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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边确实有一个还亮着灯火的院子,灯火亮在设为小厨间的右耳房里。高承钧在那里见到了他最不想见的人。

苍海心哼着小调,在灶台和大操作台间转来转去,抬头望望来人,只是极平淡地“哦”了一声:“哦,高节度使来了。”

两人这才慢慢想起来,他们之间的矛盾,除了雪信还有别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高承钧竟没有立刻与对面的人打起来。

他的父亲高献之是被苍海心害了的,可是在苍海心动手前,高献之已经被雪信害得差不多了,在苍海心动手后,了结高献之性命的是高承钧自己。

这一年多里,高承钧默默忍耐和转移仇恨,把雪信和自己的罪行算到苍海心头上,可既然这一年多里他都没有冲到安城来追杀苍海心,眼下在雪信家里,他似乎也不能太着急。

“给雪信做夜点心。”苍海心也并不紧张高承钧对他的仇恨。

“雪信不吃鸡蛋。”高承钧扫了眼刚揭盖的砂锅。

“你知不知道有一道菜叫作‘混蛋’,又叫作‘混套’的?”苍海心打*手巾裹了手,从灶上端下锅,“鸡蛋上钻个孔,把蛋清蛋黄倒出来,打匀了拌上鸡汤灌回蛋壳里蒸熟。我做的是素混蛋,现磨的豆浆,在蛋壳里点成豆腐。锅底覆瓦片,加水不过瓦,瓦上铺一层鲜菌,菌子上用筷子搭成架子,蛋壳有一个是一个,竖立着摆在最上层。如此水汽穿过菌子,把鲜香带进蛋壳里,这素混蛋也不比荤混蛋逊色。”

苍海心煞有介事地说着做菜,但高承钧隐隐觉得他是在骂人。

“雪信已经用不着你了。我在这里,雪信就更用不着你了。”高承钧说。

“哈哈。”苍海心抄起银勺敲破了一个素混蛋察看豆腐的老嫩,“你知道这宅子里有几个人?宅子太大人太少,你知道雪信住着会不会害怕?她用不着我我也要在这儿,等她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她不用找我就在这儿。在龟兹在高家,我守着她,更别说在这里了。这里是公主府,只有雪信是主人,余者都是客。”

在动手前先发一通诛心之论,也是武将该有的素养。如果先把对方的信念说动摇了,把精神说崩溃了,再上拳头解决问题也省力得多。

“这一年来高节度使不过隔三个月观赏观赏画像,无论在龟兹还是在安城,何曾真正为雪信做过什么事,何曾令她展颜一笑过?”苍海心仗着自己在公主府里混熟了,在言辞上对高承钧穷追猛打。

话一说完,他抱起食盒越出窗子就跑了。

高承钧绕过横在屋中间的案板,翻出窗子,急追苍海心。他还不知道自己揪住苍海心后,是先把他往死里打,还是先问问他雪信在哪。他紧随着苍海心一时蹿上屋檐,一时又翻越院墙,跑近后园的一个大湖时,他已经不需要选择了。

隔着半顷湖水,雪信就在眼前,她披着件苏芳色绢衣,发髻半松半斜,好像是由午后睡到天黑刚起来。她坐在水阁前的小码头上,两只脚在水面上悬着轻轻晃荡。夜风吹鼓起宽大的衣袖,随着她的身体微微摇摆,发间那支金簪要坠不坠,看得人心悬。银白色的月光落下来,她的脸正躲在阴影里,裙衫底下那半截小腿却被照得耀眼的白,几乎与她身后满开的荷花一般白。

苍海心跑到岸边码头,跳跃着喊:“不穿袜子脚底要受凉!”他喊了三回,雪信并不搭理。

他又喊:“花奴,给公主拿双袜子!”

