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豪车稳稳停在高阔大宅,着装一致的佣人在门口站成两排。
中年管家含笑拉开车门,恭谨道:“先生,太太,请下车。”
管家依次扶二人下车,再然后,就见身穿黑色旗袍的陆夫人回过身,弯腰向车内招了招手,声音柔和:“晚晚,来。”
木晚晚想了想,还是搭上了那只保养得宜的手,被她牵出来。
她打量陆家。
整整四层的英式建筑,端庄华丽,高大气派,建筑前是一汪水池,上有喷泉汩汩。
庄园铺满绿色草坪,入目尽是绿植,园丁正拿着一把大剪子在修剪,伴随着哗哗水声,“咔”“咔”,一声又一声铁器薄刃碰撞,成了美妙伴奏。
原来大山之外的人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和寨子里截然不同。
而那两排仆人,同样也在打量她。
关于她的来历,早在她到来之前,已在仆人间传开。
半月前,陆先生特意招来管家,吩咐他备一间客房,要够大,够阔,采光充足,标准比照陆家大少爷。
这要求本不稀奇,可是比照大少爷,就耐人寻味了。
陆家大少爷在陆家的地位,不单是一句受宠能够概括。三代独苗,绝对尊崇,陆家长辈是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掌心怕摔。
究竟是什么人,引得陆家家主如常重视?
再后来,陆先生开始派人南寻,终于在昨天得到消息。
陆先生亲自携夫人订了当日机票,推掉当日一切事项,直飞南边,到大山里接人。
临行前,管家才知道,陆家要从大山里接回一位小姐。
而现在,这位从山沟里出来的乡野丫头,怎么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难道真应了先前的猜测,这位什么小姐,其实是陆家私生女?
众仆人目光极为复杂,一时间说不清是满意还是失望,但还是恭谨地低下头,齐齐唤了一声:“小姐好。”
木晚晚弯唇笑了笑,轻轻颔首致意。
“你们好。”声音清爽利落,丝毫不见怯。
陆先生万事缠身,能抽空接木晚晚已经极为难得,这会儿还有一堆大小事务等他决断,他让陆夫人照顾好晚晚,临走前,忍不住对木晚晚叮嘱了两句。
“到了陆家不必见外,有什么要求跟你阿姨提,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家,你就是陆家的亲女儿,知道吗?”
木晚晚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也知道这话说出来可能都没有三分真意,但毕竟人生如戏,她自会演好她的戏。
“知道了,陆叔叔。”
陆先生颔首:“我先走了。”
“叔叔再见。”
陆先生离开,众仆人散去,陆夫人一直带着木晚晚熟悉陆家,介绍各个角落。
她指向北角:“那边是新置的葡萄园,法国勃艮第酒庄运过来的品种,你陆叔叔嫌空运太慢,想自己种了试试,今年是第一年,你倒有口福了。”
说完笑着望晚晚:“不知你爱吃葡萄么?”
“喜欢的。”晚晚答。
陆夫人见她乖巧,心中甚感欣慰。
她是打心底喜欢晚晚,这孩子乖巧懂事,开车从山里接她出来,晕车都没言声。
他们去得急,回来也急,半路渴了没水喝,小姑娘从包里掏出备好的水来,特意拧开递过去。
成熟懂事的孩子,到哪儿都是讨人喜欢的。
陆夫人带她向洋楼走,路上免不了叙话:“你今年十七?”
“是。”
“真好,我儿子也十七!哦,差点忘了,还没介绍你们认识。”
穿过刻有浮雕的白玉石柱,仆人忙为她们开门。终于进了建筑内,仍是低调奢华的英式风格,厚重的窗帘,木质楼梯扶手,地砖亮得能照出人影。
抬头望上去,吊带就在最顶层,站在一楼可以看到每一层的扶栏,以及走廊墙壁悬挂的油画。
不像是一个家,更像是进入了什么宫殿,或是西方的什么展馆。
她带晚晚在沙发上坐下,提起自己的儿子,陆夫人的语气责备中带着骄傲:“我家那个不成器的,没一天让我省心,不过好在秉性不坏,还算聪明,上幼儿园的时候,每天都领小红花呢!”
