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05年9月,燕京褪去了盛夏的黏膩,空氣裡浮動着一種清冽幹爽的秋意。
表演系男生宿舍306室,窗戶大敞着,試圖捕捉一絲清晨的涼意。
四張鐵架床擠在并不寬敞的空間裡,空氣中彌漫着男生宿舍特有的複雜氣味。靠窗下鋪的鐵架子吱呀作響,曹爽猛地坐起身。
額頭上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又夢到了前世。
那些在文學系課堂上被反複灌輸的“劇本是一劇之本”、“幕後創作才是靈魂”的熱血誓言,那些在無數個深夜裡對着電腦屏幕絞盡腦汁卻無人問津的煎熬,那些一次次被退稿時強顔歡笑下的自尊碎裂,那些看着昔日同學在台前風光無限而自己隻能蜷縮在陰影裡的酸澀以及最後意識沉入黑暗前,那濃得化不開的、名為“蹉跎”的絕望
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目光掃過眼前真實的場景:宿舍的牆壁上貼着幾張半新的明星海報,門後挂着幾件皺巴巴的練功服,對床的室友王帥還在蒙頭大睡,鼾聲富有節奏。
這裡是2005年,是北電,那所華夏有名的電影學院,也将是他夢想啟航的希望之地。
心髒在胸腔裡沉重地撞擊了幾下,那屬于前世潦倒中年人的冰冷和疲憊感,如同沉渣被攪動,慢慢地沉澱下去。
曹爽自嘲一笑,前世他這個影視行業的名校畢業生過的連狗都不如。直到重生之前,他住的還是出租屋,沒有自己的房子不說,連娶妻生子的人生小目标都沒有達到。
重活一世,他想換個活法!
“爽子,醒了?”對面上鋪探出個雞窩頭,是同宿舍的陳铮,睡眼惺忪,“幾點了?晨功要遲到了吧?”
“剛六點十分。”曹爽的聲音帶着剛睡醒的微啞,卻異常平穩。
他掀開薄被,動作利落地翻身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十九歲身體的輕盈和活力瞬間湧上來,和前世那個肥胖的身體有着天壤之别。
水房裡永遠人滿為患。嘩嘩的水聲、漱口聲、臉盆碰撞聲和男生們咋咋呼呼的交談聲混成一片嘈雜的交響。
曹爽擠在狹窄的水槽邊,掬起冰冷刺骨的自來水潑在臉上。水珠順着年輕緊緻的下颌線滾落,鏡子裡映出一張眉目俊朗的臉,眼睛如同兩顆星辰,這麼帥的小夥不當演員,實在是對影迷的不負責任啊!
他微微一笑,對自己未來的演繹生涯充滿了信心。
“快點啊曹爽!老陳可盯着你呢!”王帥叼着牙刷,含糊不清地催促,滿嘴泡沫。
上午是表演主課,小排練廳裡,空氣因為人多而顯得有些滞悶。
今天的内容是經典片段模仿——《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
排練廳中央臨時清出了一片空地,大家都在緊張準備着。
“至尊寶那段城牆上的獨白,誰想試試?”陳斌老師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天然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場内的雜音。
他抱着手臂站在一旁,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地掃視着衆人。
“注意,不是簡單的背台詞,我要看到人物内心的撕裂感,從戲谑到痛苦,再到那種追悔莫及的沉重!層次!層次是關鍵!”
幾個躍躍欲試的同學互相看了看,最終石天碩站了出來,清了清嗓子,努力闆起臉,試圖進入狀态:“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我面前…”
幾個躍躍欲試的同學互相看了看,最終石天碩站了出來,清了清嗓子,努力闆起臉,試圖進入狀态:“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我面前…”
聲音洪亮,字正腔圓,帶着點舞台腔的刻意,努力模仿着星爺的腔調,卻總透着股揮之不去的青澀和用力過猛。演到“我沒有珍惜”時,他捶胸頓足,表情誇張,引得旁邊幾個同學忍不住低笑出聲。
陳斌眉頭微蹙,沒喊停,隻是等對方演完,才淡淡地點評:
“情緒是外放的,台詞是清晰的,但‘痛’是演出來的,不是從心裡流出來的。像隔着一層玻璃在看,感動不了自己,更别說觀衆。下一個。”
氣氛一時有些凝滞。
那段獨白太經典,也太難,既要演出至尊寶的痞氣和無厘頭,又要在他看似玩世不恭的表象下,掘出那份被命運捉弄、痛失所愛的錐心之悔。沒有足夠的生活閱曆和情感沉澱,很難真正吃透其中的五味雜陳。
就在這微妙的冷場中,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
“老師,我試試。”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靠牆站着的曹爽身上。他沒有多餘的動作,就那麼簡簡單單地走了出來,站到了排練廳中央。
他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整個人的氣場已然不同。
沒有誇張的肢體語言,甚至沒有立刻開口。他隻是微微側身,仿佛面前真有一堵城牆,目光望向虛空中的某一點,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那裡面有屬于至尊寶的混不吝,有面對牛魔王強敵時的無奈,但更深處,是一種被宿命反複捶打後沉澱下來的、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荒誕感。
這眼神,讓原本想笑的人,瞬間收斂了表情。
曹爽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帶着點沙啞,語速不算快,卻字字清晰,帶着一種奇異的、仿佛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質感:
“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我面前…”
沒有刻意模仿星爺标志性的語調,反而更像是一種自嘲的低語。那“真摯的愛情”幾個字從他口中吐出,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平淡,仿佛在講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久遠而模糊的往事。
然而,這份平淡之下,卻湧動着一股巨大的、被壓抑的暗流。
“我沒有珍惜…”他微微停頓了一下,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咽下某種極其苦澀的東西。眼神裡的那點玩世不恭瞬間褪去,被一種猝不及防的痛楚取代。
就像陳老師說的,痛楚是表演不出來的,這更像是某種深藏的記憶被喚醒後,從靈魂深處自然流露的裂痕。
前世,他也曾面對這樣一份真摯的感情,可惜此刻他的回憶和台詞産生了某種宿命般的共鳴。
“等到失去的時候才後悔莫及…”他的聲音低沉下去,肩膀似乎垮塌了微不可察的一絲,透出一種被無形重壓碾過的疲憊。
那不是少年人強說愁的矯情,而是一種真正被生活反複磋磨過後,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沉重。這份沉重感,讓排練廳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幾分。
“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他緩緩擡起手,不是誇張的捶胸頓足,而是無意識的、帶着一種難以承受之重的顫抖,輕輕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口。
那個位置,是心。
“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他的聲音忽然拔高了一絲,帶着一種近乎絕望的、孤注一擲的祈求。
他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死死地盯住前方虛空中那個并不存在的“上天”,裡面燃燒着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那光芒裡,有對重來的渴望,有對彌補的執念,更有一種被命運逼到絕境後的歇斯底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