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探春回到自己的院落“秋爽齋”時,心中依舊波瀾未平。
“天上一輪才捧出,地下一輪未收完。”
這兩句詩,如同一對精巧的錘子,反複敲擊着她的心房。
那份開闊的意境與舉重若輕的氣度,怎麼看也不像是出自那個終日隻知怨天尤人、鬼鬼祟祟的弟弟之手。
難道他真的轉了性子?
還是說
他一直在藏拙?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如藤蔓般瘋長。
探春是個何等樣人?
她“才自精明志自高”,最是欣賞有才幹、有抱負之人。
若賈環真的脫胎換骨,于她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在與趙姨娘劃清界限的同時,能有一個上進的同胞兄弟,将來在府中也能多一分臂助。
今日恰逢海棠社的第二次雅集,因秋日菊花盛開,便以“詠菊”為題。
寶钗、黛玉、寶玉等人都已聚在院中,丫鬟們擺上了新摘的各色菊花,配着瓜果點心,一派風流景象。
探春看着眼前這熱鬧,心中卻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小院中那個孤單的身影。
一個大膽的念頭湧上心頭。
她要親自試一試,看看賈環究竟是偶得佳句,還是真的胸有丘壑!
“翠墨,”她喚來自己的丫鬟,“你去環三爺的院裡,就說我說的,今日秋爽齋設菊社,請他過來共賞秋菊,同作幾句詩助興。”
翠墨一愣,滿臉為難:“姑娘,這三爺他怕是不合規矩吧?況且,寶二爺和姑娘們都在,鳳奶奶也在”
“我隻請他來賞菊,又不是請他來做什麼。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如何就來不得?”
探春秀眉一豎,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去便是了,有什麼事,我一力承擔。”
翠墨不敢再多言,喏喏地去了。
秋爽齋内,正是一片歡聲笑語。
王熙鳳坐在上首,正拿着黛玉打趣:“林妹妹,你瞧你這身子骨,比那秋風裡的菊花瓣兒還單薄,可别作詩作得傷了神。”
黛玉正欲反唇相譏,卻見翠墨領着一個人影走了進來。
衆人循聲望去,皆是一愣。
來人竟是賈環。
更讓人驚訝的是,今日的賈環,與往日截然不同。
他換了一身半舊不新的青色直裰,雖然料子普通,但洗得幹幹淨淨,熨燙得平平整整。
他換了一身半舊不新的青色直裰,雖然料子普通,但洗得幹幹淨淨,熨燙得平平整整。
頭發束得一絲不苟,一張臉也收拾得清爽利落。
整個人站在那裡,雖然身形依舊瘦弱,但腰杆挺得筆直,那雙眼睛平靜無波,掃視全場時,竟沒有了平日的畏縮與怨毒。
一時間,院内的笑語聲都靜了下來。
“呦,我當是誰呢。這不是環老三嗎?”
王熙鳳最先反應過來,丹鳳眼一挑,語帶譏諷,“怎麼着,聞着我們這兒的墨香,也想來湊個趣兒,學做斯文人了?”
賈寶玉更是直接皺起了眉頭,拿帕子在鼻子前扇了扇,仿佛聞到了什麼濁氣,扭頭對身邊的襲人抱怨道:“好端端的景緻,怎麼把他給招來了,真是晦氣。”
賈環對這些尖酸刻薄之言充耳不聞,他徑直走到探春面前,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禮:“多謝三姐姐相邀。”
探春心中暗自點頭,光是這份氣度,就已非吳下阿蒙。
她笑道:“自家兄妹,何須多禮。今日詩社詠菊,你既然來了,便也作一首。李纨大嫂子做評判,最是公允的。”
此言一出,衆人更是嘩然。
“他?”
迎春身邊的丫頭忍不住竊笑出聲,“他認得全字兒嗎?”
惜春更是低頭擺弄着自己的衣角,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唯有薛寶钗和林黛玉,反應與衆不同。
寶钗依舊是那副溫婉賢淑的樣子,但她的目光在賈環和探春之間轉了一圈,眼中閃過一絲深思。
她明白,探春絕不會無的放矢,今天這事,怕是有些看頭。
而林黛玉,則用那雙煙波籠罩的秋水眼,帶着審視和一絲天然的刻薄,上下打量着賈環。
她素來瞧不起賈環的為人,更鄙夷趙姨娘的粗鄙,在她看來,這等污濁環境裡,斷然長不出什麼好苗子。
李纨這位“稻香老農”有些為難,但見探春堅持,也不好駁了她的面子,隻得溫和地說道:“既如此,那便依三姑娘的意思。今日的題目是‘訪菊’,不拘體裁,隻求意境。不知哪位先來?”
寶钗微微一笑,謙讓道:“我才疏學淺,不過是抛磚引玉罷了。”
說着,便吟了一首七律:“抱蕊凝香隐翠叢,東籬佳節待秋風。塵心洗盡歸恬淡,物性宜然入畫中。不與群芳争豔色,偏随高士傲西風。世人若解其中味,何必當初怨落紅。”
這首詩中正平和,雍容大度,盡顯她大家閨秀的風範,暗含勸誡之意,衆人聽了皆點頭稱贊。
接着便是黛玉。
她本就多愁善感,見了這秋菊,更是觸動心腸,一首五言絕句信口拈來:“孤标傲世偕誰隐,一樣花開為底遲?圃露庭霜何足懼,此生原是耐寒枝。”
詩中自比,風骨畢現,清高孤傲之氣撲面而來,聽得寶玉連聲叫好,直道:“還是林妹妹的詩有性靈!”
接下來,迎春、惜春等人也勉強湊了幾句,終究是才思有限,不過是應景罷了。
最後,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戲谑、或好奇、或鄙夷地,集中到了賈環身上。
“環老三,到你了。”