陆夫人这边说,那边木晚晚的手机震动,她掏出来一瞧,是四叔的短信。
[到陆家了么?]
木晚晚假装感兴趣:“哦?真的么?”
见陆夫人说得专注,手底下不甚熟练地回起了短信:[到了。]
[陆家怎么样,可有泼天富贵?外面的世界呢?与你想的有何不同?]
木晚晚回:[看不出。一般?
哦,坐飞机的感觉倒是不错。]
等晚晚发完消息,陆夫人还在继续夸耀,笑得见牙不见眼:“我这儿子学习也好,从不在外惹祸,你见了肯定特别喜——”
她这边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砰——!”
陆夫人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木晚晚手一抖,从屏幕里抬起头。
陆家二楼的玻璃稀里哗啦碎裂,又哗啦啦落下。
像夏夜狂风肆虐后,骤落的第一批疾雨。
建筑外面,一个长手长脚,穿着宽大T恤的白衣少年,单手接住回弹的足球。
隔着不断下落的玻璃碎片,木晚晚隐约看到他的头顶上,扎了一个极其随意的小啾啾。
木晚晚想起陆夫人方才的话,其实也没什么不对。
——是没在外惹祸,祸都在家里闯尽了,哪有外边什么事?
陆夫人见此情景,先前那些端庄得体一秒破功。
她双手叉腰,柳眉倒竖,当即怒吼一声:“陆!知!行!”
*
陆夫人把乖巧听话的儿子捉回来,让他在木晚晚的对面坐下。
少年往沙发里一瘫,无处安放的大长腿恣意放肆,伸得老前,膝盖就在她眼皮底下。
幸好陆家够大,但凡地方局促一点,估计都得架在木晚晚肩膀上。
他那张脸生得漂亮张扬,两侧的头发剃得短,额前未能梳进啾啾的刘海自然垂落,半遮住一边眼睛,显得*不羁。
鼻子高挺完美,下颌线棱角分明,唯那双眼睛尾角微扬,透着几分慵懒的厌世感。
这陆家的小少爷,长得还不错嘛。
木晚晚勾起嘴角,在心中偷偷地想。
“坐没坐相,家里来了客人瞧不见么?”陆夫人板起脸训斥。
怎么会瞧不见,他一早就知道家里要来个女的。
不过是没把她放在眼里。
陆知行心中冷哼,朝沙发那边轻飘飘投去一眼。
少女并膝坐在沙发上,肤色冷白,眼皮薄薄的,气质不染纤尘。她腰身自然挺直,肩膀舒张,大方优雅。
显得他很粗俗不堪。
陆知行本想刻薄她两句,可是望见那张脸,竟什么都说不出了。他收起大长腿,稍微坐正了些。
“这就是你们找回来那个私生女么?”
有仆人端着托盘过来,上面放了一杯冰可乐,两杯玫瑰花茶。
走到近前,却被地上铺就的厚毯绊了一下。
仆人重心不稳向前栽倒,托盘当即脱手而出。
眼瞧着玻璃杯就要相撞倾倒,坐在沙发上的身影忽然一动。
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前,木晚晚已经一手接住托盘,另只手搀住要摔的仆人,垂头提醒:“小心。”
动作之利落,让陆知行想起在戏台上耍花枪的刀马旦。
“谢谢小姐,谢谢!谢谢!”
仆人站定后,连连朝木晚晚鞠躬,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倘若今日出了这个意外,她明天就不用再来陆家上班。
幸好,幸好这位小姐眼疾手快。
晚晚微笑。
待那仆人离开,陆夫人双眸晶亮,忍不住惊叹:“晚晚,你是怎么做到的,反应这么快?”
晚晚回答:“不是我反应快,她一直注意手上水杯,没注意脚下地毯,我猜她可能会摔,所以早就做了准备。”
陆夫人一听这话,心中对晚晚的喜欢又多了几分:“真是个细心的!”
坐在一旁的小少爷很是不以为然:“我看她就是不小心而已。”是说仆人。
木晚晚眸光一转,落到陆知行身上,勾唇笑:“那一定是比踢碎窗玻璃还要不小心了。”
“?”
