们都继续拼命练武争取明年的胜利。所以说,不打架的狗是懒狗。”

“你在后院培养一群悍妇是要建立娘子军吗?”雪信气极反笑了。

“我没想过拿她们怎么办。”苍海心低声解释,“以前你说我不会应付女人要露馅,这个院子里的女人,都是我买回来的,干干净净买回来,没有毛病,我在她们身上练手,练得很顺手了。我说给她们钱,放她们出去,她们都不肯走,只好归拢归拢辟个院子安置。”他说得很是无辜,仿佛只是叫她来看堆满房间的练字册子,回复说她交代的功课自己是认真做了的,还烦恼称斤论两的废纸无法处理。

雪信骇然无语,她那时……只是开个玩笑,她从未想过苍海心会照做的。也许除了沈先生,她从没见过一个人做了令人发指的事还能头头是道地分析原委。不,他虽然更像沈先生了,可还没到气候,他只是做了一堆荒唐可笑的事,强词夺理地为自己辩护。她早就知道,苍海心不是原来那个老实听话的阿狗了。过去的王阿狗怎么敢让她受到惊吓,又怎么肯让她看见他的不专?可是对如今的他而言,自己遭受的根本算不上惊吓,而他的行为与专不专心更没什么关系。

苍海心不等雪信细想完,又带她看了一个房间。房间里莺子坐在床上盘腿抱着琵琶,曲调凄幽,零敲碎打,兔子坐在胡凳上做着针线,做的是一只鲜红绣花的香囊。

看了几间,便可把萃芬院中的众生相概括了。苍海心背着雪信上墙,正骑在墙上时,东厢起首的房门开了,猴子趿拉着木屐出来泼了一盆洗脚水,吼了声:“都号什么号?什么时辰了还不睡!明日禀告了公子,都拉去拌了狗食,保证你们被吃得连碎骨头渣都不剩!”

一嗓子下去,院中别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吃酒赌博的不笑了,打架撕脸的也不骂了,琵琶也不敢弹了。

苍海心在墙上笑,向猴子比出了大拇指,猴子看见了,抱起洗脚盆,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走回去了。大毛是狗群里的管家,而猴子是这群女人里的狼,每个群体里都要有个与众不同的角色。

“都看完了吧?”雪信耐着性子敷衍苍海心,带着她看了这么一圈,现在也该让她说说打算了吧。

“还有地方没看。”苍海心不由分说地把雪信扛在肩上,奔走如飞向花园方向去了。

雪信早闻见了,她种下去的香草还活着,可是她生气的是,他把她布置的行障全撤走了,只留了几个竹架子,留给喜阴和爬藤品种。大块大块的地方无遮无拦,香草自由自在地交相缠绕、侵占,葳蕤绵延,藤萝飘荡,像一块自由的乐土,也像被遗忘的荒地,谁都可以踩进来探险观光,香气也肆意播散开去,不再深藏。

“是谁养活了我的香草?”雪信忍不住问道。

苍海心请功道:“我每日晨昏来浇水,一桶一桶地浇,它们便疯长起来。看来它们与我还是合得来的。”

“古人说,‘男子树兰,美而不芳,盖情不相往来也’,原来都是骗人的,是男人骗女人干活的谎话。”雪信嗔道,不知是气古人骗人,还是气他越俎代庖,“水浇多了,它们便长得失去控制,你也不修剪修剪。”

“我很喜欢它们疯长,不受约束。”

雪信哼哼:“它们只有经常修剪才会生得好,任其疯长不去约束,反而会很快枯死。”

拆掉行障空出来的土地,一半被香草占满了,另一半造了一个小院子,上头挂着写着“枕莲馆”三个大字的匾额,在听香阁前面。院子里,正房东侧是卧房,西侧是书房,卧房进门处挂着一幅字,写着“思香媚寝”四个字,那张沉香床好好地摆在里头,上面撒开了一顶猩红帐子。

“这字不会是你写的吧?连带各院子的匾额,也都是你写的?”雪信想说字真丑,除了他,别人谁好意思写了挂起来。也只有他写了挂了,家里没人敢说难看,客人来了也不好意思拆穿。

