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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预则立。

叶三省坐在床上,再次把今天要见的人做了最后排列,推演可能出现的情况,以及准备的说辞应对,然后起身,从衣架上拉过T恤套上。

这是他的习惯。

这种习惯从他进入大学时就是。

或者说,是从他小学被王道士收养,在这个“古怪”道士引导熏陶,潜移默化,最后养成这种具有某种强迫症的习惯,用易老色的话说,是“优柔寡断,浪费时间”,而王大路刚钦佩地形容为“多谋善断”。

易老色和王大路都是叶三省的室友。易老色真名易涛,自诩为泡妞高手,大学四年,千挫百折,一个正经的女友都没有过;王大路叫王洪,是体育生,身体壮实,思想简单,家里有矿,为人大路。

“老色”和“大路”都是他们的绰号,叶三省也有绰号,叫“面团”,形容他性格温和,做事保守。

倘若姓名主要是父母对孩子的期许,那么绰号则是别人对你的评价,而且这种评价很多时候一语中的,入木三分。

但是“面团”,显然只是叶三省性格和做事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别人被他表现出来的部分迷惑了。从大学开始,叶三省隐藏了性格中某些尖锐的部分,按照王道士的指引,开始他的人生,成为“面团”。这不具有恶意,而是一种自我保护,或者说,是用来掩饰某种强烈进取思想的行为方式。

他对着挂在进门墙壁的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再看看挺直的裤线,锃亮的皮鞋,满意地点点头,迈步出门。

上午接到江城组织部的电话,马上加了那个李干事的QQ,被拉进群报到,然后无法控制自己打开江城人事局的网站,看见自己名字,然后,再在床上躺了一会,平复一下心情,开始确定接下来要做的事。

首先是收拾行李。但他的东西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收拾的。衣物不多,笔记本电脑早送给了一个新生老乡,十分钟足以打个小包完事。

然后,考虑要见的人,或者说,是告别。

他在这所学校,这座城市生活了整整四年,虽然已经学会了善于隐藏和控制自己的情感,但是有几个人,在离别之前,他觉得应该跟他们进行某种告别。

这所学校叫西川轻化工大学,二本,正在申请一本。这座城市叫贡城,以产盐著称,因为其中一口盐井为朝廷的贡井而得名,跟轻化工大学在全国高校的重要性一样,排名中下,四线城市。

他看过某位作家说过一句话,常常,一座城市可以简化为一个人,对他来说,这所学校,这座城市,这四年的大学时光,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可以简化为他现在准备告别的几个人。

所以他特别准备了一下,从衣着到各个方面,希望给他们留下一个深刻,美好的印象。

他约了今晚离开的车,是一个朋友,正好要去江城。

从此一别,如隔山岳。

走过空空的走廊,大部分宿舍的门都关着,想来那些同学都已离校,奔赴各自的城市和工作,奔赴属于他们的人生。

下到一楼,走到宿舍门口,午后的太阳在一米外布下整齐的光阵。

天真热。

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是啊。暴风雨就要来了。

叶三省有些后悔应该带把伞,虽然这会被学弟们耻笑,吸了口气,正在硬着头冲出去,一人叫他:“叶团,怎么,又有什么军国大事?”

贾茂晋。

叶三省不用看都知道。

他那浑厚,低沉的嗓音和深情,优美的歌声,具有强烈的辨识度,在学校里几乎无人不知。

因为他不仅歌唱得好,还是学霸,一表人才,很多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同时,也是叶三省的“领导”。

人文学院学生会,贾茂晋是主席,叶三省是副主席。学校学生会,贾茂晋还是主席,叶三省是社团部部长。

在外人眼中,他们和睦相处,配合默契,但是他们彼此早就知道,他们心中充满对对方的轻蔑:一个是仗着家里权势的纨绔,一个依靠厚脸皮获得不正当的荣誉和利益。

所以从大一院学生会换届开始,直接当选学生会副主席的贾茂晋就不断为难仅仅是学生会干事的叶三省,后来一起进了校学生会,这种为难更加变本加厉,甚至有时因为愤怒而变得不加掩饰,全靠着叶三省的“好脾气”和伪装,才能够把两人的“和谐”关系维持到现在。

叶三省面团的绰号,只在最初班上同学中流行过,二年级后,叶三省在同学中的威望,就不逊于高高在上的贾主席,除了少数几个好朋友,就不再有人这样称呼了。

此时此刻,再加上这种语气,毫无疑问是一种故意的羞辱。

但是叶三省此时的心情,完全不想回应这突如其来的挑衅。

贾主席不在他准备见的名单上。

他早在大学一年级就确定了他跟贾主席的关系:忍让,妥协。如果可能,合作和利用。

有些人……此诚不可与争锋。

他很早就明白,这世上充满不平等,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和接受。对他来说,最好的办法是敬而远之,实在不行,只能微笑配合。