花奴的脸出现在水阁门口,雪信回头望了望,挥手说了什么,花奴转进阁中,没有再出来。

苍海心从码头底下牵出只大木盆来,蹲进木盆,以手抄水划向湖心。雪信这才向他看了一眼,回头又向阁中吩咐了什么。花奴提着横倒的挂画杆出来了,雪信接过来,拿杆子的一头去支湖面上的木盆。

不管苍海心怎么卖力划水奋进,只要杆头点在盆沿,木盆就向后退几尺。不管长杆如何阻挠,木盆都不放弃,努力接近水阁。

那长杆起初看来还是在驱逐木盆,渐到后来就成了戏耍。在水面上挣扎的一方一边挣扎一边做起怪脸来,执杆的一方扬起脸来,脸上是忍俊不禁。苍海心面对那笑呆了一呆,长杆与木盆之间的默契也顿了一顿,雪信一杆子点了个空,又收不住去势,抱着杆子掉进湖水。

花奴“哎呀”一声,赶紧俯近水面抄住还在水面上的杆梢,可杆子的另一头雪信已松了手。花奴也是个不会水的,二话不说就用手里的杆子去捅苍海心,要他快施救。

苍海心也变了脸色,倒翻进湖水中捞人,他已经攥住了雪信的袖子,却有另一股力量将她往外拉,他反手加力往回拽。两股力量各拖住雪信的一只胳膊,在水底拔上了河。

隔着粼粼水波,苍海心能看见高承钧腰里的紫金鱼袋,高承钧能看见一条红丝绳从苍海心的领口游出来,丝绳末端连着一个红香囊。高承钧用手掌卷住那条丝绳,丝绳勒住了苍海心的脖子,苍海心一脚蹬在高承钧的胸口。

那条经年旧丝绳早已酥了,登时崩断,缠在高承钧的手掌上离开了苍海心的脖颈。同时离苍海心而去的还有雪信。那两人还能在水底搏上一时半刻,但雪信已闭不住气了,大串大串的气泡从她口中吐出。

苍海心先松了手。

高承钧抱着雪信上岸,衣服滴下的水在脚边汇成水塘。雪信还有意识,她做了几下挣扎示意要下地,她那身绢衣浸饱了湖水如染透了铁锈。

高承钧没有理会,只要雪信还有气,他就不必慌张。他单手托着她,腾出另一只手来嘬唇打了声尖利呼哨。眨眼工夫,十名扈从自栖身的院子跑出来,他们护卫着高承钧往西院走去。

同一时刻,花奴跳上小木舟追上岸,却被挡在高承钧十步之外。她见高承钧终是有七分胆虚,不敢理论,掉头去找梅娘。

整座宅子被惊动起来,一间间屋子的烛火次第亮起,各院之间的灯笼打成了夏夜的萤群。

梅娘刚刚松散了头发歇下,这会儿扶着匆匆挽就的发髻赶过来。在她的指示下,花奴又跑了个来回,抱来一身新衣服。一行人在西院门口被拦下,寸步不得入。高承钧的手下只对高承钧负责,与他们讲“放肆”、讲“公主着凉有个好歹你们担待不起”之类的狠话毫无用处。

“花奴是公主的近侍婢女,让她进去总可以吧?”梅娘放软了口气,与他们打商量。

“任何人都不能入内,任何人就是任何人。尤其是花奴。”其中一个看起来是队长的回答道。

大概是在房中安顿好了雪信,高承钧出来了,扫了眼梅娘,扫了眼花奴,眼神凉凉的。梅娘不知道,花奴心里却很清楚。

高承钧的杀父之仇也是有花奴的份的,没有一见面就斩杀是看了雪信的情分。高承钧令她退后,她自不敢往前凑。

“你去替公主更换衣服。”高承钧对立在院门后的一个小个扈从说道。

院门外的梅娘这才发现,那半低着头的小个扈从是个束了冠带、着了靴袍的女子,还是个肤色雪白、深目锥鼻的胡儿。花奴也是这时才认出,这是她的姐姐秀奴。

秀奴是葛逻禄部族女首领桑晴晴的亲生长女,花奴是桑晴晴在族中收养的义女,两人并不是同胞,只能算同族。秀奴离开部落时花奴还小,后来秀奴回西域,两人也没见过几面。这种疏离,与其说是造化的安排,不如说是两人的默契。她们都是桑晴晴安排的政治押注,但她们自己也是实心实意地认为自己去的这边才是赢面更大的一边。

