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的律法礼教,对女子并不严苛。
子杳站在城墙上,等待着军队回城。
除了她之外,城墙上还有很多人。大多都是出身世家的官家子弟,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仰慕裴将军英姿的平民百姓。
大昭军神裴怀安。
裴怀安是他们心中的神,是守卫国土的军神,他在民间的声望极高,否则也不会令皇帝忌惮至此,迫不及待地想要铲除干净。
哪怕裴怀安已经回京,现在不过是他的两个儿子回到京都,城墙上,街道两旁也都站满了人。
前来迎接裴家的长公子。
除了裴怀安,裴家的这位长公子也同样是个传奇。他年纪轻轻,今年不过二十有二,却已经名满天下。
他是实实在在的少年成名。
十二岁上战场,十四岁于敌中取上将首级,十年沙场,无论是战场之上的英姿还是辉煌的战绩,在有史以来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若非裴怀安健在,若非仍有父亲在上压着,他怕是会成为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战神。
此时此刻,城墙之上的所有人都在安静等待着,等待着这位少年战将的归来。
其实,从古至今,城墙都是守护一城的关键所在,一般都不许上人。
但今天是特殊的。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一个传奇的归来,他会是军神之后的又一个传说。
在鼓声里,先是一队士兵手持长枪走逐渐出现在视线里。
后面跟着的是骑兵,为首的青年高头大马,身穿银甲,神色冷凝,眉眼间具是边关化不开的风霜。
这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果决凌厉之人。
裴怀安长子,裴元,裴长卿。
若是裴家不灭,一切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下去,子杳还要叫他一声兄长。
她的视线却没有在裴长卿身上停留。
看向裴长卿身后的人。
那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成,远不似他兄长一般的健硕有力,但他虽然劲瘦却是挺拔的。他身穿黑甲,挺直脊背骑在马上。
待走近了可以看出,他的脸型轮廓与裴长卿有些像,但并不如裴长卿一般的有棱角,也不似裴长卿一样冷峻严肃,他的脸颊两侧还带着些微婴儿肥,眼睛澄澈灵动,满是少年的活气与飞扬。
子杳看着他,轻声呢喃道,“好久不见了。”
裴季昭。
这个在她十二岁就已经死去的名字。
没想到当真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她唇角提起,轻轻一笑。
而就在她笑的时候,坐在马上的少年似乎也有所感应,扬起头。
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少女。
他抬手向子杳挥了挥。
子杳倒是没想到他能发现自己,毕竟这城墙上沾满了人,她也没有事先告知他它来了。
子杳冲着裴季昭微微颔首。
她在城墙上,他在城墙下,离得这样远,说话也听不见,也不好交谈,点头示意过后,子杳就带着丫鬟下了楼,直接消失在了人群里。
但裴家的这位少将军、小公子见子杳离去,却是马上就坐不住了。
子杳离开后,他在进城门的时候,借着厚厚城墙的遮掩,直接跳下马,将头盔摘下丢给了亲随。
裴长卿见状立即凝眉低声斥他,“今日是大日子,你又要做什么?”
裴季昭三下五除二将身上的甲胄也解了,“阿砚来迎我了,我要去寻她!”
裴长卿冷肃的神情稍解。
作为长兄,纵容幼弟似乎已经成了本能,知道裴季昭的行为不合礼数,他也没有阻止,只是叮嘱道,“低调些,别惹事。”
裴季昭道了声好。
——
穿过人流,裴季昭在城门口不远处的一处茶馆停下。
他看到子杳进了茶馆。
今日为了迎裴长卿,茶馆酒楼都坐满了人。裴季昭进门之后,直接喊了一声“阿砚!”
没看到人,也没人回应,他细细看了一圈,也没能在人群里找到子杳,最后只能在茶馆门口直接喊道,“阿砚!”
茶馆里有几人被吸引了注意力,可裴季昭仍是没见到人,就要再喊。
就在这时,他的胳膊忽然被碰了一下。
裴季昭反手就想出掌,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又立刻停下。他回头看去,是跟在子杳身边的玉简。
“是你啊。”他问玉简,“你家小姐呢?”
玉简微微屈膝,“裴公子请随我来。”
裴季昭随着玉简上了楼。
子杳在二楼一间单独的雅间里。
他进去时,子杳刚好倒了一杯茶,见他进来,就将茶水推过去,看到他的第一句话是,“多年不见,你倒是越发莽撞了。”
声音轻且柔,但却像一把锤子一样,锤在裴季昭的心口。
裴季昭握住子杳推过来的茶水,垂下了头,“对不起,是我礼数不周了。”
忘记了这里不是边关,这里有形形*的规矩,这些规矩如同枷锁,束缚着他们每一个人。
他低着头说,“我刚回来,还不太适应。”
在边关待了一年,忽然不太适应京城中的条条框框。
子杳说,“那你要尽快适应了,京中不比边关。”
京城中等着抓裴家错处的人太多了。
位高权重能够保身,但权力名望太盛,同时也会让太多人不安。
子杳看向裴季昭。
她察觉出少年忽然有些局促不安。
差点忘记了,她面前这个人此时也不过是个才十五岁的少年,不是她死后见到的那个男人,没有经历过后来的那些诡谲波折,不是被灭满门、满面风霜,侥幸活下来的罪臣之子。
现在的少年还满身飞扬的朝气,身姿挺拔如松,见到她的那一刻,欢欣的神情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
她默了一瞬。
一时间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应该坏人心情。
玉简玲珑心思,见气氛要向奇怪的方向走去,立刻对裴季昭说,“裴公子一路舟车劳顿,饮些茶吧。”
裴季昭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冷凝的气氛这才被打破,他放下水杯,看向子杳,开始迟来的寒暄,“阿砚,你这些日子还好吗?”
