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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十四年,南京。

街市上的喧闹随着晚霞爬上天幕而逐渐消失。

四锦记的客人也只剩小猫两三只,但伙计们还是整齐地立于摆满锦缎、毛呢和羽纱的橱柜旁,丝毫不敢懈怠。

一名黑黑胖胖的伙计转了转僵直的脖子,瞥了眼二楼隐蔽雅间门口的女子。

那女子正值妙龄,一身锦装坐在藤椅上打着瞌睡,发簪天青色的流苏一下一下扫过脖颈,衬着微曲的脖颈更显娇俏婉约。

黑胖伙计忍不住碰了碰身边纹丝不动的瘦猴一样的伙计:“你说这次少东家是真睡着了吗?”。

瘦猴伙计撇了一眼黑胖伙计,也抬眼望向二楼。

女子身旁一名身着青色长衫、外貌清秀的男子正在为她打扇,举止轻柔似唯恐惊醒沉睡的女子。

瘦猴伙计翻个白眼回道:“没有”。

“少东家定是又在等机会、找理由扣我们月钱”,黑胖伙计暗自瞥了撇嘴。

如果有人以为趁少东家瞌睡就可以偷懒,那便错了,总是被捉到扣月银,他们早学乖了。

四锦记虽说也算是远近驰名的衣饰家居铺子,但它绫罗绸缎、衣饰鞋袜,论质量比不上城南的玄非斋,论新奇比不上城北的未然居,却还能在南京城的家居铺子里独占鳌头,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服务好,店内永远一尘不染、伙计永远精神挺拔面带微笑,让你感觉宾至如归。

但若有人因此猜测他们少东家定然脾气严苛才能将四锦记管理得如此井然有序,那就大错特错!

四锦记的少东家便是二楼假寐的女子,年方二十,名作陆澄雪,生得玲珑冰雪、香娇玉嫩,特别贴合她的名字,脾气温和、态度可亲。

但大家都不敢违逆少东家的意思,因为她最擅长做得便是一脸温柔地指出你的错误,然后和善地吩咐账房扣你银子。

唉!都说无良奸商,黑胖伙计相信没有谁还能比自家少东家更奸诈!

“你猜这个月谁是那倒霉鬼?”黑胖伙计一边低声偷问瘦猴伙计,一边小心地观察少东家。

“不知道,少东家的心思变化那么多,咱们怎么猜得到?!”瘦猴伙计身姿端正、面无表情地掀了掀嘴。

“上个月我们都赌是阿豆,结果是大黄,上上个月我们赌是阿菜,结果是大吉,再上上个月……”

每次、每次都眼看着就要赌对了,结果总是最后爆出黑马。

一群伙计们总是输得莫名其妙,只有少东家也是庄家的陆澄雪赢得毫无悬念!

不过此刻陆澄雪丝毫不知道伙计们对她的腹诽,闭着眼百无聊赖。

直到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也从天幕飘落,她才缓缓睁开眼:“冬夏,明天就月底了,这个月谁犯规最多?”

被唤做冬夏的青衣男子收起团扇,恭敬回道:“少东家,这个月是二等伙计阿豆。”

她满意地点点头,“明天记得让账房把赢的钱给我。”

冬夏内心默默为阿豆点了只蜡,害其它伙计们输了钱,一顿胖揍是逃不了的。

见天色已晚,澄雪便叫司机老蔡开车载她回家了,留下终于松了一口气的伙计们和内心泪流满面的阿豆。

果不其然,待她离去,众伙计得知这个月害自己输钱的倒霉鬼是阿豆后,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将他拖到后堂严刑逼供!

“阿豆,你最近干什么了?竟被少东家盯上?!”黑胖伙计拎着满脸懵的阿豆问。

“我,我也没干什么呀”,阿豆缩着脖子委屈道。

“说,少东家从不无故出手!”瘦猴伙计推了他一把喝道。

“我,我一向奉公守法啊,最多,最多就是去小寇枝那去听了几次小曲……”阿豆支支吾吾。

“好你个阿豆!你老婆病得都下不了床,你竟然还去找相好,难怪少东家盯上你!”

阿豆扁扁的后脑勺挨了一掌。

“你个浪荡子,你家娃和婆娘天天在家吃咸菜,你竟还有闲情去听小曲!”

阿豆细细的小腿又挨了一脚。

“就是,弟妹当初不顾父母反对嫁给你,不过四五年光景,你就找了相好!”