这是他在这所学校,这座城市的最后半天,他不想招惹更多的人和事。

“贾主席。”

叶三省回过头,微笑着温和地招呼。

看见这张熟悉的脸,熟悉的笑,四年来一千多天几乎每天都要面对的表情,贾茂晋本来准备充分的心情突然大坏,充满愤怒。

这是最令他厌恶却又无可奈何的一种表情,——叶三省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象某种兽类。温情而残酷。

但他偏偏拿他没有办法。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人是他最大的敌人,哪怕他在他面前一直温顺地服从,低眉微笑,可是他知道,叶三省心中,满满是他的轻蔑和讥嘲。

所以他不断地为难他,利用手中的职权给他设置难题,剥夺本来应该属于他的荣誉和利益,有些是据为已有,有时是送给毫不相关的人。

两年多来把学校社团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在市,省和全国都拿过不少奖项的社团部长,没有在学校评过一次优秀,没有得过一次奖励,反而经常被批评,被苛责,被检查。

——幸好叶三省从一开始就明智而坚决地绝不经手任何一笔社团经费的使用。

有时候,夜深躺在床上,贾茂晋也常常用叶三省的名字来“三省”自己,他对叶三省是不是太过分了?

最后,他终于确定,这是嫉妒。

他妒嫉叶三省。

从大一几次交往下来,他就发现,每一次院里的活动,叶三省比他考虑得更周到细致,拿出的方案比他丰富精彩,每当需要同学参与,只要叶三省出面说服,没有不高兴地配合,任何学生会的事,只要叶三省接手,没有不办得妥妥当当,大家满意的。

而且叶三省从来不争功,不像绝大多数同学喜欢吹嘘,总是默默地做事,风头出面都让给他。这相当诡异。

贾茂晋寒假回家问过在省委工作的舅舅,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舅舅略一思忖,说所谋甚大而已。

所谋甚大?

贾茂晋不太明白,一个二本大学里,有啥可谋的?他通过辅导员查过叶三省的家世背景,一个来自小县城,父母早逝的普通农家子弟,想飞上天?

但是毫无疑问,叶三省比他能干,会做事,如果不是院里知道他的背景,院里学生会主席肯定不会是他而会是叶三省,学校学生会同样如此。

这让贾茂晋感到深深的羞辱。

如果说人世间还有一种感情要比爱情来得更为持久、热烈、深远,那便是仇恨。但是比爱情和仇恨更让人感受深刻的,却是嫉妒。

谁也想不到风光堂皇的贾茂晋会这样深刻地嫉恨一个“普通”的同学,谁也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学生会主席会四年不断地打击一个他的下属。

嫉妒让他发狂,甚至失去理智,有时克制不住叠出昏招。

幸好,叶三省默默地承受了一切,绝不声张,更谈不上反击,有时还主动替失措的贾主席遮掩。

这一切,似乎跟叶三省那个绰号“面团”名符其实,任由贾主席揉捏,毫无锋芒。

但是,这丝毫减少不了贾茂晋心中的厌恶和嫉恨。

现在,毕业了,贾茂晋一直想找一个机会最后再刺激一下叶三省。

狠狠刺激一下。

他还真不相信叶三省就是面团。他希望看到叶三省的锋芒和反击,看看舅舅所说“所谋甚大”到底谋什么。

刚才在宿舍听见叶三省的脚步,他突然间有种感觉,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这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获得答案的机会。

所以他立刻冲出宿舍,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

现在,是时候了。

他微微一笑,说:“世间所有的遭遇,都是猝不及防?不是,是有备而来。或者说,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叶三省静静地站住,静静地看着贾茂晋,静静地听,静静地微笑。

贾茂晋摇了摇头,走近一步,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个面团吗?我最讨厌你这种打不还手,骂不还手的……烂泥样子。说你是烂泥你不会生气吧?”

“贾主席您说。”

叶三省依然温和微笑。

“你也许不是烂泥,可能是烂屎。”贾茂晋也露出微笑,跟叶三省的表情一样,温和地说:“有一个关于出身的比喻是说,在粮仓的老鼠能够吃粮,在厕所的老鼠就只能够吃屎。我出身干部家庭,根红苗正,大概就是在粮仓,叶部长你父亲是山区的农民,应该就是厕所里钻出来的老鼠,对吧?”