秀奴从花奴手中取过衣服,回身去了西院房中,然而刚进去就又跑了出来。

“公主要花奴进去服侍。”秀奴低下头。就在她交代这句话的同时,她送进去的干净衣服从窗口飞了出来。

“虽是夏季,可是夜里也是凉的,公主本来身子就不大好,穿着湿衣服捂着湿头发,怕是一年多的药都要白吃了。”梅娘低声细语地向高承钧道。

“她有手有脚,自己也换得。她自己不换,是她自己要病……”秀奴后面的话,被高承钧看一眼,咽回去了。

梅娘望向秀奴,眼里有责备之色。花奴更是将不忿写在脸上。她们的公主是任性了些,对待手底下的人却十分不薄。她们相互抱怨抱怨公主的小性子是平日素常,却不许外人编派公主的不是。

“你去服侍公主。”高承钧指着花奴。

花奴用力看了秀奴一眼,入院去了,在窗下捡起衣服扑扑灰尘,抱进屋去。

院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不多时,玄河与苍海心一同来了。有玄河在,高承钧更无法对苍海心下黑手。

“我熬了姜汤。”苍海心故意放高了声音,对梅娘说,“还有菌汤蒸的素鸡蛋!”

“高节度使。”玄河向高承钧作了个出家人的稽首礼,“陛下有过旨意,公主玉体安康,是贫道职责所在。贫道须进去看看公主有恙无恙,才好对陛下、对河东侯有个交代。”

高承钧对玄河道:“公主落湖受了惊吓,待公主进了姜汤,心神安定下来,玄河子再去探视不迟。”又转而对秀奴说,“姜汤你去煮。”

秀奴一脸错愕:“我?”明明是有现成的姜汤端在眼前,再不济,公主府还有那么多厨娘和奴婢,怎么就点名点到她头上了?

却在此刻,花奴从屋中跑出来,到梅娘跟前:“公主吩咐,她好得很,不用玄河子探视。还吩咐进姜汤和点心,要吃菌汤蒸的素鸡蛋。公主吩咐要她吃惯了的口味,要是换了人做得不合口味,她是要杖责厨子的。”

一堆人分了几方势力,各自认定了当场的主事人,开口纷纷乱乱。但雪信的任性在场的也都见了,不称心的人送衣服进去,不仅把人赶了,衣服也丢了出来。不称心的人做了吃食送进去,东西丢出来不说,还要打人。她是这个家绝对的主人,别人休想拂她的意。

“那就快送进去,别磨磨蹭蹭放凉了。”苍海心把食盒往花奴怀里一塞。

这回花奴看也不看高承钧的脸色,抱起食盒快步回屋去了。留下苍海心与高承钧斗眼神,高承钧一脸乌云摧城,苍海心自以为扳回一局洋洋得意。

高承钧示意手下扈从把守好院门,转身向屋子走去。

屋中,桌上几乎未动的残席被撤到一边。两寸长的小香烛重又被点起来,红色烛泪流进青白色的小浅碟里。雪信换了身浅红衣衫坐在桌边捧着汤碗来回转,转两下呷一口。花奴立在她身后,用一块手巾给她擦着要干未干的头发。高承钧进来,她几乎未动,只是眼珠子斜过去看了看,似笑非笑地称了声:“高节度使,你来了。”

一进安城,所有人都称高承钧为“高节度使”,没有人称他“驸马”,或者像以前那样戏谑地称他“姑爷”。所有人都串了谋似的把他摁在那个官称上,把他与他自己、与别人的关系撇清。

高承钧心中莫名恼火,却无由头对任何人发作。他在过去的一年里,想过再见雪信会是什么情形,他们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最糟糕的情形,也不过是他们正襟危坐相对无言,可见了面,她面对他是说得出话来,只不过是一边说着话一边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一副全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的神情。