“我很好。”
阿砚。
这个名字,也很久没有人唤了。
阿砚。
周砚。
她真正的名字。
自从被封公主后,很少被提及的名字。
裴季昭寒暄之后,轮到子杳寒暄,“你这一路可还顺利?”
裴季昭回答,“顺利。”
子杳点头,但也只是听听而已。
与裴怀安不同,他是大将军,是此次出征的统帅,他能带几千精兵回来。到了他两个儿子这里,可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统共他们也就能带几百人上路护送。
一是裴长卿天赋虽高,军功也有,但终究是小辈,不能越了裴怀安过去。还有就是为了避嫌。
对于现在的裴家,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已经是置于薄冰之上,稍有行差踏错之处,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裴怀安堂堂大将军,也不过两千人马,裴长卿他们带的人手,断不会超过五百。
五百人并不算少,但若同兵马强健的边关与守卫森严的将军府,只带了五百人的行军之路,将会是安排伏击的最佳时机。
他们这一路,绝对不会太平。
该知道的在裴长卿他们进城门的时候都看得一清二楚,多余的子杳没有再问。虽然有兵卒有马匹,但他们带的所有人加起来也就三百多,不知路上折损了多少。
日头逐渐偏移,太阳打出的光照在日晷上,影子落在石刻上。
巳时将过。
子杳起身。
裴季昭看她起来了,也跟着一同站起来,喊她的名字,“阿砚,你去哪?”
子杳说,“出去逛逛。”她微微歪头,端庄的姿态里带了些少女的灵动,“你去吗?”
裴季昭立刻道,“去!”就跟着出了茶楼。
——
出了门,日头正盛,街上的人仍有许多。其中大部分都是为了一睹裴长卿这玉面罗刹。
京中仰慕他的人很多。
不光是女子,男子仰慕他者也有许多。
但各自原因不同。
男子见他是因为他的军功,也崇拜他年纪轻轻就得了玉面罗刹这威风凛凛的称号。
女子见他则是因为他“玉面”这一名头。
裴长卿虽看上去冷硬,但模样也是真的不错。
在裴长卿骑着马在长街之上走过之后,街上才逐渐散去一些人。
子杳和裴季昭在裴长卿的兵马过去后,也慢悠悠地在街上走。
京城的风流,子杳很久不曾见过了。她做长公主,享尽荣华富贵,但大半的时间都在宫里,剩下的一多半时间是在别院。
总之不是在街上。
“让开!”
就在这时,两个人慢悠悠地在街上走时,一道呼和声却迎面而来。
子杳回头。
一匹骏马上驮着名男子,正在闹市中横冲直撞。
马上的男人已经容颜失色,死死地拉住了缰绳,死命地扯,但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让马停下来。
马疯了一样的嘶鸣,四只蹄子奋力奔跑。
子杳身边,裴季昭停下脚步。
他眼睛牢牢盯住了那匹马,开始蓄力。
少年看准时机,在马甩着头在街上狂奔的时候,抬脚在地面上一踏,整个人立时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跃出去。
裴季昭冲上去,一把拽住马的缰绳。
而后脚踩在地上,身子下蹲,站了个马步。
只是少年身量,到底不能将马彻底逼停,被拖着硬生生地拖出去三丈远。
马停住了。
事情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但就就在这时,那匹马突然又发了疯一样地挣动,它两只前蹄高高抬起,眼看着要一脚踏在裴季昭身上。
子杳喊道,“裴二公子!”
马身上的公子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嚎叫。
“别过来!”裴季昭也喊了一声。他身子一侧闪身躲过马蹄,整个人腰肢下塌,手勒住缰绳,半边身子悬在空中。
这次之后,那匹马大概是真的没了力气,发出一声嘶鸣后,直接摔了下来。
裴季昭倒是能够躲开,甚至连个衣角都没给马碰到,但马背上的那位公子可没那么好运了,直接被甩了下来。
好在不是发疯的时候摔下来的,人没什么大事,倒是受了不轻的惊吓。
子杳走到裴季昭身边。
还没等她开口,就见裴季昭理了理衣服,先对子杳说,“吓着你了。”
子杳摇头,“没有。”她离得远,谈不上吓着,裴季昭这个当事人才是应该被慰问的。子杳问他,“可有受伤?”
裴季昭两臂平举,展示给她看,“我没事。”
子杳看了他一眼,去拉他的手。
裴季昭要躲。
结果被她强硬地抓住胳膊,无奈之下只能摊开掌心。
上面被勒出了血痕。
子杳刚刚就看见了,他用自己的手去拉缰绳,给她说没事的时候又将手握成拳头。
她将帕子按在裴季昭的掌心。
裴季昭并未与女子有过近的接触,在家中也是只与父母兄妹亲近,一时耳朵红了,不自在地转过头。
在子杳给他包扎的时候,他没话找话道,“那个倒霉蛋是谁啊?”
他的脸上因为跌倒沾了满脸的土。
子杳没有管,她先包扎他掌心的伤口,用帕子在外面包了一圈,又打了个结,“监察御史韩况家的公子。”
裴长卿和裴季昭回京那日,除了他二人带风扬军回京,还发生了一件事。
监察御史韩况的公子当街纵马,因马发狂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当场身死。
据说头上还被发狂的马踏了一脚,死状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