“让关雎想的名字,我亲笔题的。你还记得关雎吧?我来安城打的第一场马球赛,他敲进了全场唯一一个球。”

雪信想关雎也太小气,只帮着起名字,何不一并题写了?也不知道关雎字如何,反正肯定用扫帚蘸了墨汁扫出来的也比这好看。苍海心写的字,力道是有的,可是笔画架构怎么看怎么别扭,好像他用笔尖伸到字中间搅了搅,把这个字搅得七扭八歪,摇摇欲散。

“这也是?”雪信指着“思香媚寝”那几个字,关雎那小书生,怎么也好意思起这浮艳的名字?

“我翻书抄的。”苍海心干脆利落地承认,“翻了好几天才拣出来的。”除了给她看家中的变化,他们还有许多话可以讲,从别后讲起,讲到天明也讲不完。

可眼前,他还有别的事要做。

苍海心把雪信放到沉香床上,扯下她脚上的罗袜,解开她的衣带。雪信按住衣带,用胳膊肘撞他,没撞动。

他说:“我忘了,你做这件事需要点上香、跳一段舞才肯。”他胜局在握,有些事一直令他耿耿于怀,口气不免揶揄。

苍海心是亲眼见过的,雪信在华城时焚了雪中芳信,跳了折腰舞,还对高承钧投怀送抱,是他掀开窗户打断了这一切,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他来山外玩一趟就回去的初衷。

想到当初那一幕,他就气得肝疼。

如今,有了这机会,可不得好好把被她踩过的尊严捡起来,拍干净灰,挂回去。

苍海心从床边小几上端过一个漆雕托盘,里面是一套从听香阁里取来的香具,香炉、香瓶、香盒一应俱全。梅子青的瓷器上落着灰,腻在香渍上,香炉出香孔间挂着蛛丝,瓶中香铲、香箸等铜具久不拂拭暗淡无光。

雪信用手指试了试炉中灰,手指头沾起不少。香灰也是要养的,平素不管熏不熏香,都要在灰中埋上一块炭,令香灰干燥松爽,断火十日灰就受潮了,把炭闷进去不消片刻便会熄灭,用不得了。若要急用,便把香灰倒进铁锅炒干,若不急,则半入炭火慢慢养回来。

搁置了三个月的香灰,还是丢了算了。

在可笑的地方对着可笑的人,她本来应该有许多办法对付的,但方才洗过澡,换了衣服,身上的香药都被猴子收了去。香炉里的灰又是如此不争气,雪信不说话皱着眉,把托盘推开,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苍海心把她脸扳过来:“香不点,舞也不跳,是你自己要省了这一套的。”随即他按住了她。

雪信护着衣带不让解,他就撕扯她的衣服。在扭打里,她把指甲,把牙齿都用上了,像是蚊子叮在了犀牛皮上,苍海心理都不理会。

上衣散开,挂在雪信胸口的牛皮刀鞘滑落出来,她抄在手里,抽出了那把鹰嘴小刀,那是西域乌兹钢锭打造成的割香刀,削木如腐,她的手只是匆匆忙忙地在苍海心身上掠了一下,他就“啊”地叫了一声,跳起来察看伤口,由外至里,每层衣服上都留下了一道破口,胸前由左至右,斜贯了一条伤口。

刀口锋利,伤口皮肉不翻不卷,血起初只是渗出来,似写了没干的墨汁淌落,接着就是长流不止。苍海心解下缠在手腕上的布条,把伤口裹起来,不够用,又把袖子扯了一只下来,撕成布条勒住流血的身躯。

若她真是舞姬的私生女,留在这个地方恐怕也是不错的归宿了。可雪信还是不愿意自己的命运被一手安排了,不但被塞给这个混账男人,将来可能还要与一院子的女人相互撕咬,争夺一个夫君。看那些对手的样子,不管赢不赢她都觉得受了莫大的羞辱,还是躲到宫里去好些吧,只要做出了成绩,就会得到赏识,被擢升,有了身份地位,也受人尊敬些。

“你不让我说,我还是要说,我要走,我要回长生苑去照顾崔婕妤。”雪信理好了衣衫,穿上罗袜要下床。

苍海心抢上两步,把她推回去,一使劲,包扎好的伤口鲜血汹涌,染透了布条。他说:“你回不去了。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说有人谋害太子,太子命大,死的是身边的人。”原本只想与她说些开心的事,可既然她偏要提起,那他也不得不把坏消息一并告诉了。

“不是我!沈先生让我害崔婕妤,没让我害太子,我谁也没害过!”雪信一惊,她离开长生苑不过几个时辰,居然发生了这种事。沈先生还派了别人去吗?是不是曲尘?