她的公主府自有日常运作的规则,他来了扰乱了这规则,她不允许,却也不生气,就像是轻描淡写地用指甲尖掐出汤碗里的小虫。

“你还好吗,雪信?”高承钧的第一句话,郑重得不太合时宜。

“你看我好不好?”雪信喝了一半的姜汤也不喝了,拿起一个鸡蛋放在桌边磕。虽然是对高承钧的话做出了反应,可她又什么也没有透露,把问题踢还给发问者。

从方才月下水阁到眼前,高承钧这才定了神好好端详她。脸色也缓过来了,虽是夏月,肌肤却还是很白,是淋湿的橘花花瓣的那种白。虽然也谈不上吃胖,可比她离开龟兹时那形销骨立、眼看着要死过去的情形好太多了。坐在他面前的她,既没有陷于病痛,也没有耽于思念,她活得好好的。而她这一年多里,没有接到他的书信,甫一见面,也没有着急回他一声“你好不好”,而是不急不忙地用银勺从蛋壳里舀出颤巍巍的豆腐吃。

“我把巴图留在龟兹代理诸事,所以必须把秀奴带在身边。”高承钧解释。

“嗯,挟制她的哥哥嘛,应该的。”雪信说了那么又短又零碎的几句话,转去磕下一个鸡蛋。

就像他的父亲高献之在龟兹时,他在安城。后来他在龟兹,雪信在安城。如今他把巴图留在龟兹,就要带走秀奴。对于不放心的人,总是要找他亲近的人做人质。即便是放心,带走人质也是规矩,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嘛。只是她只顾吃她的素混套,没有讲明白的口气里却透着“你以为我会在意?”

“花奴,去问问有没有蜜渍玫瑰馅儿的米糕。”雪信转头吩咐。

“在水阁里问公主要不要,公主说不要,这会儿都吃了那么许多了,又想起米糕来了。”花奴似是不耐烦跑这一趟腿,其实是乐意向雪信抱怨抱怨的,反正雪信不会计较。

花奴嘴里嘀咕着,放下手巾转头出去了。

雪信喝完了剩下的姜汤,用银勺拢了拢盘子里的碎蛋壳,没有再说什么。她并不是有什么私语要讲才把花奴支出去的。

高承钧忍耐许久,终于还是过去吹熄了桌上那只火光微渺的小香烛。屋内周遭依然亮着十好几只大蜡烛,少了一只小香烛不过是桌面少了一个小光点。他握起搭在桌沿的手巾,要接替花奴给雪信擦头发。放在三五年前的过去,那是再平常不过,而如今却成了小心翼翼的接近。

雪信看了他一眼,一推食案站起,后退了几步:“你去叫肩舆来,我要回水阁休息。”

高承钧一僵,放下手巾,缓缓坐到了雪信对面的位置:“一年多未见,雪娘子就没有更多的话与我说?”

“若有话,我早写信了。”雪信这句话未免有些残忍,一句把他将死。

“可我不想,没说上几句话,你又走了。”

“高节度使,在龟兹一年多,你已经习惯了说一不二的日子了吧?巧了,我在安城也是。”雪信看也不看高承钧,转身走出门去。

门前台阶下,穿着男装的秀奴撑开双臂拦住了雪信的去路:“高节度使没让你走。”

大概是觉得秀奴不够资格与她直接对话,更没资格对她动手,雪信没有对秀奴的话做出反应,只是一丝冷笑止不住地爬上嘴角来。她看向院门口,花奴抱着另一个食盒一溜小跑地回来了。看她是公主的贴身婢女又是个小不丁点的女孩子的份上,院门口的扈从们默许了她再次进入院门。

雪信对花奴招了招手。

秀奴贴上去,以为雪信是要花奴把她拉开,雪信却从花奴怀里接过食盒,说:“告诉梅娘,送肩舆进来接我。”