阿豆微突的肚子又挨了一肘子。

等大家每人你一拳我一脚愤怒地教训完阿豆后,他已经鼻青脸肿、头大如猪了!

阿豆抱着抽疼的脑袋,觉得又痛又冤又悲愤!

谁家东家这么奇葩,每个月公开做赌局赌哪个伙计犯错最多,还强迫大家必须参加。

这也就罢了,重点是他家少东家作为庄家真是手段百出,每次都会让最意想不到的人成为黑马,害得大家输地莫名奇妙又有理有据,最后只有少东家通吃肥了自己的腰包。

要不是四锦记的工钱素来比别家高几分,碰上这么个雁过拔毛的少东家大家早罢工抗议了!

不过一众伙计们被无良少东家逼着赌钱还每每输钱,算彻底见识了庄家无耻的手段,倒是再也没有人敢在外赌钱。

陆家人口简单,一个老爷带着两个小姐,住着三进的四合院,颇有些冷清。

因主人也并不喜欢铺张,晚饭厨娘馨嫂就做了几个菜一个汤。

一家三口围着梨木圆桌而坐。

陆老爷见女儿澄雪今日回来得格外晚,又似是饿极只顾猛扒碗里的米饭,便捡着桌上她爱吃的糖醋鱼、芙蓉虾仁夹了几箸到她碗里,才道:“澄雪,你又开赌局了?”

澄雪忙于祭五脏庙,一时顾不上回答只轻轻点了点头。

“姐,伙计们都说你财迷心窍。”

七岁的陆澄雨吞咬着大大的狮子头,糯软的脸颊一鼓一鼓像极了荷叶上的小青蛙,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

“成语用的不错,记得回头让冬夏带谢礼给你的国文老师”,澄雪毫不在意继续埋头吃饭。

“姐,你这么爱财如命肯定嫁不出去。”

爱财如命有什么不好?!

澄雪捏了捏妹妹粉嫩可爱的脸蛋:“澄雨,你看你最近吃这么多,我要不努力赚钱怎么养你啊?”

“爹……”,只有七岁还在长高的澄雨生气地鼓着腮帮子向陆老爷求救。

陆老爷慈爱地摸了摸她扎在脑后细细绒绒的小辫子,转而对澄雪道:“澄雪,你这样伙计们会有意见。”

澄雪笑着加了夹了一块黄花鱼放在陆老爷碗里,安抚道:“爹,没事的,你放心,我有分寸。”

陆老爷看着她微笑的脸庞,那眉眼间乍一看犹带几分稚嫩,但湖水般的双目里却载满了经年累月的智慧,最终他只能默默将剩下的话咽下。

陆老爷原是陆家的远方亲戚,六年前军阀混战时与澄雪姐妹相遇在异乡。

那时澄雪不幸父母双亡,年幼的她只身带着襁褓中的妹妹澄雨逃出生天、颠沛流离。

机缘巧合遇到了在混战中与亲人离散的陆晋,三人便充作父女,一路历经坎坷无数,磕磕绊绊方同行走到了今天。

六年间,陆老爷亲眼见证了她从一个流浪的少女变成四锦记的少东家,又仅用短短四年时间将四锦记由一家摇摇欲坠的家居铺子,发展到不仅在南京独占鳌头,还在大江南北各个城市开了几十家分店。

这固然有背后之人支持的原因,但更多是靠她自己的聪慧思敏、审时度势。

因此陆老爷这些年虽顶着老东家的名分却很少插手店里的事,大小事宜都由着她自己做主。

因馨嫂做的腌杂菜又酸又酥又咸,十分合澄雪的胃口,她便多吃了些,睡到半夜却被渴意唤醒,便摸索着旋开床头的玉兰雕花台灯。

端起茶几上的水壶,才发现一丝水也没有。

此时悬挂在墙壁上鎏金的西洋钟“铛铛”响了两下,是凌晨两点。

想来这个时候秋兰她们都歇下了,她干脆披了件丝绸外套自行走到厨房找水。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楼走到厨房的檀木柜台边,方要端起水杯便听到厨房有异样的声音传来。

澄雪瞬间汗毛直立、全身紧绷,未及回头便听到清脆地“咔嚓”一声,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件抵在了她僵硬的后背。

在经历过许多兵荒马乱、流离失所的岁月后,为求自保她请专人教习过枪法。

这清脆的声音、冰冷的触感,身后紧紧抵着她腰的分明就是打开保险栓一把枪!

她竟然在自己家中被人挟持了?!

来人到底是谁?那些轮流值守的护卫呢?

是被杀了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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