“我也信不是你,不过,太子身旁有个宫女站出来认了,从她身上搜出一支点翠金簪来。你身上也有一支。”苍海心从腰带荷包里抽出一支簪子,正是雪信的那支。

雪信变了脸色,这簪子是怎么到他手里的?她满身鹿血的时候什么都顾不得了,看到了干净的水就跳进浴池里,也许是那时卷在血衣里被丢在池边,也许掉落在了池底,于是在她梳妆时被打扫浴池的人捡了送到他面前来。雪信伸手过来抢,苍海心不给,“当啷”一声,把金簪远远地丢在了地上。

“这东西你留着没有好处。当初你是带着这支簪子入宫的,一定有人见过。现在刺杀太子的宫女身上也有这支簪子,这簪子岂不成了你们是同党的证物?我信你,宫里的人不会信你。”

沧海楼里那只簪匣,有十二个空位。一支在关雎的母亲梅娘手里,小宫女手里的也许是簪匣里的又一支吧?梅娘的簪子是奉令的信物,那么小宫女的簪子也是一支金令了?

“可是一个小宫女怎么行刺太子?”雪信不信。

“你能怎么行刺,她就怎么行刺,听说是下毒。”

“是沈先生安排的?”

“我想是吧。沈先生带信,说让我在今日无论如何把你弄出来。沈先生还是挺关心你的,没由着你在宫里遭受株连。”

是吗?沈先生吩咐取崔婕妤腹中的胎儿是假的,为的是让曲尘把自己引出来。他要太子的性命才是真的,毕竟那个孩子是男是女都还不定,而太子一日日成长,是块结结实实的绊脚石。可是沈先生做事不是那么毛糙的,要杀太子,他有九成九的把握能杀掉,就算派去的人没杀成,没跑成,也会自我了结,怎么还有顶不住调查自己站出来承认的?

这回行刺,真不像沈先生的手笔,难道是有人栽害?栽害沈先生,听起来又太滑稽。

“你回不去宫里了,除了我这里,你没有地方可去。”苍海心看雪信怔怔地想着心事,摘了她脖子上的割香刀,也扔了。他这回换了种温柔的进攻,亲吻她的脸颊和脖子,把脸埋在她颈窝里,深深吸气,她身上令人心醉神迷的气息,终于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雪信好像还蒙着,没想明白,顺从地倒下去,手却摸到了一边托盘里的香炉。香炉里吸了水汽的香灰沉甸甸的,她抓起香炉,毫不犹豫地砸向苍海心的后脑勺。雪信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只一下,瓷片四散,香灰飞扬,苍海心脑袋一歪,滚到一边不会动了。

她轻轻坐起来,仿佛这时候动静大了会吵醒苍海心,接着又摸了摸他的脑后,满手血,试试他的鼻下,还有气息出入。

反正她这一香炉没有砸死他。如果她走了,他再死,就与她无关了。

雪信跳下床去,捡回割香刀和点翠金簪藏好,只着罗袜跑出了枕莲馆,跑出了香草蔓延成灾的花园。人一着急,就容易忘记自己受过重伤,雪信翻不过高墙,她又急着跃起来,扶着墙头一蹬一落,高墙就在她身后了。因为又怕苍海心会突然清醒,像只狗一样翕动着鼻子追上来,雪信不辨东西南北,猛跑了一阵,直到胸口又闷得喘不上气了,才跌倒在地爬不起来。她抬手去嗅手腕上的香珠,发现那条丝绳上只余了零零汀汀几颗玉珠,那几颗用白芨汁粘成的香珠泡了热水,溶解在浴池中了。