“高节度使不发话,肩舆进不了院子的。”秀奴还是那个意思。

“肩舆怕是进不来。”花奴在雪信耳边小声说道。

屋外明明站着三个人,但对话的却只有两个人,雪信和花奴故意不把目光转向秀奴。

“把肩舆弄进来,我要回水阁。”雪信使出了“我不管”的口气,“谁拦着就打破谁的头。”

花奴跑到院门口向梅娘传达了雪信的意思,再回来时,雪信还站在台阶下没挪寸步。

“给我搬张凳子来。”雪信说。

花奴不仅从屋里移出了月牙凳,还扛了只小几出来,甚至把小香烛也端出来点燃了摆在几角。雪信坐下后,将食盒放到小几上,揭开盖子,对花奴说:“饿不饿?来,一起吃吧。”

这下轮到秀奴进退两难了。她本来只是拦雪信一下,谁知道雪信不退呢,就连绕开她的意思也没有。她此刻若让开了,雪信就会从凳子上站起来,径直走向院门,而她若就这样直挺挺站着不让开,看着雪信坐着吃东西,那好像是犯了错被主人罚站思过的婢女一般。就连举着的双手都不知该不该放下来,那么老举着膀子也酸了,放下来吧,好像又堕了气势。

在不给人台阶下这方面,河东侯与新乐公主还真是亲父女。

夏夜气候多变,才一会儿,满月清辉就被厚厚的云层挡住,疾风暗运,忽然就压灭了香烛。风中一股子潮湿的土腥气,透着凉意。

“好像要下雨了,似乎看着还不小。”花奴望了望天,头顶是墨漆漆不见一丝光亮,身后的屋子亮着灯火,眼前的院门前聚着一片灯笼。一道电光闪下来,像雪亮的钢刀瞬间划破密不透风的黑色绢屏。

“反正淋不到我们。”雪信也抬头望了望。她与花奴在台阶之上,秀奴在台阶下,若雨水从屋檐冲刷而下,恰好在双方之间垂下一道水帘。

“公主可别那么说,风是斜着刮的,把雨滴子吹进来一些,打*衣服也不好。”

“吃得像小猪似的欢快,一看就不是真担心。”雪信没有正面回应花奴的话,反而看着她忍不住浅笑起来。

“公主又哪里是真的要吃。”花奴双手各抓了一块米糕,各咬了一个缺,边大嚼边说话。

“斯文点。”雪信虽是那么教育花奴,看花奴吃东西的眼神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那无忧无虑、嚣张得无所畏惧的生命力,她很是喜欢。

雨说下就下起来了,不是那种循序渐进,而是一开始就是豆大的雨点往下砸。风自东南而来,确实是吹斜了雨线和檐下水帘。

花奴“哎呀”一声,忙盖起食盒盖子,免得米糕被雨水打湿。雪信也缩了缩脚,躲过迎面来的雨水。秀奴虽是大半由后脑勺接下了雨锋,但密集的雨水自头顶淌下,也冲得睁不开眼,她终于找到理由收起胳膊,不断挥去脸上的水流。她期盼地越过雪信的头顶看向屋里,看到高承钧走出来了。

高承钧手中是一把收拢的油纸伞,他走到雪信身旁,把伞递给花奴,又脱下外袍,披到雪信肩上。

雪信敛了眉,暗暗咬了咬唇。

高承钧到安城来,进了她家里,想凭着区区十个从人就指挥起公主府的运作,安排她的起居。这会儿僵持不下时,他又做出关怀体贴的举动,似乎是他在居高临下地包容无理取闹的一方,把暗涌粉饰成了情人夫妻间的别扭。

“还不把伞给你姐姐?”雪信对花奴说,她耸耸肩膀,还带着高承钧体温的袍子就落到地上了。她并不缺高承钧的这份关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花奴像甩烫手山芋一样把伞抛向秀奴,秀奴被伞柄打中了心口,才伸手抢抱住伞,举起撑开。