这是他准备了好久的杀手锏,用叶三省死去的父亲来刺激他。

这也是他最大的优势,最现实,最直接的差距。

就是依靠这一点,他能够在学校里永远压叶三省一头,他和叶三省都明白这一点,他甚至可以肯定,叶三省心里一定充满憋屈和痛苦,所以现在,他赤裸地挑明它,希望加深这种痛苦。

但是他再次失望了。

叶三省表情依旧,点头说:“我知道。贾主席您是the choosen one,我这四年多亏您的照顾,希望以后能够继续得到您的照顾。”

他的语气谦卑,表情真诚。换了别人,肯定会相信,但是贾茂晋不会被欺骗。

“我知道你考了公务员,好像也过了,换个好一点的环境继续当老鼠。我呢,会直接进入政府部门,无论是选调生也好,招聘再解决编制也好,都不是问题。将来,会得到特殊的关照,提升会很快,甚至可以在很大的范围内选择我感兴趣的职位。这没有办法,谁叫我命好呢。一命二运三风水,要不要咱们订个十年之约,或者五年也行,到时再看看我能否照顾到你。”

贾茂晋冷笑。

除了杀手锏,他还为他准备了终极武器。

也许在这所学校,他可以算是最解叶三省的人。

叶三省演过话剧,研究航模,参加生命科学协会,打工挣钱,大学四年做过许许多多的事,但贾茂晋还是觉察到了这个跳来跳去的同学对于权力,或者说是通过各种活动调度其他同学和老师的特别爱好。

他们对于权力共同的渴望,也是贾茂晋妒嫉他的重要原因。

现在,他就要在这一点上打击他。

叶三省脸上的微笑消失,他的表情终于变了。

他的心里突然间充满了愤怒,无比渴望把拳头立刻砸在面前那张自鸣得意的脸上。

贾茂晋击中了他。

不仅如此,还有种被人看穿的惶恐。

他一直在努力掩藏,也一直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可是现在,还是,还是被人揭破。

或者,你的敌人永远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王道士早就说过。

可是,他不明白,这位总是一脸矜持的贾主席,为什么总是盯着他不放,总是跟他过不去?

为什么他的怨念就是如此之深?

他感觉得到贾茂晋妒嫉他,但他一直摆正了自己的位子,总是任劳任怨地配合各种工作,总是把功劳巧妙地推到贾主席身上,从没有抢过他的风头,为什么他就不放过他?

他这是非要逼他翻脸吗?

多一个朋友不好吗?

一瞬间叶三省脑中转了无数的念头,可也仅在一瞬间,微笑再次回到他的脸上。

“恭喜贾主席。”

他淡淡地说。

就在这一瞬间,他想明白了。

他如果揍他一顿,他的档案上很可能出现一次处分,他很可能永远要面对这样的污点,这对于他将来选择的人生,可能会是一次致命的错误,甚至,直接断送他这选择的人生。

完全没有必要用一次冲动去承受那样巨大的风险。

贾茂晋脸色冷了下来。

他刚才几乎成功了。他捕捉到了叶三省的表情变化,虽然很短暂,但他本来就一直盯着叶三省的脸。

但是最后,叶三省再次控制了自己。

这尤其令他愤怒。叶三省越是成熟,理性,就越是彰显自己的幼稚,无策。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叶三省裤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我接个电话。”

叶三省歉意地对他点点头,摸出电话按了接听键:“古教授,我知道。方便,你说,好,我现在就来,十分钟就到。”

转过头再看着贾茂晋,脸上的歉意加深:“贾主席,古教授叫我马上去他那里一趟。改个时间我请您烧烤。”

也不等贾茂晋回答,转身冲进阳光之中,几下就走过院子,消失在大门外。

贾茂晋怔了怔。

他没想到他处心积虑的交锋就这样莫名其妙结束。

不仅有一拳打空的感觉,仿佛还有些失足摔跤的无奈。

他以为叶三省多少会反击他,尤其是大家都马上离校,将来很可能再也不见。如果叶三省以前是因为某种顾虑而隐忍,现在他不再是他的“领导”,学校的一切都告一段落,叶三省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放肆一下。

可是,叶三省还是那副永远不变的温顺微笑。

面团。

贾茂晋有些怀疑自己的直觉和判断了,难道他真的是这样的人?

还有,古教授找他做什么?

人文学院只有一个古教授,就是那个被大家认为有些古怪,孤僻,专注研究所谓“钱学”的古老头,他和叶三省能有什么事?

贾茂晋有些发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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