安城夜间的街道上,车马依旧繁忙,客人们往来于酒楼食肆与秦楼楚馆之间,只恨夜不够长。他们看见一个披头散发、一脸灰土,身上还有血迹的人从身边跑过也不会大惊小怪。也许是偷了钱袋挨了打的小贼吧,贼倒下了,贼死了,都没什么可看的。

雪信躺在路边,渐渐顺匀了气息,青石路面的凉意也一点一点渗进了骨缝里。她想着还是得起来,她又没行刺太子,没打算谋害崔婕妤,没做过什么真正的坏事。

离开华城后雪信一直试图摆脱沈先生的控制,沈先生那头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惶惶不可终日,怕得不想活了,倒好像真的和她有什么关系一样。

此时此刻她躺倒在地上,心里是想起来的,可是手脚懒懒的,不愿动了。她爬起来,又能怎么样呢?

苍海心说对了,不能回宫,又不肯留在他家里,自己根本没地方去。以前玄河也说过,她不去倚靠这个男人,不仰赖那个男人,在安城一日也坚持不下去的。

秋夜爽朗,月亮挂得似乎比夏天里高,没有一丝云翳,孤零零地悬空着。雪信捱着凉意,任那股倦懒在四肢百骸里漾开去,考虑着下一步。她也许只能回华城躲一躲,找师娘锦书问问出了什么事。可是回华城的盘缠,又从哪里来呢?找曲尘去借吗,她肯不肯借呢?当初她承诺替曲尘会在宫里潜伏下来,可是不到两个月,她就出来了,曲尘会不会讥笑她出尔反尔?

一部马车辚辚而来,在她旁边停住。雪信以为自己挡了别人的道,正要爬起来,却看见车辕上跳下一个虎背熊腰的婢女,咋咋呼呼地喊:“大人,咱家门旁倒了个死人!”

她上前用脚尖拨弄雪信的脚,雪信赶紧翻身爬起来,那婢女又喊:“原来没死,还活着。满身都是血印子,不是杀了人逃出来的吧?”

“羽儿,稳重点。”车里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虽一听便知她年岁已经很大了,但那声音如同古琴的低音,沉静,庄重,不掺杂质,还有袅袅韵味。

羽儿这个名字,可令人联想到轻灵的雀鸟,放在这个婢女身上却是有七分好笑的。婢女身材粗壮,两道眉毛也似排刷,身上一点轻灵的地方都看不出。不过她发的那几声喊倒是高亢嘹亮,大有绕梁三日的味道。

羽儿把车中的老妇人搀扶出来。老妇人的头发三分黑,七分白。女人的头发,要么乌黑发亮,青春逼人,要么雪白如银,从容睿智,两个极致都是美的,但黑白掺杂的时候最尴尬,怎么梳理也好像是乱糟糟的。可在这个老妇人身上,嗅不见浮躁,花白的头发拢得一丝不乱,露出一张额头开阔的脸,皱纹密布,但无法抹消她曾经拥有过的美貌。她很瘦,素净的深色衣服穿在身上,像披在竹丝扎成的纸人上,轻轻一吹便站不稳似的,多亏有健壮的婢女搀扶着。

“你是谁?”老妇人问雪信,她的双眼是闭着的。

“我是……一个没地方去的人。”

雪信在这个老妇人面前感到一切谎言都是可笑的。话只有两种,能说的和不想说的,完全不必编造谎话,因为对方不会逼你回答不想答的问题。

她鼓足了勇气:“可否收留我一夜?”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低头求助一个陌生人。年纪大的女人容易心软吧,走投无路的时候,向一个老妇人求助,将有很大可能成功得到无偿的庇护。

没料老妇人说:“我收留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雪信失语了,她十余年来的所学所会都是成为一个合格的玩物,讨男人的欢心,她无法在女人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看老妇人的打扮,生活必定朴素简单,没什么享乐的活动,她调香弄舞的本事,对这个老妇人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是跑出来的,我什么都不会,但不想做个什么都不会就能活下去的人。”她婉转地诉说她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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