院外的灯笼被雨浇灭不少,混乱中也难以看清有多少人还站在雨中,又有多少人趁着黑夜雨幕溜走了。

“进屋去吧。现下这情况就算肩舆来了,你一时也走不了。”高承钧的口气似乎也掺和进去几分妥协。

大雨给两人腾出了回转余地。

院门前的黑夜被一道又一道白中带紫的电光划亮,雷声远远近近。雪信腰杆笔直地坐着,没有一丝畏怯之色。她放在膝上的一只手握着什么东西,手指头来来回回翻转捻动着。在转瞬即逝的电光照映之下,她的指缝间漏出一星半点明灿的光亮。

被暴雨突袭打乱阵脚的人们不久又聚拢起来,风势雨势依旧试图像对付灯笼一样压灭浇熄浸透松油的火把。火把上的火焰被拉得老长,也被吹得东倒西歪,可只要风势稍松一松,那熊熊火焰就立刻直直刺向夜空。雨水在焰芒上空被蒸腾成了水汽,烈火也被雨水浇出了滚滚黑烟。

一顶空肩舆被推到了最前面,由四个婢女抬着,又有四个杂役举着竹棍扯开一张油毡布走在外圈,为肩舆搭起一个移动雨棚。

“公主要回水阁休息,谁敢拦着,就打破谁的头!”带头叫嚣的,正是举着一把草料叉的苍海心。公主府里的马夫、厨子、杂役百来号人被他召集了起来,各自抄着平日做活用的趁手家伙,气势纠纠而来。

公主府的仆役与守院门的高家扈从在院门前干起了仗。肩舆和雨棚虽身形庞大,却不是什么攻城利器,不好用来推进攻势,只得暂时停在战团之外。

按说苍海心这边人多势众,一拥而上碾也碾过去了。可院门窄小,易守难攻,那些高家扈从又是真打过仗见过血的,十个人分了两层,前后扇面错落,剑锋一致对外,刺伤了几名冲在最前的厨子、刀客和马夫、叉兵后,后面的人便唯有叫喊响亮,不见大步向前的了。一时间倒也是狗咬刺猬,谁都奈何不了谁。

“他们进不来的,你别闹了。”高承钧看向雪信,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在这风雨交加、人喊狗吠的鼎沸深夜里,雪信已经歪伏在小几之上,脸枕着手臂睡着了。他伸手扶住雪信肩膀,就要抱她回屋中去,花奴却做了个“不可”的手势。

“子时了,公主睡下就吵醒不得。”花奴用极轻极轻、只震动气管发出的声音说,“万万吵醒不得的。”她又加重语气强调一遍,依然是大力做着口型,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花奴弯腰捡起被雪信振落在地的外袍,走到远处掸去了灰又走回来,用轻柔到几乎带不起一丝风的动作给雪信披上。仿佛梦外头一片花瓣飘落也能吵醒雪信的梦,但近在咫尺的骤雨和疾风、五十步以外的冲突却完全不打紧。

花奴甚至冒着雨跑到院门口,不过不是让门口的叫嚷消停消停,她在交代:“公主睡着了,你们再打一会儿。”苍海心扬了扬手中的叉杆示意明白。

院门口的高家扈从苦笑着应付公主府组织的佯攻和骂战。

花奴回到雪信身旁。

秀奴发觉自己打着伞站在雨中已没了意义,正想走到屋檐下来,花奴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她。秀奴看向高承钧,高承钧的手势与花奴一模一样。

雨点子打在油纸伞面的爆豆声也不能骤然消失。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旧事又有了新的进展,或者是什么新的事发生了。雪信身边的婢女知道,苍海心也知道,可是高承钧不知道。看着花奴如临大敌地护卫着雪信的睡眠,高承钧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等雪信醒来后再追究。

密云释放了雷电,又倾泻了雨水,渐渐也就失去了狂暴的意绪。雨下着下着变小了,院门口的火把越发亮了起来。天空中的雷不打了,忽然地面却震颤起来,震颤过后,院门口的叫骂瞬时平息下来。

一队背着陌刀的武士如铁流穿透纸壁,转眼把公主府的杂众推到了外圈,那五十来柄七尺长刀冷光滟滟,多是战场上斩马所用。刀尖包围之下,高家扈从神色凛然地收缩了防御,他们手中的长剑虽利,可只有四尺。