陆知行气得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
顾忌陆夫人在旁,他轻嗤一声,压抑怒火:“这是老子的家,老子愿意往哪踢就往哪踢,就是往微波炉里灌篮你也管不着!”
两个人还没正式认识,就这样吵起来哪行?
陆夫人不满地敲了敲茶几:“知行,怎么跟客人说话的!”
陆知行懒得听,抓起可乐猛灌一大口。
“这是木晚晚,以后,她就是你女朋友!”
“噗——!”
陆知行一口可乐喷出来。
有几滴顺着光洁下巴滴在白T上,洇成污渍。
他顾不得什么污渍不污渍,一脸“妈你没搞错吧”的表情看向陆夫人,又缓缓转移视线,落到木晚晚身上。
木晚晚一向看热闹不嫌事大,她想了想,决定火上浇油。
于是她抬起右手,笑着向他招了招:“你好,男朋友。”
陆夫人见状,笑得十分开怀:“这就对了嘛!知行,去,带你小女友回房间,熟悉熟悉咱们家。”
陆知行动也不动,陆夫人不悦:“叫你动,听不到么?”
陆知行呵笑一声,随手一撩刘海,露出那双上挑的眼。
“行,我好好跟她熟悉熟悉。”
他撑着茶几站起身,双手揣进裤兜里,眼睛看向别处,露出脑后的小啾啾。
“走吧。”
也不管她跟没跟,率先迈着大长腿走了。
木晚晚没在意,跟陆夫人打了招呼便跟了上去。
陆知行腿长,一步迈两个台阶,轻松自如。
木晚晚一阶是一阶,她才上了不到一半,他就已经靠在二楼的走廊上等着她了。
她知道他不欢迎自己,先前那一脚足球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是他给她的下马威。
当然,她也不在乎他欢不欢迎。
但是大家都是十七岁,他叛逆,木晚晚比他还要叛逆。
她偏喜欢触人逆鳞。
木晚晚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自下而上柔声唤他:“知行。”
少年的脊背从尾椎骨开始,一节一节变得僵硬。
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次第冒了起来。
木晚晚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兮兮的:“我跟不上,你等等我嘛。”
倘若陆知行看她一眼,就会发现她除了声音可怜之外,脸上是半点波澜也无,眼底甚至还有些戏谑。
可以说演戏演得不见丝毫真诚。
但他没有。
他的心中被一股烦躁和厌恶占据,不懂这个女人怎么回事,用这种声音叫他干什么,他们很熟吗?
等木晚晚终于上了二楼,倚在墙上的陆知行直起身要走。
寂静走廊先后传来两道手机震动声。
不是寻常听得到的震动,是一种陈旧,厚重,像在水缸里发声的古董。
陆知行偏过头,就见曼妙少女从口袋里掏出一款上世纪最新款的,诺基亚110。
早就被手机市场淘汰n年那种。
这才对嘛。
陆知行勾唇,轻轻呵笑。
从山里出来的土东西,就该用这种旧古董,才配得上她的身份么。
木晚晚低头看,是四叔发的两条短信。
[见到陆家那小子了么?待你怎么样?若是对你不好,就随时回来。]
[不过,他们应当不敢。]
还来不及回复,短信又进一条,一如既往的叮嘱。
[不要让人发现你的身份。]
这一声新鲜出炉的震动,差点让陆知行笑出声。终于教他逮住她一个话柄,他当然不会放过。
清了清嗓子,双手揣兜的大少爷声音含笑:“喂,我说,你这手机挺潮啊。”
木晚晚手底发出一个“好”字,随口应付陆知行:“是挺潮的。”
以为她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陆知行扬了扬下巴,决定讽刺得再直白一点。
“最新款的推箱子和贪吃蛇,玩起来一定很流畅吧?”
木晚晚回完短信,终于有时间来搭理他。
她抬眸,扫了一眼陆知行脑后的小啾啾,淡然开口:“说起潮这个事情,那自然还是知行你更潮一点。”
陆知行生平最喜欢听别人吹他彩虹皮,他现在勉强觉得这个大山来的土包子,起码眼光还是不错的。
他得意地哼了一声。
木晚晚眼神真挚:“就拿您的头发来说,一看就潮得不行,像被我们村王奶奶的熨斗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