“对面才十个人,忙忙活活小半夜也拿不下来,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穿一件家常旧圆领襕衫的河东侯背着手踱过来。圆领衫皱皱巴巴,跟大石头压缸做的腌菜差不多,估计方才也站雨里头淋了一身,临过来前还脱下来拧了把水。

“不能停。雪信是在闹起来时睡着的,一停下来她就醒了。”苍海心向新来的解释当前的局面。

“当真?那还等什么,再煽起来,再闹起来啊。”河东侯立马知错,回头找人亡羊补牢。

“不行。那一波都静下来了,再闹起来是另起一波,更要吵着雪信的。”苍海心拄着叉子,看河东侯终归是有点点嫌弃他掐着点过来添乱的意思。

“那你早干什么去了?不早不晚,非要在这个点闹起来?”河东侯下不来台了。

“那侯爷又早干什么去了?非要把这煞星放进来……”苍海心不服不忿地小声嘀咕。

“那还不是我闺女那大活宝?把人从我手里抢下来,还派了人堵着前后门,不准我进来。我趴在大墙上看着,我等啊,哎!我就等着出事,你看就出事了吧!”一则是被自己闺女逐客门外,一则是“你们没我果然搞不定”,两股心情相激,河东侯越说越大声,举起手臂比比划划。

“侯爷低声。”苍海心顾不得对方是什么侯爷或是意向中的老丈人,伸出巴掌捂住河东侯的大嘴。

“玄河子,现在该怎么办?”苍海心用眼光在人堆里找到看热闹的玄河,招手等对方走到面前后,小声问话。

“如此耗着也不是办法,再等上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唤醒公主,然后再处置这烂摊子吧。”玄河叹了口气。

“你就不能跟皇上说说,给门里那家伙弄个对公主大不敬的罪名,光明正大打一顿责他到别处住去?”苍海心在湖水里没让高承钧用脖子上套的红绳勒死,琢磨着也要使个小绊子阴回去。

河东侯瞪眼点头,苍海心的小算盘也正是他的小算盘。

“我问过花奴,公主落湖还是高节度使捞上来的,两人只是在屋里争执几句,闹的是家务事。”

“家务事?”河东侯与苍海心同时冷哼。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节度使与公主的闹家务能让将军出兵,都出兵了还能叫闹家务吗?

“可以等高节度使动手打了公主,再动他。”玄河老老实实献阴谋。

“想都别想。”河东侯这话是从鼻子里出来的。

此刻,院中又有了动静。站着的三个人望着雪信搁在小几上的手。她睡着时,将一只手压在脸上,一只手掩在脸前,此刻那只没有被压住的手颤动了起来,先是在虚空里抓挠,而后指甲抠住了质密的几面,指甲在木头上刻出了道道划痕。

高承钧握住了那只手,然而那只手仿佛被蛇吻啄了,越发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甩脱了高承钧的手后,那只手带着胳膊做出了更大动作,把几上的烛碟和食盒扫了下去。在破碎声里,雪信弹直了身体,眼睛还是闭着,双手抓向更远的地方。

高承钧抱住了雪信,雪信也把两只胳膊攀了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这才安静了些。

高承钧说:“你是做噩梦了。”

“我梦见我还在龟兹,怎么走也走不出来。我梦见你的父亲还活着,怎么杀也杀不死。”雪信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她从梦境里走出来,理智和对现实的认知回到她的眼睛里,“原来只是梦,害我那么着急。”她松开胳膊,推开高承钧,转身向外走。

秀奴不敢再阻拦,花奴看雪信走得踉踉跄跄正要去扶,也被雪信反手推开了。

“你们都别过来。别跟着我。”好像这时才发现自己还披着高承钧的外袍,她抬手把它从肩头推落,又回头,一道金线从她手指间弹出。

高承钧合掌接住,分开手掌看时,是一枚铸了胡人头像的大秦金币。

“拿回去吧,这个东西我也用不着了。”雪信说出这句话时,好像摆脱了什么纠缠了她很久的东西。

院外院内灯火通明,却寂然无声。

雪信说“你们都别过来”是不让院外的人进来,说“别跟着我”是不让里面的人出去。她每走一步都要停一停,脸上还笼罩着噩梦的残留,恐惧、焦灼、沮丧、麻木还有愤怒相互吞噬。

花奴在她身后十步外亦步亦趋地跟着。

终于雪信走到院门外,河东侯也不敢咋咋呼呼打扰她的出神,低声问了句:“要不要紧呐?”他这话像是问雪信,又像是征询玄河的意见,但也只有他自己听清了。

“高节度使远路而来,一定乏了,让他好好休息。爹爹你把人带回去吧。”雪信坐进肩舆。坐肩舆其实也并不舒服,她一头歪进去,缩起腿。

梅娘过来问:“公主是回水阁?”

雪信隔着纱帘吩咐道:“回西院吧,水阁太冷了。”

重修公主府后,雪信将旧府中前任主人留下的痕迹全部收拢起来,藏进北院,收拾了西院出来自己住。不过,正式迁居已是初夏,她成日里躲在水阁,西院没什么人气。只有苍海心时不时借那里的小厨间给雪信开开小灶。

西院的卧房里虽不曾有人睡过,也是按夏季陈设布置,沉香榻之上撤去了罗帐,就为图个凉风怡爽。

雪信坐在榻上,盘起腿:“太冷了。”

梅娘于是赶紧张罗着挂帐子。

刚挂完帐子,雪信又大摇其头:“太闷了,不要帐子。”

梅娘想雪信说的冷,莫不是人气冷清?于是点唤来十二名婢女代替罗屏站在卧室门里。

雪信又摇头:“她们的呼气吸气声太大,吵着我了。”

梅娘驱散了婢女,端了个炭盆进来。

雪信又说:“你出去吧,把炭盆也拿出去。顺便告诉河东侯一声,不准在我的地盘上做胡炮肉。”

梅娘知道雪信还是没满意,端着炭盆,去找河东侯了。

河东侯并没有彻底执行雪信的意愿。他明着把武士从东院门前撤走,走到背人的地方又暗戳戳布置起巡夜岗哨。余者都拉去马场做夜宵吃了。马场离西院不远,却在上风口,他满以为做胡炮肉的油腥不会被雪信察觉。

这一顿夜宵是苍海心请的客。十头一岁的肥羊,在他家里现杀现切,大块羊肉洗净切好,精肉和油脂切细了拌上葱姜椒荜调味,一起缝回羊肚子里。苍海心家里的屠夫庖人手脚利索,两头同时开工,缝完羊肚,羊身上余温尚在。趁新鲜送到公主府来,河东侯已在马场边挖好了火坑,刨出热灰,把羊肚填入坑中,盖上灰火接着烧,不多时,羊肉特有的香气在整个马场上空盘旋。

“吃完这顿,下不为例。”河东侯紧握割肉的银装刀,盯着随时能起锅的火坑,敷衍过来交涉的梅娘。

“这顿也不行。公主说了,灰烟羊脂,顺风飘散,会把马场的围栏和沙土熏上味道,会把附近的草木烤焦,也会把白墙熏黑。请侯爷爱惜刚翻修完毕的宅子,也请侯爷遵守公主府的规矩,不要耍赖。”

“知道了知道了。吃完这顿,下不为例。”其实他已经说了好几次下不为例了。宅子翻修甫一竣工,他就带人在马场做了顿胡炮肉以示庆祝。

“公主安歇下了?姓苍的那狗小子呢?有没有陪着我闺女?”

“公主神思不宁,还没习惯西院的新屋子。越王公子在西院厨间里,不知又要研究出什么新花样哄着公主。”梅娘回答。

“多好!苍家的狗小子多好!”河东侯对身边的部下感叹,“一心一意对我闺女,对我也恭敬,他怎么就姓了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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